徐春林,1981年7月出生于江西修水。已出版散文集《永远的心灯》《山居羊迹》,长篇小说《白虎郢都》等7部。有诗歌入选《2008年度诗歌精选》《当代新诗百家精选》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提名奖,中华宝石文学奖(2008-2011)新人奖。
“生命是个悲剧”,出生不由自主,死去依然是不由衷。我对生命有过思考。会恐惧,会害怕,怕自己坠落成灰烬。某日,我居然对树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我的恋人是树,是一棵深山里的树。有些树长在高原,有些树种在盆地,有些树生长在岩石的缝隙里。我恋的那棵树生长在环境恶劣里,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我亲手栽种过几棵树,都在我家门前的屋檐下,至今枝繁叶茂。我时常会挂念它们,想得深切的时候会疼痛。树一样有年龄,一样会变老。我曾经听一棵老树说过自己的心声,它说自己变老了,变得十分的孤独和寂寞,再也没有人能够读懂它的心。这样树就丧失了生命,有可能枯死,有可能被人利用,制作成器具,或者直接焚烧成烟灰。自由的树,活着的时候自由自在,受到煎熬的树,宁愿变成尘土。于是我写了一部书,叫《陪你入土》来安放树的灵魂。
我最早写作完全是喜好。是想表现自己。这种表现就如跳舞,唱歌,打球,或者画画是一样的。我至今都不会忘记,蹲在校园里的阶梯上,听广播里念自己文章时的情形。内心是澎湃的,无比激动和自豪。记得毕业的前夜,好多同学拿着留言册给我签名。一名王姓大姐说:你签的字将来可以拍卖。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才华出众的才子。这一切的赞誉都缘于之前广播里念的几篇短文。
某天我突然发现自己把喜好当成了追求和奋斗目标。那一刻我把自己当成了树,一棵成长在自然里的小树。树是人类家园里永恒的风景。一棵幼苗从很小的时候慢慢长大,要经历许多的风风雨雨。也就是这一年,我在家门前栽了好些树,大约有七八棵。那一夜狂风,门前唯一的一棵老龄树发出了声音。我以为它会被风雨刮倒的,第二天起来时发现还挺立在那。母亲说,树没有倒下来,是因为没有了枝丫。我总觉得父亲残忍,树一长芽就把它削光。树从来就没绿过,长年累月没有生机。就像是一个掉光了头发的老人,风烛残年燃油已经烧尽。
那年冬天,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树垮塌了下来。似乎命运注定它此时归土。而它也已经精疲力尽,身体里没有了任何免疫功能。树兜已被白蚁蛀空,只剩一层单薄的皮。树倒下来后,白蚁也无藏身之地。整个蚁窝都裸露在风雪中,白蚁的家一夜间被摧毁。如果白蚁稍微收敛点,幸许树不会死,它们也不至于逃亡。在冰冻三尺的寒冬,想找个安居之所恐怕很难。
这棵树的去世,我没有太多深刻的疼痛。我为它写过一篇文字,记录的是一个远去的时光片段。我很小的时候它就挺立在那,它的年龄比我曾祖父的曾祖父还大。因此我们都叫它老树。其实树龄长达千年的多得是,只是我们村子里没有罢了。我曾祖父都去世好些年,相对曾祖父而言树已是高寿。我最为挂念的是那几棵亲手栽种的树。一棵柞树,其余几棵是杉树。柞树全身是刺,常年是绿色的。我从不担心,不仅生命力强,而且没有谁去侵害它。就算是砍下来当柴火,花费了功夫不说,燃烧起来火焰很小。杉树不是国家保护树种,最重要的是有很多用途。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正是树成长的关键时节。我离开村子多年之后,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我母亲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地球上有很多适宜于人类生存的地方,相对而言这里显然要艰难得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得选择,生来就是在这里。如果有选择的余地,谁都愿意出生在大都市,或者贵族家庭。一些人,由于家庭过于贫穷,没有上学,结果连豆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些男人,一辈子没有碰过女人的手。在他们眼中,女人是天上的神,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县里做出了整体移民搬迁的决定,这算是一次较大的迁徙。村子里任何的东西将与这里世居过的人们无关。按照规定房屋必须拆除,拆除了可以抵城里的房款。树没有了根,自然会枯死。有些人不愿意,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在一定的时间内,将会截断这里的电源,一抹黑又会回到原始社会。也许称王的不会是人类,野兽会再次和人肉搏,输赢很难预料。村民们开始了一次次大扫荡。大批的树木连根拔起。我千方百计在想办法保护那几棵树。此时,就算是请政府给树挂牌,恐怕也杜绝不了毒手。最后想出的主意是把老屋改为庙宇。我祖辈从不相信鬼神,这样做肯定是不合适。可是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保护树的招数。村民不怕政府,他们半夜偷,政府管不住。庙是个紧箍咒,谁也不敢惹。我有这种念头,最终没有付诸行动,最主要的是,不想让那块土地永远处在灰暗之中。
