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健笔力:朱子书论与文论审美旨趣之契合

2014-03-03 08:03杨万里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4期

杨万里

(山西大学 文学院,山西太原030006)

朱子在诗文书画方面均达到很高的造诣。他一生创作了一千多首优秀诗歌,堪称南宋文坛一大家。胡应麟认为“南宋古体当推朱元晦”〔1〕,王夫之、刘熙载等人也均对朱子诗歌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朱子还是一个颇具眼光的诗学批评家,其论诗兼具道学家之充实与诗人之空灵。他对书画艺术亦颇为精通,其书法被列入南宋四大家,足见成就之大。朱子又善画,明人陈继儒称其“深得吴道子笔法”〔2〕。在其《语类》、《晦庵题跋》及一些与友人的书信中有诸多涉及书画艺术批评之材料,亦多能发精彩绝伦之见解,足见其亦是理学家中最懂书画艺术之人。

然而为其学问所掩,学界对朱子文艺思想之研究相对薄弱,不足之处有二:一是对朱子诗学思想的研究较为成熟,而对其书画艺术思想的关注还远远不够;二是在研究其诗书画思想时多成分离状态,未能形成一个整体的文艺思想体系。

钱穆先生在《朱子新学案》中列出“朱子之文学”的同时,不忘对“朱子格物游艺之学”加以阐发,并不无感慨地说:“然而其间亦有甚大发现,甚大贡献,极值重视。读者幸勿谓其仅是格物游艺之杂学而忽之”〔3〕。在论述朱子书画等游艺之学时,钱先生也不时联系其诗学思想加以观照,因为在他看来,朱子的文与艺无不统摄在理学思想之下。

钱穆先生宏通的研究方法对本文颇有启发。笔者认为,要想在整体上把握朱子文艺观,割裂其文学思想与书画艺术思想分而为之的研究思路就显得狭隘而逼仄。因此,本文拟以雄健笔力为中心,对朱子书论与文论之共同审美旨趣做一比较,力求在其理学思想的基础上,打通其诗文书画思想之界限,以对其文艺思想有一个更为宏通而深入的理解。

中国的美学从产生之初就与阴阳哲学观念结下了不解之缘,阴阳是最基本的美学本体范畴,而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就成为中国美学的两大形态。《二十四诗品》中所罗列的诗美范式也基本可以分为阳刚与阴柔两大类型,其中阳刚之美又以“劲健”和“雄浑”二品为代表。《二十四诗品》释“雄浑”为:“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4〕称“劲健”曰:“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饮真茹强,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谓存雄。天地与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实,御之以终。”〔4〕从中可以看出,无论是“行气如虹”还是“真体内充”,均强调创作主体体内累积着一股阳刚充实的元气流,化而为文艺作品,才形成了其劲健雄浑的风格。朱子论文艺亦推崇阳刚之美,主张文艺作品须具劲健雄浑之笔力。笔力之雄健源于主体阳刚之元气,因此朱子对阳刚之美的追求源于其对君子人格气禀的讨论。

朱子继承并发展了儒家传统的阴阳美学观念,主张以阴阳比配君子小人之道,从而扶阳抑阴。且看其《周易本义》中对阴阳二元的解读,其释《乾卦》曰:“乾者,健也,阳之性也。”〔5〕在《文言传》中又指出:“刚以体言,健兼用言。中者,其行无过、不及。正者,其立不偏。四者乾之德也。”〔5〕释《同人卦》曰:“以健而行,故能涉川。为卦内文明而外刚健,六二中正而有应,则君子之道也。”〔5〕释《大畜卦》曰:“大,阳也。以艮畜乾,又畜之大者也。又以内乾刚健,外艮笃实辉光,是以能日新其德,而为畜之大也。”〔5〕《大有卦》曰:“然君道贵刚,太柔则废,当以威济之则吉。”〔5〕可见君子之道往往与阳爻结合在一起,这也与《易传》“为君子谋”的创作初衷有关。

