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河,原名曾林,赣州客家人,1986年11月生,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发表小说、散文、诗歌数十万字,作品入选《2012年度中国诗歌排行榜》《系马桩:2000-2012南昌文学作品选》《2013年南昌诗歌精选》等选本,多次获省级以上奖项。
2002年夏天,我参加了中考,并以666分的吉利分数被全县唯一的高中录取,7月份便作为尖子生提前一批报到上课。那时候我已经16岁,刚从乡下走出来,缺少足够的社会常识,我甚至没有听说过乔丹和马拉多纳,第一次记住美国总统的名字是因为“9·11”,第一次知道张国荣是在一年后的愚人节——他跳楼了!
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了不少书——小学我就读完了中小学的语文和历史课本,翻烂了古香古色的成语典故书和小本《毛泽东选集》,熟读了《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绣像英雄列传》等古典名著,初中又一口气吞下了《百年孤独》《红与黑》《基度山伯爵》《约翰·克里斯朵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笑面人》《牛氓》《白鲸》等一大批外国名著——尽管我在阅读经验上把同龄人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刚入学就开始在文学社崭露头角,但这不足以解决我当下的困境,当城里的同学们大谈电影《英雄》和周杰伦时,我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炎热的空气使我每每在枯燥的课堂昏昏欲睡,数理化开始齐亮红灯,我很快就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和一种诡异的荨麻疹。我所有的课余时间,几乎都是在各种医疗场所度过的,有时候是私人诊所,有时候是市立医院,有时候是乡村郎中的家里。在遍试中医、西医、民间偏方之后,我的病症并没有丝毫的减轻。我感到有些绝望,对刚刚开始的高中生活感到厌倦了。有一天父亲在烈日下用单车驮我去医院看病,我在心里说了无数遍“爸,我不想读了”,但望着破旧的轮胎,想到一年多以前家里因为交不起农业税而受到的羞辱,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双泪长流,不能自已。
这个时候可以解闷的,仍然只有书。书照旧是买不起的,只能去借。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都借了一本颇为不满的书,于是决定交换。这次“交易”获得了真正的双赢,同学对那本在我看来略显无聊的童话读得很投入,不中他意的《格非散文》则很大程度地影响了我的人生。
“1980年夏天,我参加了第一次高考。成绩公布后,没有人感到意外,我的物理和化学都没有超过40分。我的母亲决意让我学木匠。”第一篇文章《上大学,还是当木匠?》的开头就吸引住了我,物理、化学都不及格已经让我很亲切,“没有人感到意外”和“40分”的表达方式更是让我眼前一亮。书中写了作者的人生经历,广涉及中外文人和作品,那种优雅精致的叙述方式,深深地打动了我。毫不夸张地说,这本现在看来远非那么伟大的作品,当时却给了我最初的创作冲动。此前看过的经典文本为我投下了一束束思想的光芒,常常引导我陷入思考中不能自拔,但我始终无法言说——因为我的阅读过于集中在中国古典和西方名著中,以我那样的年纪怎么可能参透?而格非先生的文字,好像忽然为我打开了一扇阅读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在当代语境中写作的窗户。《金玫瑰》里说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鼓舞者,自己的守护神,后者一般是作家,“你只消将后者的书看上几行,自己立刻就想写作了。某些书仿佛能迸溅出琼浆玉液,使我们陶醉,使我们受到感染,敦促我们拿起笔来。”对我来说,格非就是那个人。我开始阅读格非更多的作品,阅读他提到的作家。我对阅读持续的热情和偏好延续了下来,高中三年,虽然依旧没有买书的闲钱,却逛遍了县城的文化书店,周末常在新华书店耗掉整整一个下午。我也开始尝试严肃的写作。有一次作文我写了篇小说,讲商人甲用计谋击败商人乙至其破产,而乙其实是甲儿时不顾大人们的冷漠反对救助过的流浪孤儿,乙认出了甲并一心要报昔日之恩,便没有拆穿甲的阴谋,但又不能承受事业失败,于是自杀而死,乙的遗书让甲恍然大悟,悔恨不已。平时言谈谨慎的语文老师让人在班上念了这篇小说,并以坚定语气说我以后要么成为一个出色的小说家,要么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我既感动又羞愧,写作也更加用心了。
不知不觉,格非先生已经成了我写作上的偶像。上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搜索他的新闻,看他的文章、访谈,还有很多人对他的回忆和评论。2004年格非先生十年磨一剑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出版后获得了极高的声誉,甚至有“文坛格非年”一说。看完这本书,我对先生的敬仰更深了。
2005年秋天,我离开家乡到省城上大学。我读的是中文系,也许是因为较早地接受了正统文学的熏陶,当同学们开始翻阅我在七八年前扫荡过的名著时,我多少有了一些优势,担任了校报的学生编辑、院刊的主编,开始发表小说,被省作家协会吸纳为会员,获得了一个学生能获得的大多数荣誉。在教授的藏书室和学校图书馆,我读完了所有能找到的格非先生的作品,包括发在《收获》等杂志上的新作。主编院刊的时候,我多次在刊物中推荐先生的书。有一次组织编辑招新,一个新生在笔试中畅谈阅读格非作品的感受,让我大为惊讶,从此引为知己,至今倍觉默契。
坦率地说,在我的周围,看过格非作品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记得当年上现当代文学史这门课讲到“先锋文学”,讲师说在另外一个班上课时,同学们都没看过格非的作品,如果这个班也一样,那就跳过不讲了。结果是我孤零零地举了手,讲师欣慰地笑着说,总算还有人看过!
