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了

2014-03-05 05:03曾平
创作评谭 2014年2期
关键词:游击队桂花树队长

曾平

在我印象之中,总有一棵不老的桂花树;在我被生活驱赶得所剩的记忆里,它总是开着的。

我能够记事的年龄,是从五岁开始的,那年我开始上初小,因为整个镇子上还没有一所幼儿园,即使当时有,我也不可能有机会的,父亲为了节约家庭开销,也没有让我去上学前班。所以我每天只好“叮叮咚咚”地跟随邻村一些年龄稍大一点的伙伴去上学。祖母是久住在我家的,很少去其他的伯伯家,不知为何,每当她遇到伯伯时,总是横着脸,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好像母子间前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伯伯虽是个讲道理的人,但在年老的母亲身上,也只能忍一时,痛一时。除此之外,其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当时我少不更事,每次放学回家,就直奔祖母的房里,那是一间由泥土筑起来的老房子,异常破烂与潮湿,好几次,父亲劝说祖母搬到下面的一层新房子住,但都被她一口拒绝,并且略有怪意地说道:“根儿,你真是忘根了呀!”父亲也知道她的脾气,自此之后,没敢再提起这事了,他知道这土屋子是她生命的全部。从我能够记忆起祖母的那时候起,到她离世的时刻,她一直住在这栋土屋子里。这屋子前后分别有一口十字型的窗户,虽然如此,屋内的光线并不太好,大部分的光亮都被窗外那棵桂花树遮挡了,当然还有附在上面的蜘蛛网,在屋内前窗的正中间,便是一把由樟树木材制成的靠椅,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它闪闪发光,特别是印在底座的那棵桂花树图纹,左右斜视,异常灵动。祖母大部分的时光里,就是在这把靠椅上度过的,坐在它上面,就能把她一生中最喜欢的桂花树的美景尽收眼里,我每次缠着她出去时,她的嘴中总习惯性地抛出一句:“好吧!咱们去看看桂树吧!”我听后便会扭扭捏捏,表示反感,有种不耐烦的心思。可祖母却是面带喜色,容光焕发,精神比平常好几倍,走在路上,也可听见她那身子骨咯吱咯吱的。

自然,那棵桂花树长势不错,枝繁叶茂,那青翠的粗干仍像是刚成长起来的枝条。可在祖母心底,它老了,它陪她已经度过数十个春秋了。祖母是最喜欢桂花树的,可以说是她的唯一。在我家屋旁的那棵桂花树,更是与祖母结下了不解之缘。它是祖母出嫁时带到家里来的,也是属于她的唯一的嫁妆,在这里,姑且就叫它“定亲树”吧!

祖母不是本地人,而是出生在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上。她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母亲早逝,只剩下年事已高的父亲。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里,战争频繁,生灵涂炭,特别是抗战时期国民党退居西南省份时,那里的农民更是民不聊生,遭受着各种各样的疾苦,祖母家也不例外。

祖母年轻时是非常迷人的,这事常常在她的口中提起,确切地说,当时的她算得上是镇上的“一枝花”,即使如此,在她家那个镇子里,却没有人敢上祖母家提亲,因为靠天吃饭的人砸锅卖铁才勉强维持家里的开销,哪里还有剩余的钱来娶媳妇,所以镇上青壮年特别多,但都是老油条一根,光棍一个。虽然小伙子们没有钱来娶自己的心上人,但每当祖母出去劳作时,他们总是看着她,目不转睛,仿佛有种望梅止渴的味道。偶尔有一次,邻村的一个小伙偷偷地溜出来,长裤里边兜两个番薯向祖母示爱,她甚是欢喜,但只是朝番薯闻了一下,又还回去了。后来听说,那小伙子被国民党抓去打仗了,从此音讯全无。当时全镇上流行一句口头禅:“伢仔,你是要个子命呢,还是讨个子媳妇呢?”

直到祖母二十岁那年,镇上村民的生存状况才有所改善,这也得益于刚到镇上不久的抗日游击队,对于这支游击队,祖母记忆犹新。他们是天黑时分秘密地进驻祖母他们村子的,村民好像是在招待远方的客人,又似乎看到了救星一样,有吃的给吃的,有力的出力,没多久工夫,就为这支秘密队伍盖了间矮小的稻草房,这屋子同祖母家的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主要是不让敌人察觉到。在队伍里边,有六个壮年、三名妇女,来时都穿着灰黑的打补丁的衣服,在晚上倒像特务一样,可白天,从他们的说话、谈吐,就和普通的村民没有什么区别。

村民们活跃了两三天后,整个村子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游击队员们每天必做的三件事,早晨起来去开垦荒地,与村民们一道干活,因为这地离村子远,得早晨动身;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回到村子帮村民们干家务;晚上则分头上山刺探敌人的动静。在漆黑的森林里,他们不知要走多少遍,有时天微亮时才听到他们徒步回村的脚步声,还没有歇上一时半会儿,他们又要准备好行装,到田地里上工去了。

祖母在一名年轻队员的指导下,学会了种树,这树便是终年常绿,秋天芳香四溢的桂花树,那位教她的年轻人,便是祖母的心上人,也就是我的祖父。他十多岁的时候就离开了老家,参加了外面的抗日队伍,一干就是几年。每次他俩在一起种完桂花树后,祖父总是呆呆地望着那树,脸上羞红羞红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会选在祖母说话的时刻,偷偷地看着祖母,两人对视后,便是一阵傻笑,其实在他们默契的言语里,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言也就成了他们之间最真实的表白。

没过多久,他们的事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有褒有贬,但贬的言语大部分是针对祖父的。此时,祖母的父亲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板着脸,一句话不说,像是坐以待毙,又像是静观其变。果真,这事传到了游击队队长的耳中,他狠狠地批斗了祖父一顿,甚至提出把祖父清除出游击队以此来告诫他。同时队长又亲自登门向祖母及她父亲道歉,直到队长说完,他们父女仍然半句话不说,队长急了,心想,这家伙一定是伤害祖母太深了,于是他发怒似的吼了一句:“我去把他带过来,你们想怎么办都行!”,随后转身,这时祖母叫住了队长,并且看了看她父亲,低声说道:“我与他是真心的,请队长不要惩罚他,都是我的错。”听后,队长脸上的怒气暂时消退了,换来的是一阵惊讶和茫然,他瞠目结舌地说:“这……你们……”没说完,队长唉叹了一声,便匆匆地向稻草房走去。

自此之后,这件事在村里就再未提起,但祖母与祖父两人的爱意并未结束,反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后,烙在心底更深了。直到抗战胜利结束后,队长才同意祖父与祖母喜结良缘,祖父从此就离开了游击队,结束了多年来在外打仗的生涯,他与祖母商定后,决定一同回老家,也就是现在我的家。听说当时,但祖母拒绝了嫁妆,她只希望能够带一棵家乡的桂花树离开,她父亲含着泪答应了她。

这些事情都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可在祖母的心里,一切又恍如当初,每当看到屋旁的那棵桂花树,祖母的脑中总呈现出祖父的面孔来。她每次提起时,满嘴都是甜意,满脸都是微笑。我仍记得祖母离开尘世时对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根儿,快把窗户上的蜘蛛网扫掉,它挡了我看桂花树开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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