《易经》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开篇即奠定了其扶阳抑阴的基调。朱子教育门人时曾指出《易》之根本宗旨在于:“《易》则是尊阳抑阴,进君子而退小人,明消息盈虚之理。”〔6〕他从《易》学中的阴阳观念又繁衍生发出诸多关涉阴阳之审美品性。如朱子在《金华潘公文集序》中提到:“盖阳之德刚,阴之德柔。刚者常公,而柔者常私;刚者常明,而柔者常暗;刚者未尝不正,而柔者未尝不邪;刚者未尝不大,而柔者未尝不小。”〔7〕在他看来,阳代表着刚、公、明、正、大,阴则代表了柔、私、暗、邪、小,其尊阳抑阴理念甚为明显。在《傅伯拱字序》中,朱子更明确以阴阳比配君子小人之道:“阳常居左而以生育长养为功,其类则为刚,为明,为公,为义,而凡君子之道属焉。阴常居右,而以夷伤惨杀为事,其类则为柔,为暗,为私,为利,而凡小人之道属焉。”〔7〕在生杀、刚柔、明暗、公私、义利的两相对比中,君子小人之道明矣。

朱子又认为人之气质从根本上说决定于其所承清浊之气的不同,而所禀赋充养之真气发溢为文章字画,则亦各具特定之风格。朱子弟子李孝述曾详论过人之气质与阴阳二气的关系问题,云:

美恶恐即《通书》所谓刚柔善恶。窃疑清浊以气言,刚柔美恶以气之为质言。清浊恐属天,刚柔美恶恐属地。清浊属知,美恶属才。清浊分智愚,美恶分贤不肖。上智则清之纯而无不美,大贤则美之全而无不清。上智恐以清言,大贤恐以美言,其实未尝有偏。若《中庸》称舜知回贤是也。下此则所谓智者,是得清之多,而或不足于美;所谓贤者,是得刚柔一偏之善,而或不足于清。于是始有贤智之偏。故其智不得为上智,其贤不得为大贤。虽愚不肖,恐亦自有等差。盖清浊美恶似为气质中阴阳之分(阳清阴浊,阳善阴恶),故其气错揉万变,而大要不过此四者。但分数参互不齐,遂有万殊。不知是否?〔7〕

对此,朱子批云:“陈了翁云,天气而地质,前辈已有此说矣。”〔7〕可见朱子对此论甚为赞同。所谓阴阳清浊、刚柔善恶,人所禀所养之气不同,贤智愚不孝自然有别。

真体内充之气发溢于文艺事业亦随其所然,故而朱子推崇文艺之雄健美乃是出于对君子人格的肯定与追求。如在《王梅溪文集序》中,朱子描述君子之气质曰:“凡其光明正大,疏畅洞达,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为威而雨露之为泽,如龙虎之为猛而麟凤之为祥,磊磊落落,无纤芥可疑者,必君子也。”而与之对应的小人则是:“依阿淟涊,回互隐伏,纠结如蛇蚓,琐细如虮虱,如鬼蜮狐蛊,如盗贼诅祝,闪倐狡狯,不可方物者。”〔7〕

