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光线(外二篇)

2014-03-04 20:05嘎玛丹增
阳光 2014年3期
关键词:光线母亲

我等待那一刻,已经很久了。

那是一束垂直的光线,从正午的天空落下。山川草木、泥巴石头、竹泥老屋和房子里一个孩子的睡眠,尽皆光明澄澈。影子们自然无处可逃。垂直的光线打败了它。

光线透过玻璃亮瓦淌下来,有如奔泻的河流,充满古老柔性的力量,看上去锐不可挡,或许更像一把砍刀。到底像什么,完全取决于遭遇它的眼睛和心灵。黑暗在退缩,退到了黑暗的根部。蜘蛛的出场,幽灵一样破坏了正午的宁静,它张牙舞爪地爬出洞穴,吊在房梁上,开始在光亮里工作。

“它在精心编织美丽的陷阱,用了满嘴谎言。”坐在窗明几净的大班台前,在键盘上敲出那个过去的景象,并作出了这种结论,而我已经远离现场数十年。这种定义,是经验和规训对时间的限定,当然,限定的只是我的空间。我目击爬虫在房梁下织网的年龄,属于家乡那间潮湿阴暗的老屋。关于蜘蛛如何在光线里织网的实相,我当时并不清楚,那是一个圈套,专门用于捕杀和猎食。

我们在经验里成长。尘世中有很多现成的经验,被当成真理接受下来,其实我们并不真正理解接受的是些什么。这些经验足以成为毒害人生的谬误,离间一个孩子可以澈见神灵的眼睛和心灵。慢慢的经过成为规训,成为懂得,成为覆盖和捆绑我们的牢房。蜘蛛织网这个事实的背后,同样适合于经验。世界是什么,不就是一张在垂直光线下,蜘蛛们编织的网吗。事实就是这样,对于飞虫,那就是一个要命的深渊。同时我们也知道,蜘蛛用尽心力编织的这张网,自以为很巧妙很强大,可以打败翅膀,获得美食和满足,但敌不过人的一次路过。人是多么强大的东西,用一根指头或木棍,轻易就可以把它毁掉。整个地球都快被我们毁掉了,况乎昆虫蝼蚁?那个夏天,一个孩子的午睡被垂直的光线突然唤醒,正如今天的太阳透过树林,依然可以唤醒蝉鸣一样,并没有因为时间的继续改变它的光亮和温度。我睁开惺忪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尘埃在光线里精灵样飘飞,然后就是蜘蛛腹部丝囊分泌的黏液在空气中迅速凝固成丝,通过尾纺器官和足爪的精密配合编成的网悬挂在光线里闪闪发亮。大多数人没有观察蜘蛛织网的经验,或者根本就不屑于如此微细的生命是如何的智慧和富有心机。接着我闻到了草药煎煮的气味,甘草混合着贝母、车前草、鱼萩串的气味,木头和竹子的气味,潲水和咸菜的气味,猪和狗的气味,以及炉膛里柴火燃烧时发出的新鲜而苍凉的气味。然后,我又听见母亲咳嗽的声音,在柴房马拉松式的长跑,父亲吧嗒旱烟的响声紧随其后。这两个声音马上变成活动的画面:母亲坐在柴灶前煎草药,弯着腰驼着背,满脸菜色,嘴巴大张,喘咳不止;父亲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口含一根白玉烟嘴、黄铜烟锅、乌木杆制作的烟袋,不停地吧嗒着,有些漠然无奈,也有些束手无策,只好陪着母亲受难。这样的一个感官顺序,应该就是我的身体,在那个正午,被阳光拍醒后的正常秩序。也是过去时代,一切围绕粮食进行的生活实情。这样的现场已经过世,变成蛆虫潜伏在体内,偶尔爬出来扭扭尾巴而已。

很疼。这种疼,居然和规训一样来自经验,也和年少时期经受的饥饿和贫困有关。想到父亲一生都在为填饱肚子焦头烂额在疼。时间回到母亲被疾患折磨半生的现场在疼。白天黑夜听不到父母唠叨了,也在疼。一切疼痛都没有被垂直的阳光扑打更疼。于今,我为失去或丧失不知所措。喜欢吧嗒旱烟的父亲,因咳嗽永无宁日的母亲,先后绝尘而去。看上去好像结束了饥饿和病痛,却无一例外都给我留下一把冰凉的砍刀。我的亲人们,一直希望我用它打败什么和战胜什么。比如宿命。

