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
一
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
就算离开,我整个人仍感觉到理想谷的梦想之光。当我最后一眼望着它,它使我了解到梦想照进现实的可能性,梦想之光在这儿燃烛达旦。
这儿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动作、图案、颜色、人物,然而这世界上最美的美都存在于人的思想里。
在理想谷,鸟有翅膀,蝴蝶有眼睛,梦想有外衣。
热爱创作的年轻人,在这里可兼有物质上的体面和精神上的体面。
坦白说,我没有充分接触到理想谷的每一个人、每一本书,但是我观察他们、欣赏他们、羡慕他们,我眼角的余光是蜿蜒的,总是在往更优雅迷人处探索。
几十个白天、几十个夜晚,潺潺的流水就待在我的身旁,分担我的忧愁、快乐、激情和梦想。我终于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可耻的理想主义者,不是一味地被父母的财富裹挟,而是拥有一种青年人的激情,试图寻求一种改变、寻找一条出路。
写作可以作为一条出路吗?再坚定的决心也会有漏洞,再自愿的精神也会出现幻觉。我会孤独、会不知足、会尖刻待人、会害怕独自生活。然而,理想谷的生活像一道光,照进我的生命,使我觉得我在这儿呆得越长,愿意提笔写作的愿望就越强。
慢慢的,这种愿望就像一种命运加之于你的东西,苦乐参半又无法抗拒。
在任何一项事业的道路上,都行走着两种人。一种是孤独的攀岩者,一种是独立自主的登顶者。我想,文学的道路上亦是如此。我们和麦家老师恰代表了两种人。我有一位素不爱阅读的朋友,他误以为《围城》是韩寒的作品,却仍然说《风声》是他当年爱不释手的一本书;我的舅舅是生意人、姨夫是警察,他们一听到麦家老师的《暗算》《风声》,都赞不绝口。我的那位朋友在香港廉政公署(ICAC)工作,我的舅舅姨夫是家族里颇具威信的人物,他们同时对我能见到麦老师表示了极大的羡慕,并一再恳求我一旦得到麦老师签名的书就立即寄给他们。我生平第一次,得到了他们的羡慕。那种欣喜是短暂的,而我受到的触动是终生的。麦家老师之所以让我深受触动,是因为他让很多原本不关注文学的人开始关心文学,而这已经远远超越了小说家本身的意义。我不想揣测麦老师曾经多么疲倦、局促地创作,我看到的是麦老师的头脑、创作对外在世界的影响力。
面对媒体的采访,麦家老师认真地说:“说起我和这里的创作人,我们算是同行。”当一个热爱文学的青年人听到这话,真会对这位写作上的前辈燃起一份敬意和感激:连这样的一位文学大家,都不轻视你的梦想,你自己更应该永远不要轻视自己的梦想。
当然,追逐梦想需要付出实际行动。写作,真的不容易。
理想谷位于杭州富阳交界的地方,离宋城、灵隐寺、中国美院、杭州野生动物园、富春江很近,在上林湖五韵峰之中。清晨和傍晚,这儿几乎反映了整个自然的面貌,金黄的花朵、温柔的微风、绵延的群山、浅蓝的湖水。它拥有的还不止这些,它不仅容纳进了自然万象、还拥有灵魂和思想。理想谷的小图书馆,使这整片区域多出了许多气质,它包容着周围的美丑、善恶。拥有自然色彩和芬芳的灵魂,会是怎么样的,我想你只能身临其境来体会。我觉得,它是大自然和上帝相约来使世人梦想不落空的一处地方。
应该喜欢这儿吗,应该!应该讨厌这儿吗,应该!