之后,朱子又提出气质决定文艺风格的问题:“君子小人之极既定于内,则其形于外者,虽言谈举止之微,无不发见,而况于事业文章之际,尤所谓灿然者。”那么在朱子心目中哪些人是真君子呢?他遍览古今,择出以下几位: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当然还有文集的主人公王十朋。何以知?朱子进一步指出:“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7〕而一生对君子人格的追求亦形成了朱子“体备阳刚之纯,气含喜怒之正”〔8〕的人品气质。因此对于书法、诗文等文艺作品,朱子提倡劲健雄浑之笔力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朱子评书法时多关注笔力问题,且欣赏的往往是“健笔”,因此对笔势中透露出的纵横豪逸之气十分赞赏。如他对王安石书法笔力甚为喜爱,称其“笔势翩翩”〔7〕。在与周必大的书信中亦赞荆公墨迹《进邺侯家传》奏草曰:“味其词旨,玩其笔势,直有跨越古今、开阖宇宙之气。”〔7〕荆公之书多随手而作,初若不经意而气象乃能如此,可见其充养之厚。朱子对荆公书法有着深刻情感,后期虽对其如忙中所书之姿态有所批评,但爱之如一。这其中当然也是因为受其父朱松的影响,韦斋先生就甚为欣赏王安石书法的笔力,认为其能存风骨。他在《次韵答梦得送荆公墨刻》中说:“相马评书世未知,要从风骨识权奇。半山妙墨翻风雨,尚有典刑今复谁。”〔9〕被朱子批为“狂怪怒张之势极矣”的米芾,亦因其书笔力奔放雄肆得到了朱子的赞许:“米老书如天马脱衔,追风逐电,虽不可范以驰驱之节,要自不妨痛快。朱君所藏此卷,尤为奔轶,而所写刘无言诗亦多奇语,信可宝也。”〔7〕米芾书虽颠怪类其为人,但其笔力与气势却不输任何书家,苏轼称其:“篆隶真行草书,风樯阵马,沉著痛快。”〔10〕赵构在《思陵翰墨志》中对米芾行草的神骏笔力亦赏爱有加:“以芾收六朝翰墨,列住笔端,故沉著痛快,如乘骏马,进退裕如,不烦础勒,无不当人意。”〔10〕朱子亦常称有笔力者为“老笔”,并将其与软媚无骨力之书对举,褒贬之间更见其意。如在《跋徐骑省所篆项王亭赋后》中曰:“骑省自言晚乃得諣匾法。今观此卷,纵横放逸,无毫发姿媚意态,其为老笔亡疑。”〔7〕在《答王枢使》中,更是对王谦仲所题湘西精舍之扁牓极尽溢美之词:“湘西扁牓,饶宰寄示,得以仰观。非惟健笔纵横,势若飞动,而心画之正,结体之全,足使观者魄动神竦,甚大惠也。”〔11〕王谦仲所题湘西精舍之扁牓笔力纵横,势若飞动,给人以“魄动神竦”之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朱子认为书法劲健雄浑的笔力体现着主体的君子型人格与高逸之胸次,因此在论到书法笔力时常以“如其为人”作结。如评杜衍墨迹曰:“杜公以草书名家,而其楷法清劲,亦自可爱。谛玩心画,如见其人。”〔7〕杜衍以草书名世,苏轼称其草书“乃一代之绝,清闲妙丽,得晋人风气”〔10〕。而在此朱子激赏的却是杜之楷书,因其清劲的笔力正如其人刚介之气质。朱子在论石延年书法与诗歌之雄豪遒劲时,则归结为其胸次之高:“因举石曼卿诗极有好处,如‘仁者虽无敌,王师固有征;无私乃时雨,不杀是天声’长篇。某旧于某人处见曼卿亲书此诗大字,气象方严遒劲,极可宝爱,真所谓‘颜筋柳骨’!今人喜苏子美字,以曼卿字比之,子美远不及矣!某尝劝其人刻之,不知今安在。曼卿诗极雄豪,而缜密方严,极好。如《筹笔驿》诗:‘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又‘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之句极佳,可惜不见其全集,多于小说诗话中略见一二尔。曼卿胸次极高,非诸公所及。其为人豪放,而诗词乃方严缜密,此便是他好处,可惜不曾得用。”〔6〕可见,石延年之诗、书笔力俱赡,根源在其胸次中充养的阳刚之气和豪放的为人。

除石延年外,朱子还经常将他人诗文与书法之笔力并举而称之,认为主体之气节激昂慷慨,发溢为文艺,笔力自然如之。如他称赞欧阳修曰:“欧阳公作字如其为文,外若优游中实刚劲,惟观其深者得之。”〔7〕常人但见欧公诗文纡余婉曲、含蓄蕴藉而情韵绵邈之风神,认为其总体上呈现了一种阴柔之美,即合于朱子所谓“外若优游”之意。而朱子却有意彰显其诗文书法中“中实刚劲”的一面,以证欧公文艺作品之笔力合于其君子型人格。再如朱子在《伏读二刘公瑞岩留题感事兴怀至于陨涕追次元韵偶成二篇》其一怀念刘子羽的诗中曰:“谁将健笔写崖阴,想见当年抱膝吟。缓带轻裘成昨梦,遗风余烈到如今。西山爽气看犹在,北阙精诚直自深。故垒近闻新破竹,起公无路只伤心。”〔7〕此诗为朱子观二刘瑞岩石壁题诗时睹物思人次韵之作,其中“健笔”既有对二刘诗歌雄健之风的称赏,亦应不乏对其书法劲健笔力的赞美,而朱子此诗亦堪称激昂慷慨。朱子在观览武夷山李弥逊题诗时也感慨道:“观妙东楹李公侍郎遗墨,语意清婉,字画端劲,每至其下,辄讽玩不能去。”〔7〕对李弥逊亦是诗歌、书法并举而称赏之。