时间前面,在我偏远的故乡,要打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唯有读书一条通道。父亲说,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母亲也说,幺儿呀,你不好好读书,今后就娶不到媳妇,过不上天天白米干饭回锅肉的日子哦。文盲的父母,认为读书可以走向幸福生活,彻底改变穷苦的命运,而不是改变思想和滋养心灵,自然不能给我详述不读书和读好书的细枝末节。他们嘴边的“学而优则仕”源自古代,一直被很多人用来教育孩子,至今仍在使用。但习惯掐头去尾,就像“仕而优则学”已经在民间失传一样。多数人不清楚这句话的出处,也大多歪曲了它的本意,对言出于子夏的身世,更是一无所知。我们总是喜欢用现成而实用的东西去教诲或规训孩子。不问来路,也不问去处。父母现在不能说了,换成了我的嘴巴,在对孩子们重复。

不管衣食无忧还是穷困潦倒,我们都把生命的本原掐断了,只关心可能和不可能两种结果。外婆说,蛇有毒,要伤人。母亲说,要做好人,不要做坏蛋,坏蛋没有好下场。蛇为什么有毒?它们在什么情况下和用什么方式施毒?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什么,那个标准由谁制定,是上帝还是强权?外婆和母亲一生都在小声说话,没有告诉我世间万象的来龙去脉,也没能力说清事物的本质。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今天正在经受的真善美和假丑恶难以清晰分辨的混乱世界。这种教育本身,可能就像父亲随身携带的砍刀。父亲用它砍树、劈柴、修理农具、杀猪宰鸭,也用它来防卫壮胆,等着月黑风高夜吓唬土匪或者强盗。事实上,从出生到当下,我从未见过什么强盗和土匪,倒是不时听见有污染的河流、带毒的食品、突发的灾难、陌生的瘟疫、呼啸的子弹打穿屏幕,让人时时惊恐不安。父亲只懂得一把砍刀可以保护他的家园,可以清理道路前方的荆棘杂草,砍来柴火衣食,甚至也能砍断怨恨和苦难。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它砍不断光线,光线比它长寿;也砍不断影子,影子比它阴险。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对于一个在土地上终生稼穑而食、桑麻以衣的普通农夫,解决不了咕咕乱叫的肚子问题。既然无法养家糊口,处心积虑地冥想终久不能装填干瘪的谷仓。如果父母知道我在衣食无忧之后总在如此发问和沉思,一定会举起烧火棍骂我“脑壳里有乒乓”。

这是我和父母的不同,也是我精神流浪最深处的虚无,这种区别源自我的犹疑和恐惧。虚无是上帝的花园,在我的时间里,完全跟这块麻木的大地格格不入。于今,我不缺粮食,也不缺衣物,更不缺走来走去的爱情。但我身体的深渊,仍在寻找多年前那个夏天。问题是,我怀拥父母向往一生的那种生活,并没有置身家园的安然。

因为,我也有一把砍刀。这把砍刀不是父亲的砍刀,比父亲的砍刀更隐蔽也更沉重,有嗜血的利刃和寒芒。我举着它,正在挥向世界、挥向自己。尽管这并不是我的初衷。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最初是为了肠胃、居所和生儿育女、传宗接代,随着信仰和本真的集体失忆,世界变得越来越功利和混乱,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征服一切、打败一切。结果把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统统搞坏了,危机四伏,处处敌人,世界不再是以本原追寻为目标的人间乐土,反而成了需要我们一生高举刀枪拼杀的战场。最后,我们把自己也当成了敌人,变成谎言,变成木头,变成深藏在冰川雪原的一把砍刀。

我的现实,让我不安。我的荒芜,让我恐惧。我如此犹疑不决地坚持找寻,一直处于绝望的前线,或许就是想返回从前那个模糊混沌的后方。老屋子过去的那个正午,我睁眼抚摸过神的光线,没有影子的光线。见证了一只蜘蛛光明正大的阴谋,以及贫困简单、表情痛楚的生活。我确信,这还不是真正的真相,真相应该在光线出发的地方。