我的担心某天变得子虚乌有。村人对围屋树忌讳三分,谁也不想去发这笔横财。除此之外,我猜测还有一些别的原因。我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在外工作的,而且干的行当是记者。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村人对“记者”两个字传得很疯。说记者是见官大三级,哪个官都怕记者。传得神乎其神的,我是苦笑不得。没过多向村民解释,好歹一窝兜着。
在写作上,我曾经是个急性子。有点想急功近利。在大大小小的报刊,发表过不少的豆腐块。这些文字,也填补过虚荣。甚至对清除生活的空虚,有了一些别人想象不到的办法。过而立之年后,我对文字有了新的认知,逐渐慢了下来。这与树有着密切的关联。我在想,如果我做了任何过急的行为,可能那几棵树都会灭绝。静可以致动。有些时候,静是最可怕的。重新写作的时候,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害怕的书名来作为我的起点。《陪你入土》曾经被很多人看贬,说这几个字不适合做为书名。原由肯定是有点让人害怕。书名只是个符号,就像为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取名字一样。叫什么都好。当然一个好名字是可以改变人的一生的。就比如很多的作家,会给自己重新取个笔名。一是便于传播,二是更有内涵,还会有其它的。《陪你入土》于我而言,是对文学不离不弃。更重要的是赞颂文中主人公忠诚于生命的精神。
村人纷纷离开村子后,我听母亲说起了一件事情。一个半边瘫痪的老女人又搬回了村子。他两个儿子都不争气,把城里的房子卖了。这个地方是不能再盖房子的,这是政府的明文规定。他丈夫只好搭了个草棚,两口子种点红薯安度余生。他们最终会是怎样入土的?我没有过多去想。生命消失的时候,会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安静下来。这样的归宿于他们而言,别无选择,又没有什么不好。
我的另外一部长篇小说《锯板桥》写的就是一个村庄史。小说以赣西北江西修水锯板桥村为背景,细腻地反映出农村的恩怨纷争。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发生了太多不被外界所知的故事。这些故事给我带来过悲痛,也有着欣喜。我们世居在那里的人们,要脸面。我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题为《霜降》。写的是死要面子的杰文叔公。实际上杰文叔公只是村庄里的一个缩影,很多人都是《霜降》里的杰文叔公。死去的人我敢写,活着的人碰也不敢碰。我写过一篇小说叫《二叔与他的房子》,结果村支部书记就对号入座,我差点缠上了官司不得脱身。《锯板桥》里的故事大多是真实的,我写的却是自己的亲人。在外人看来这些故事有点腐朽,愚昧,甚至可耻,我还是想把它们写出来,至少到了我这一代能够明辨是非。我妹妹在深圳买了一辆组装的自行车邮寄回来,结果是可想而知,怎么也装不成。最后是找了个老师傅装好的。隔行如隔山是硬道理。我把《锯板桥》里的故事记录下来,我想说的是每个村庄都有不一样的生活史。而这些生活史会随着时光变成灰,任何考古学家都无法呈现。写了《锯板桥》之后,我很自信,相信若干年过去后,还会有人记起在锯板桥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情,把村人的生活脉络透视得五体分明。
生命于我而言,只有在文字的版图里才能得到宁静。于是我喜欢在文字里寻找,一个自画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我,也属于读懂我文字的人。
写作是一个回归的旅程。当我们无家可归的时候,灵魂只能四处漂泊。时光让一切从天上坠落下来,我们只能把握空中那个过程。有点快,让人措手不及,就像流星一样十分短暂。如果你把握住了,就等于把握了永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