被朱子冠以“健笔”次数最多者当属其友陆游,无论诗文还是字画,均被其推为笔力劲健之表率。如在《答巩仲至》中,朱子即多次提及,其第四书云:“放翁诗书录寄,幸甚!此亦得其近书,笔力愈精健。”〔7〕第六书云:“放翁笔力愈健。”〔7〕第十二书云:“放翁得近书,甚健。”〔7〕第十七书云:“放翁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7〕陆游气节慷慨,一生力图恢复中原,虽报国无门却矢志不渝。其气概流而为诗文字画,笔力自然雄健。

朱子评他人书时推崇笔力雄健,他自己作书亦如是。在《跋程沙随帖》中,朱子透露过自己早年学书的经历:“余少尝学书,而病于腕弱,不能立笔,遂绝去不复为”〔7〕。因此他对拥有一支健笔颇为向往,其《赠笔工蔡藻》云:“予性不善书,尤不能用兔毫弱笔。建安蔡藻以笔名家,其用羊毫者尤劲健,予是以悦之。”〔7〕蔡藻为南宋笔工,擅作“栆心笔”。朱子喜劲健之笔力,因此甚喜蔡笔。

后人在评朱子书法时,亦颇注意其笔力劲健的特点。如明人吴釴评朱子手墨《昼寒诗卷》曰:“韵亮节清,一洗尘俗;而笔法尤遒劲端重,目所罕睹。”〔12〕刘共父讥刺朱子学奸相曹操之书,王世贞却指出正因朱子早年学曹书,才使其书“有汉魏风骨,视唐宋以下自别”,从而令人“展卷再三不胜慨叹”〔13〕。朱子有手书《易·系辞》存世,钱大昕见之不禁叹曰:“笔法险劲,精彩四射,殊可喜也”〔14〕。后人在评朱子书法笔力时,亦常言及其胸中刚正之气,以证朱子劲健笔力其源有自。如明人吴宽在《跋朱晦翁与时宰二札子》中指出:“宽伏读文公与时宰二手札,大儒君子恬静刚正之气,数百载之下犹充溢纸墨间。”〔13〕清人杜范《跋朱文公书〈出师表〉》亦曰:“观徽国文公之字画飞动,其一时慷慨激烈之气尚可想见。”〔13〕所谓“慷慨激烈之气”应是合朱子与诸葛武侯二者共论之,认为书、文佳作俱源于此气。近人罗振玉甚至将朱子书法与大字之祖《瘗鹤铭》相比肩:“紫阳文公书法尤宏肆博大,其擘窠大书,浩逸之气直可方驾《鹤铭》;即寻常著书草稿,纵横浩荡,扩大有寻丈之势。”〔15〕足见朱子书法笔力劲健之特点。