我好像已经不再缺少什么,好像又缺了全部,贫困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金钱,可供我继续荒芜。我的日子必然蓄意火把。蓄意垂直的光线。我知道,我的心灵黑夜,就像熊的胆汁,已被但丁反复描述。或许有一线光亮,已经在途。

我等着那一刻,有垂直的光线落下来。什么都不用想了,只侧耳聆听光线落地的声音——

唵嘛呢叭咪吽。

忽然想念

雨下过之后,天变得很蓝。城市上空飘着几絮流云。雨后蒸发的潮热气息漫漶在空气中,给人一种呼吸沉闷的压迫。院落里有几棵挺拔的银杏,暗绿枝叶经夏雨冲刷,泛出柔和亮白的光,沉积的雨水还在一滴滴地落下来,被修剪得已经不像植物的绿篱悉数收容了。透过女贞湿湿的枝丫,看得见一树海棠在草地上独自嫣然地开着。忽然想念,你在文字里,曾经引领我走过的那片林地。我知道,翻看你的照片是一种冒险,会让我自以为已经恢复庸常的生活。你说过,你会坐在树林里静静地等待。等到松风明月,等到地老天荒。看你的照片,看你等待的现场,不管四周如何人声鼎沸,刹那安静。我不止一次在臆想中走进你的树林,但从来不忍心唤醒照片上那个女子,不想用你的美丽打败我的白天黑夜。可以确定的是,太阳午睡去了,寂静的树林在你身后,显得有些晦暗和模糊,有如我相对孤单的心事,纯然缅怀,彻骨怜惜。林子里没有翅膀,听不到鸟叫,也没有证据表明,正从我身上路过的风在吹袭你藏青的长裙。那些枯黄的叶,在你身边逗留了多久?篮子里的矢车菊仍是古代的样子,看到那些花朵,我看到了一种高贵和尊严,似乎已在你身边端放了数亿光年,一如你安静的美丽,在我心底恒久如新。

我想靠上去,走近你,轻抚你的长发,访问你的呼吸,和你说说西藏或者草原上的羊群,但不要燃烧和灰烬,更不要你等成石头。

我的看见,或许只是一个梦境的拷贝,被你的照片打印了出来,就像阳光和草木一样古典。事实上,过去很长一个时期,在烟火世界,我有很多想法和需要,可以通过酒色经营变成事实,比如走进不同的房间,就可以遭遇短暂的爱情。遇见你那个晚上,我开始重新掂量自己,试着把伸向世界的手收回怀里。我总是不停地要着什么,在你面前,我突然想到了后退,甚至希望披星戴月一直陪你站到黑暗尽头,结果却把你照成了一尊古佛。我不想这样长留,长留于你走去后的辽阔孤独。于今,黑白两界,我的疼痛再也走不到你的心上。世界上,黑白之间没有中间色,有什么距离长得过生死两地呢。我宁愿继续和你咫尺天涯,只为看见和臆想,就像我们赤贫的清白,因为布衣紧裹的情感,足以累世骄傲。那么,就让我为前世、为今生、为未来,为一场死生几劫均不能身亲相拥的久别重逢,再倾心几生几世,又有何妨。

只是,太多太多花开的生劫旧忆,都落在树上了。

一个女子把自己一段段地打开,让我进去。小时候,为了一根脱落的鞋襻,躲进了谷仓。独自看着新布鞋,泪,悄然落下。一个孩子,对一根鞋襻的松落,竟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想到母亲会骂,难过起来,而且不敢声张,怕惹来伙伴笑话。这一段,预言了你的成年,眼泪和悲伤,从此,都在自己的库房。如果我出现在这一段落,会为你缝好鞋襻,或者新送你一双色彩鲜亮的鞋子,有高高的后跟、兽的毛孔和精细的纹路,尽管你更喜欢母亲的粗麻针线。我要等你慢慢长大,但不要你躲到仓房。