我被这儿吸引、为这儿陶醉,却意识到,倘若我不付出努力,我永远也得不到它。它让人微笑,也让人痛苦。你为它发狂,却同时在想如何与之匹配。
我觉得麦老师乐意追逐又愿意等待,有时候他拥有了那种很轰动的东西,又沉溺于心灵的平静温和。麦家老师的《风声》被美国最大的PLC出版集团签下英文版权,该公司的畅销书每每都会成为美国出版业最热议的话题。而麦老师对此事唯一的分析和独白只是:我的《风声》真是一部不错的小说。麦老师说过,读书和写作是他的左半身和右半身。我觉得,麦老师的理性直率、坚实持久更是我们这代人值得伴身的品质。
理想谷这两个月的生活,对我的思想起到了一种革新。麦老师对写作者的理解、理想谷对写作者的支持,都让我们在人生的过山车里,寻找到了一种安然应付颠簸的力量源泉。
就像乔纳森·弗兰岑在《自由》这部书的最后写到的:“我唯一不会谈论的问题便是自由,对读者而言,这似乎是一个独立的考验。我希望你们在读完后能抽出五分钟想一想:这本书为什么叫‘自由。” 麦家老师对我们在这两个月中起到的影响,似乎正是这样一种独立的考验,他谈哲学、谈人学、谈杂志图书,而恰没有直白地对我们讲“小说”、“文学”,我想麦老师定是希望我们在理想谷的两个月生活之后,能抽些时间好好想想,什么是创作,什么是理想,这儿为什么叫“理想谷”。
二
理想谷的环境优美、山环水绕。大片清澈的水域,水边有木屋,一切美得纯净又富诗情画意。这儿的房子栋栋建起,像以森林为底的画卷,点缀起一颗颗宝石;又像是童话王国里的物景,似仙境里的城堡。在我的理想蓝图里,获得一个这样的家成了蓝图的一部分。在希望得到它的同时,我变得谦逊和自卑。
我偶尔会觉得一个人弱小的身躯投入到这偌大的美好环境中,会遭遇到苦恼和寂寞。被动、自卑的感情存在、持续。在人的一生中,能接近、体验过这样一处地方,已是一种着实的优待。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理想谷最大的诱惑在于,你见识了这样的美好住宅,并可以把这儿幻想成一个未来的、甜蜜的、可爱的家。这儿的乐趣和幸福是难以估价的,一个好心境的人,会渴望在曙光初露时看日出,在风意渐寒的季节晒太阳。然而,这些舒适、怡然的时刻,除了好奇心、想象力,还需要由一种决心来获得。
我在理想谷中见到一位着装利落、眼神温柔的老太太,她周末的时候喜欢来看麦家老师的《暗算》和《风声》,有一天,她蹲在地上,只露出雪白的头发和枯瘦的脚后跟,在找麦老师的作品。我问她,麦老师的书您全看完了吗,她直起身子对我说:“看完?看不完的……”我后来觉得我不该问她,因为她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眼眶红红的。后来我常碰到她,但不太交谈。就像顾城的诗里写的:“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有一次,我在西溪印象城遇见她,在一家韩国料理店,她吃一碗冷面,一杯清水,在和一个30多的女人谈搬去韩国的事。那次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我只和她说过几句话,意识到她的离开,却为她哭得涕泪交加。那天我在哭,我在想我是为她的移民生活而担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而哭……
相信吗?理想谷的另一个人也让我很伤心。那是一个患多动症的小男孩,他来理想谷看儿童读物,很不安分。他的眼神是多么可爱、长相是多么美气,可他的举止真是太贪婪了。他同一时间,想做的事情很多,折腾来折腾去。我看他长得太好看了,找他讲话,他根本安静不下来。他养成的生活习惯,就是动来动去。我每次试着和他说几句话,问他的年龄、家住哪儿,问不到一半他就已经跑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我决定不再同他说话,因为根本没法和他交流。所幸在他还没有被我讨厌之前,我发现他在一个地方坐得更久了。他一点一点地改变着……是什么改变了他。我悄悄走近他,仔细去看他在干什么,就发现他在看麦家老师的《风声》。一本书,改变一个症状,这神奇的现象,是人生的一种自愈也是一种升华。我离开理想谷,偶尔会想念这个孩子。他让我有一瞬间,燃起了一种斗士的情怀,更激发我成为一名小说家的斗志。
在理想谷,关于麦家老师的很多事令我很好奇。麦老师的个性、作风和对其他作家、对世事的评价,在这儿待了两个月,我发现我反而不再费心去想这些。因为,麦老师,是一个不用你奉承,也会露出微笑的人。他不会看不起任何人,觉得我们应该好奇和仰望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作品和一切好的作品。敬意,敬仰?不,麦老师不需要这些,他视我们为同行,希望我们透过人生的各种场景、体会,得出创作的本质、精华。
理想谷内,有一种人为的建设,也有一股天赋的精神。从这儿离开,从房间门口走到大门门口,从门口走到街口,每几步我都要停上一会儿。一使劲、一狠心、一决绝,还是离开了。离开这处佳境,又开始行走。能不能回来这儿,有谁知道,又有谁能预言呢?上帝给彷徨的我最后的一点点暗示,是这种好环境决不会白来,又绝不会离有心人太远。因此,我呀,真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作家。在日后的名片上,唯一印上的一句话:中国作家。
生活在它之中、离开但保持憧憬,可望可及又若即若离,这真是一种稀罕的梦想,一次灵魂的磨砺,一个人生喜剧的伊始,一段励志生活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