朱子不仅论书法重笔力的雄健,在诗文方面也同样重视笔力及其与世风的关系。首先,他认为诗文笔力与时代风气相关联,所谓“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在朱子看来,大抵诗文笔力与世之风气同步。他将文分为三类,即治世之文、衰世之文、乱世之文。而对先秦之文,朱子最推赏的是“治世之文”的六经,最鄙夷的是“委靡繁絮”的《国语》,并指出:“是时语言议论如此,宜乎周之不能振起也。”〔6〕世变决定着文风,而文风亦体现甚至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世变。战国文虽处乱世之中,但朱子却点出其“英伟气”之可贵。朱子所评文风的刚柔强弱其实亦是一个笔力问题。如他指出:“韩文力量不如汉文,汉文不如先秦战国。”〔6〕可见战国文之雄健笔力深得朱子激赏。但战国文毕竟是乱世之文,笔力劲健的同时却难掩意思不帖实之弊病:“司马迁文雄健,意思不帖帖,有战国文气象。贾谊文亦然,老苏文亦雄健,似此皆有不帖帖意。”〔6〕所谓“意思不帖帖”即指其议论有不合于义理之处,可见意思不帖帖是具雄健笔力者的通病。所以,文章的笔力问题又与其内容之虚实相关,《文心雕龙·风骨》篇云:“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指出实者意思帖帖而笔力自强,虚者意思不周且有衰弱气象。由此,朱子评汉文曰:“仲舒文实,刘向文又较实,亦好,无些虚气象,比之仲舒,仲舒较滋润发挥。大抵武帝以前文雄健,武帝以后更实。到杜钦、谷永书,又太弱无归宿了。匡衡书多有好处,汉明经中皆不似此。”〔6〕六朝诗文一出,讲究对偶精切、辞藻华丽之形式美,加之崇尚空谈而儒学不振,所以在与西汉文的对峙中已然处于下风:“况先汉文章,重厚有力量。今大序格致极轻,疑是晋宋间文章。”〔6〕因此朱子不免感慨:“齐梁间之诗,读之使人四肢皆懒慢不收拾。”〔6〕而唐宋之文亦有较健较好者,朱子曾指点其子曰:“韩、欧、曾、苏之文滂沛明白者,拣数十篇,令写出,反复成诵尤善。”〔7〕“滂沛明白”即蕴含笔力与内容双重因素,“滂沛”表明朱子对文章笔力气势之重视。

朱子论诗文同样颇重雄浑之气。如其《答刘平甫书》曰:“而安国诸词更勤手笔,读之使人飘然,直有凌云之气也。”〔7〕这不免使人想到之前他论王安石书法“直有跨越古今,开阖宇宙之气”,可见对强健之气的推崇是其文艺美学的总体追求。又如他评其门人余正父曰:“正父好古多学,深有志于治道,而其笔力纵横,词气雅健又如此。”〔7〕劲健的笔力源于书家的君子气质与高逸胸次,诗文亦然。朱子论唐明皇诗中的帝王风范云:“唐明皇资禀英迈,只看他做诗出来,是甚么气魄!今《唐百家诗》首载明皇一篇《早渡蒲津关》,多少飘逸气概!便有帝王底气焰。”〔6〕同样以文字气魄得到朱子激赏的还有王安石:“后人专做文字,亦做得衰,不似古人。前辈云:‘言众人之所未尝,任大臣之所不敢!’多少气魄!今成什么文字。”〔6〕朱子以荆公的《贺韩魏公启》为例,说明其胸襟气魄发而为文自然如此。朱子在《跋许侍郎诗卷》中指出其“长篇大句,固自雄健豪逸,磊落惊人”,但“盖直吐出胸中之蕴,未尝屑屑焉为如是之言”〔7〕。可见,雄健之笔力出于主体慷慨坦荡之心胸也。