一直不清楚,为什么会做一个跟鞋子相关的梦。梦中,我一直在死牢里奔走,试图摆脱死亡对我的纠缠。潮湿、阴暗、惶恐、孤单、无助、不舍等等,所有这些凶神恶煞的东西重重包围着我。坐在监舍狭小的水泥窗台上,掰着指头计算活着的时间。天空在厚云上面,根本看不见天空,这个臃肿的城市一旦进入秋天,就永远离开了天蓝。雨,像秋天的样子在不停地下。雨水源自一个未知的地方,飘过窗口冰凉的铁栏杆,洒在脸上透透的凉。檐溜里的雨水哗哗流淌,顺着高墙弯曲而下,画着没有坐标的地图,既来历不明,最后又不知去向。希望看得更远一些,但灰暗的高楼遮挡了一切。我很惊恐,既没有杀人越货,也无事实上的权力可以犯罪,为啥糊里糊涂地成了死囚呢?这个疑问,比死亡的迫近更让我惊慌疑惑。我甚至听到了老鼠在地洞里集体窃笑。突然发现鞋子不见了,分明就放在潮暗的地砖上。我在阴湿的死牢四处找我的鞋。雪白的袜子沾满了污尘,脏得惨不忍睹。

光着脚丫等待死亡,我很不习惯。我坚持要找到自己的鞋子。直到冰冷的脚,把我从梦中冻醒。关于这个梦,我坐在上午的办公室,翻开弗洛伊德,想寻找一个答案。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你在电话里给我讲了一只鞋和鞋襻的远年。我从故事里,完成了梦游。

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就想看到梦的式样。半生颠沛,忘了告别的手势,你却不期而至,如此猝不及防,相遇的突然如七月冰雪。我该感到洁净还是寒冷?而我对任何相遇皆是前缘的禅语竟是如此浑然无知。那长如永恒短如一瞬的等待,因为相遇分崩离析。不如留在梦里,继续给自己一场伤心不绝的虚构。很多真相,都间隔在钟表外面,只有站在坚守里,才可以触摸苦难的体温。

你说,十九岁,一个夏日的早上。在校园外的集市,吃一种甜腻的蒸梨。颗颗黄褐的蒸梨,在一口黑色的锅里,随透明黏稠的糖水一起翻腾。你的目光盯着它们,拿一双筷子,选一颗最漂亮的,手里的白磁盘已经幸福的摊开。却不料另一双筷子和另一个白瓷盘,也看中了那颗最漂亮的黄梨。

“我回头就看见了你。一见白头。一见白头,我们却不知。”

我有把那个梨夹进你的瓷盘里吗?“你轻轻地,轻轻地,夹那颗蒸梨,放在我的白瓷盘里。然后转身,慢慢地,慢慢地,从我身旁离去。”

“我傻了一样站在原地,蒸梨的甜蜜气息像你留给我的告别,它在白瓷盘里,单薄得像我自己,你走去后的我自己。”

关于让梨的细节,显然不是我记得的往事。经年流转,我浑然不觉地成为这个事件的主角,一时措手不及。我是那个在很久以前让给你蒸梨的人吗?有恍如隔世的香甜气味扑面而来,我很想,就此把自己放进你的花季。

不管那个梨存不存在,二十年的长途,遥远得像一个世纪,我还是被推到了前台。我想过要进入你的树林,像园丁一样照料那些树木花草。翻土、浇水、剪枝、施肥、杀虫、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树木的方向,就是情感的方向;花开的美丽,就是情感的美丽。

我记不得那个遥远的过去,或者,我已经病害了那个时间。如今的说出,我错误地把它当成了酒醉的钥匙,错误地插进了邻居的锁孔。习习的风,还没有睡醒,你就背着暮秋,在第一场雪即将封锁道路的时候,无声地走了。你把我扔在了井底。那是唐朝的水井还是宋朝的水井?这一次,没有忘记,留给我一根麻绳。 “就让我把细微的、细小的、细腻的、细致的我和我的感觉和记忆送给你,当做我在早春遭遇的梦境,或者一封情书,是唯一的一封,也是最后的一次。我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可以送给你。”