格非先生是清华大学的教授,曾被誉为“中国的博尔赫斯”,与余华、苏童并称“先锋文学三驾马车”,独特的“空缺”与“重复”叙事技巧成为当代文学史论及先锋文学的必谈内容,《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最玄奥的一篇小说。他做过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上过早年的百家讲坛,但始终有一种自觉的内敛秉性。也许与庸常的社会活动和浮躁的商业气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才让他没有在普通大众中“人尽皆知”吧。
那年十一假期,我去了北京,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外,一位素不相识的大一新生听说我未游北大先探清华,仅仅为了向一位作家表达自己的敬意时,面露惊诧。在自己也不熟悉的情况下,这位新生帮忙探听、引路,终于让我进了新斋,在格非先生的办公室外合影留念,并给先生留了言。更巧的是,引路者胡舒是出生于婺源的江西老乡,之后的几年里,我们时有书信往来。
翌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高中同学聚会,一个女生指着我编的院刊上格非先生的名字说,这个叫格非的上周来我们学校(南昌大学)开了讲座!我大惊失色,转而黯然,知道自己错过了面见格非先生最好的机会,这也成了大学四年里我最大的遗憾。2009年,我以格非小说风格嬗变为主题完成了毕业论文,并获得全院第一名。随后一脚踏入社会,与象牙塔作别。
参加工作以后,业余写作的时间精力非常有限,阅读的痴心犹在,也没有从前自由了。
2010年初夏的一个夜晚,诗人茱萸忽然发信息给我:“今晚和格非在一起!”当时我正紧张地敲击键盘赶着会议材料,看到信息呆了一阵,然后让他替我问候格非老师。那年秋天整理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书堆中夹着学生时代写给格非但未寄出的信,在烧掉与补寄之间徘徊许久,最终选择托当时仍在清华大学念英语的胡舒转交给格非先生。
2011年元旦后上班第一天,我忽然收到格非先生的回信,薄薄的一张纸上排着几列竖体毛笔字,书法飘逸,辞尽古风,鼓励性质地简评了我的作品,邀我出差北京时去清华和他畅叙。我既惊喜又怅惘,仿佛这是后学生时代对学生时代遗憾的最大补偿。那年夏天,格非先生出版了长篇小说《春尽江南》,故事背景横跨百年的“人面桃花三部曲”终于全部收官。我托上海的朋友帮我拿到了签售版《春尽江南》,并一口气读完了这部巨作。都说写当代是最难的,但这本书对80年代至今的社会变迁和当代人的情感困惑、精神迷茫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一年因为工作的繁重,我整年都没怎么写作,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纸媒上发表作品。看完格非先生的新作,我又开始拿起了笔。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几年,我再也没有和格非先生联系过,他的很多书迷却成了我的朋友。我的世俗生活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写作上也没有很大的进步,但一直还在坚持写。关于为什么写作,格非先生有过这样的比喻:一个人在水中挣扎,把脑袋伸出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感觉肯定很舒服。文学能够提供这样的可能性——“把头从现实的重压下伸出来”。有了这样的幻想,人才会崇高。乌托邦再虚幻,也应该保留对它的信念。
文学归根结底是人学,也许说文学承担拯救人类心灵的重任有些做作,但一个人清醒的地认识到人生的虚无本质后,能够从他人的文字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定会稍感欣慰。年少时,我十分喜欢格非先生的一句话:假如真的有天堂,那一定就是尘世的阳光。那一片阳光,虽不能至,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