我所知道的第一场雪,没有落进我的房间。秋天还在彩绘大地的时候,我刚携带满身尘土从青藏高原重新坐回城市的椅子。我原本风一样的身份不明,还要愚蠢地追赶形状。忘了那个给我井绳的人,离开是为了回去。回到世界最深的地方,靠近自己。也忘了不管你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所有的旅程终要朝向身后。转身就可以看清来时的道路,除了往事,一无所有,而要听到黄昏内部琴瑟和鸣的箫音,一定需要神的耳朵。很多时候,留在梦里比见到梦总是更仁慈。

“你的今昔,都不属于我;我的今昔,没一天不属于你。”我曾经没有信仰,不相信时间和空间,不相信传言和历史,不相信前世今生。于今,我在青藏高原、在诸神的高地,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行走,是我给自己的宿命。而停留,似乎属于别人的姿势。我沉陷于流浪的旅程,回不去我的出发地。道路上,或风雨如晦,或阳光灿烂,那都是一个人的旅程。当孤独永远孤独的时候,害怕孤独还有什么意义。有的情感太过奢侈,它离开身体到底有多久?此间,我愧于说出它的名字,以免黑暗了你的星星。

一直以为,我们水一样的流着。水,可以回去吗?

我想打开。其实,我原本就打开着的,只是这种打开和关闭一样,打开这个人,夹着纸烟,拿着酒瓶,坐在黑暗里恐惧黎明,有如你对黑暗的不屑。之前,我没有看见你,也没有看到你的鞋襻和仓房。你让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却坐在静寂的丛林,与水云为伴,明月相依,只同星星和草木交谈。那是我无力深入的地方,你的世界你的你。

它是你的时间、你的坚守和纯洁。我在那个时间里,碰巧进入并离开,是偶然还是宿命?如若能在多年以后的相遇里,即便在梦中记得那个时间,无疑,我早就成为你窗前的一只灯蛾。只是,它不是五月的玫瑰,花朵在另外一个幽静的花园里,属于园丁的秘密。

时间是多么的荒寒,就像花朵们开成的果实,站在初秋的原野,突然看清了结局。遇见那些馨香的果子,我不敢靠近,不敢用沾满尘土的双手在距离结束最近的地方摘下你的粲然。其实,我愿意看到自己向你举起了白旗,只是今生,我没有坚固安好的城池可以献给你,而你一直是我的女王。我多想这样赞美你啊,等同于赞美爱情。

站在远方的女王,懂得青草会疼,星星会疼。即便夕阳的暖黄走过手背,跌落在傍晚的草地,也会疼痛。爱是什么?爱,是一个人所能献给另一个人的最高的敬意,但富于悲剧意味的是,这份敬意更多的时候不是被误送就是被拒收。我是不是在你记得的时间里死了?我的身后除了一无所有的衣装和为数不多的金钱,只剩下光溜溜的恐惧和绝望。关于那个干净的记得,我实在找不到一种语言可以造句。

突然明白,这样的曾经,已是永远。我们告慰彼此说:我要用我的脚,走你的眼。你用你的心,走我的生。我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把你的名字写满了白纸,没经你同意,无数次抚摩过你的脸庞;在写有你名字的地方,留下了无数的唇印。事实上,我们都努力把闪念的丰富压成了白纸,从不向对方着笔情感的真容。我不能满身酒气地走进你,也终归没能为你牵手日月。

你说,是时候了,在离我走不去的地方,把泪水藏成无法找见的旧物。这是一种温柔的暴力,有如死亡的斩钉截铁。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你纯善内心深藏的慈悲,要独自承受全部的疼痛。

“你去了自己的地方,走开二十年的间距,这次是我先离开你。”秋深的时候,你真的走了。“老天给我的机会,是让我懂一次爱别人的滋味。我不急。我等过今生,因为你,愿意相信有来世。”

噙在眼里半生未落的泪水,终于潸然而下。你就像白雪覆盖的种子,突然雪藏在了一间满是仪表和指针的房间。床单雪白。我知道,雪白是收容的姿势,一直在等我们。你结束了时间,还是时间结束了你?你的离开,因为疾病。之前,我竟粗心得一无所知。你这是不让心里的眼泪汹涌到我眼里。“我无法让自己伤害你,伤你一丝,伤我一世。我离去,像从没走过你的生活一样,这是我的心,我交付了所有,不用你说一个字。”

离开,或是一种睡眠。你的睡眠,像是童话里听不仔细的旁白。你是信佛的,我愿意相信,你的睡眠只是一次无人深懂的旅行。你会回来吗?当你回来的时候,你怀揣走的深秋,再也看不到梨子的伤口。你说过,你不想走得太远,不要看清比黑还要黑的地方。

那个拿着笔的人,站在什么地方,正在用晨曦清洗砚台。

我等你。等你在荒天水月之下和桐子花一起回来。等着你从隔世远方,再一次安静地走来我的心上。

等 人

今天是母亲纪念日。

外公原本有祖传田土,家产殷实。民国后期抽鸦片上瘾,导致家道中落。母亲小时候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外公重男轻女,舅舅们上私塾,母亲每天只是负责接送。她偶尔站在私塾课堂窗外,跟着先生记下了《三字经》和《增广贤文》的读音。母亲不认字,两篇训文却一生背得。有国民党和共产党双重身份的父亲,抗美援朝后回到川南老家,被母亲的美貌和温柔所动,用十块大洋从落魄的外公手里买走了母亲。沦落为小镇打更人的外公,用母亲一生苦难换来的银子偿还了茶馆酒馆的欠账,可能也饱食了几碗蛋面。究竟有没有用来买食鸦片?不得而知。

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在土地改革初期,如何成了乡工作组的一员?于我,这是至今不曾解开的秘密。母亲在工作组干的时间很长,一直干到“四清”后期。大跃进大炼钢铁的年代,两岁的哥哥因为饥饿,被硬邦邦的高粱粑粑噎死后,母亲开始学习缝纫。在缝纫世家洪家当学徒,当牛做马又是很多年。属于我的那个日子之前两年,姐姐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还没有走进这个世界,就死在了母亲腹中。母亲短暂一生遭遇的苦难,比我记得和能够想象的更多。她早早地就跟着贫苦走了,恩情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属于我的日子,也是感恩母亲的日子。记得,或许就是最好的纪念。

往年这个日子,都要吆喝三朋四友,吃个饭喝场酒什么的。东家长李家短地流言蜚语,总比老死不相往来的现代生活有趣。首先我自己就忘了。这种忘记,是对恩情的负义。

虽然,打捆于网络的世界,必然自我困守。记得,也必然暴毙。

晚间去宽窄巷子。灯火阑珊,游人如织。独坐白夜酒吧书屋,候远方路过成都的摄友,以尽地主之谊。久候不至,顺手从书架取下了《蓝》。这是一本用中日两种文字印刷的纯文学读本,主编秦岚。头题就是张承志的《祝福北庄》。读完第一遍的感觉,就是我可以不再写字了。之前,我居然没有读过。人的一生,究竟会错过多少慈言慧语?只有缘分清楚。

读第二遍,外面的雨就下了起来。一篇字,能被数读,当然好。秋风阴冷潮湿,穿过门扉袭面而来,顿感凉寒。今天应该是自己的生日。这个日子什么人都可以不记得,孩子不应该不记得。突然就难过起来。想到远方刚手术的朋友,因眼疾看不清了作为实体的世界,经受着失明的无边黑暗。我还在梦中,对方躺在ICU病床,打来问候电话。我听见了温度。是的,我听见温度通过话筒照耀我。同时也听见无数监护仪器坚守在白色的房间试图压制自己的细微声响。

湘西一个从未谋面的妹子,亲手做了家常菜食。为了赶在这个日子准时送达,费尽心思,比较了无数家快递公司,邮路时间算了又算。我午间掂量着那个包裹,太阳在川西平原上空朗朗照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们非亲非故,仅仅因为喜欢文字,喜欢行走和自由……

读完第三遍,就开始责备和反省:事实证明,半生做人失败,自己活成问号,孩子也跟着忘了礼性和鞠躬。

就想起导师的话来:站在世界空白处,透明万丈深渊。总有一些时候,我们对亲人的牵挂和等待,其实就是对灯火的依赖。

电信公司和银行记得。电子和数码总是很精确,一早就发来了短信与小恩小惠并存的祝福。虽然暗含功利,一定要比忘记温暖。记得的,还有很难见面的故友以及从未谋面的兄弟姐妹。记不记得,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的孩子不记得,问题就很严重。

孩子们啊,你们可是我的孩子!于今,你们长大了,应该简单地记得一些什么。父母无舔犊之恩,也有养育之苦啊。一句问候,简单得只是举手之劳,张嘴之易,对于父母,却是幸福开怀,满心欢喜。

从西藏阿里行走返程的摄友迟迟没来。坐在白夜这个名声在外的文化酒吧,我很深地责备起自己来。

你可以把白夜当成中国西部的沙龙,事实上,它就是成都文人墨客的活动中心,几乎每周都有文化艺术活动或者书画摄影展览,可谓名人云集。艺界很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就像到成都旅游的人,行前一定知道锦里和宽窄巷子一样。你任何时候去到那里,端起一杯酒,不经意间就可能碰遇心仪已久的某个画家或者导演。我现在的合伙人王敏,是一个优秀的民间诗人。他的妻子和翟永明合资开设了这个酒吧。其间,最有特色的就是木构装修中式书屋,藏有国内外当代著名诗人和作家的作品,供客人免费阅读。当然,碰到你喜欢的作品,也可以顺便买下。

一直就喜欢于坚的散文。我的书柜藏有他所有的文集。完全同意杨献平的评介:于坚的散文在国内没有第二。这些年,于坚曾多次从昆明打飞的专门来成都的白夜酒吧参加诗歌活动。虽然每次都事先知道,并被老板邀请。我一次都没到场。其实,我很想见见于坚,敬上一杯酒,当面表达崇敬。总觉机缘未到。一个诗人或作家被很多人阅读或喜欢,少一个两个粉丝,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跟孩子们对父母的记得或尊敬完全不同。

读了三遍《祝福北庄》,朋友还是没来。等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尤其习惯宅居生活以后。我不想让这样的无聊继续,希望想点儿什么,充填一下空洞的等候。距今最后一次来白夜,好像是参加杨黎的诗集《五个红苹果》的首发式。那天见到了很多旧友新朋,也喝了很多酒。诗人、作家、学者、艺术家、评论家……个个都是明星,名头都比我响亮。时隔一年左右,我对那天的事情差不多全忘了。白夜今晚没有什么活动,意外地显得有一些冷清,周边连一个洗眼睛的美女都看不到。突然就想念叨,最想念叨几行王敏、杨黎、石光华,何小竹或者其他酒肉兄弟的诗。好像只有念叨几句,才适合此时的心情。挖空心思,也记不起什么诗句来。倒是一字不落地背得李清照。我不甘心就此轻便地熟记感伤。

石光华和狼格开的上席餐厅就在白夜隔壁。院里有一棵黑楠树,树干挺拔,高出青灰筒瓦房顶很多。风,原本来去无踪,因为有了光和树,看见它们正抱成一团,相拥在枝叶间摇晃。有如此时看它的人,独自坐在古旧的书房,看上去像是等人的模样,内心却在期待电话铃声响起,能够听到孩子的问候。数年前,宽窄巷子改造完工不久,记得树上有个马蜂窝。两个诗人老板对此很是烦忧了一阵。几次在白夜喝酒,都听过他们唠叨。马蜂窝啥时拿掉,如何拿掉,一直没有问。看到树,看到院落里那些空着的桌椅,终于让我想起吉木狼格的诗来。想不起具体内容,只想起诗集的题目——《静悄悄的左轮》。

我准备回家后找到这本诗集,选几首背下来,送给我的孩子们。

我这样想的时候,朋友来了电话,说已经喝高了。让我再等等,他们刚从南门出发。

嘎玛丹增:写作者、旅行者、规划?师、摄影师。著有《越走越远》 《在时间后面》 《分开修行》,与人合著《寻美中国》系列丛书,被誉为行走文学代表作家之一。曾获“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三届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孙犁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 台湾喜菡文学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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