因文风关乎世风,所以朱子对诗文劲健笔力的推崇实际上蕴含着通过转变衰弱文风而扭转萎靡世风的初衷。先看朱子对当时诗文笔力的定位,其《跋曾仲恭文》指出:“前辈文字规模宏阔,论议雄伟,不为脂韦妩媚之态,其风气习俗盖如此。”此大抵指宣和前欧苏王曾一代之文,所谓“风气习俗”即指当时士大夫之气概。他接下来说:“宣和之后,建、绍继起,危乱虽极,而士气不衰,观曾公之文,亦可以见其仿佛矣。”此时士气尚在,士气文气之变稍滞后于世风之变。但此后士气即大不如前:“近岁以来能言之士例以容冶调笑为工,无复丈夫之气,识者盖深忧之,而不能有以正也。”〔7〕绍兴后诗文中这种“太细腻”以致“流于委靡”的笔力,正是南渡尤其是绍兴后士人消极精神的体现。忧文实则是忧人忧世,朱子论科举文字时说:“科举所取文字,多是轻浮,不明白着实。因叹息云:最可忧者,不是说秀才做文字不好,这事大关世变。东晋之末,其文一切含糊,是非都没理会。”〔6〕在《跋余岩起集》中,朱子更明确将诗文与主体的为人处事联系起来:“熹少时犹颇及见前辈而闻其余论,睹其立心处己,则以刚介质直为贤;当官立事,则以强毅果断为得。”为人如此,为文何如呢?“至其为文,则又务为明白磊落,指切事情,而无含胡脔卷、睢盱侧媚之态,使读之者不过一再,即晓然知其为论某事,出某策,而彼此无疑也。”大丈夫气十足,此即所谓君子之文也。“近年以来,风俗一变,上自朝廷缙绅,下及闾巷韦布,相与传习,一种议论,制行立言专以酝藉袭藏、圆熟软美为尚。使与之居者,穷年而莫测其中之所怀;听其言者,终日而不知其意之所向。”〔7〕笔力、士气衰陋之态尽显,此实国家之不幸,亦诗家之不幸也。

手握一支“健笔”、壮怀激烈的陆游有着与朱子共同的忧虑。高宗南渡初时,金兵气焰嚣张,时局颠沛不稳。但陆游认为此时的“文章独不少衰。得志者司诏令,垂金石;流落不偶者,娱忧抒愤,发为诗骚”。由于其时士人之气与爱国精神俱在,诗文强健之气亦可保存,所以当时文坛“视中原盛时,皆略无可愧,可谓盛矣”。而绍兴和议之后,文气顿衰,出现了“或以纤巧摘裂为文,或以卑陋俚俗为诗,后生或为之变而不自知”〔16〕的局面。陆游在其诗中也多次表达了对“尔来士气日靡靡,文章光焰伏不起”文风的深深焦虑。朱熹多次以“健笔”许之放翁,足见二人在转变衰陋卑弱文风与世风上可谓“同道中人”,肩负着共同使命。

朱子对以转变衰靡文风为己任、提倡敦厚浑朴与刚健笔力的唐宋古文运动深为激赏。在文道关系上,韩苏等人虽常因“裂文道为二事”被朱子批评,但在倡导劲健雄浑笔力与转变衰弱文风上与朱子有着共同的追求,承担着相同的历史任务。朱子回顾古文运动的发展历程时指出:

汉末以后,只做属对文字,直至后来,只管弱。如苏颋着力要变,变不得。直至韩文公出来,尽扫去了,方做成古文。然亦止做得未属对合偶以前体格,然当时亦无人信他。故其文亦变不尽,才有一二大儒略相效,以下并只依旧。到得陆宣公奏议,只是双关做去。又如子厚亦自有双关之文,向来道是他初年文字。后将年谱看,乃是晚年文字,盖是他效世间模样做则剧耳。文气衰弱,直至五代,竟无能变。到尹师鲁欧公几人出来,一向变了。其间亦有欲变而不能者,然大概都要变。〔6〕

朱子认为:苏颋、陆贽等人虽运散笔入骈体,有笔力劲健之特点,但终究未从根本上颠覆骈文。因此尽扫萎靡之气、“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可谓功不可没,至此,古文在与骈文的斗争中才突围成功,但终究势力有限。直至宋初的尹、欧等人继起之后,才真正形成了复古的潮流:古文之振起,一改之前纤巧萎靡之笔力,在复兴古文与儒学的同时亦振兴了士气与世风。因此,对欧、苏等古文倡导者的劲健笔力,朱子不吝溢美之词。如称欧公之文“外若优游中实刚劲”,又称赞欧苏文之笔力与内容道:“前辈文字有气骨,故其文壮浪。欧公东坡亦皆于经术本领上用功。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6〕三苏之笔力尤其得到朱子称赏:“东坡文字明快,老苏文雄浑,尽有好处。”〔6〕“老苏不曾说,到下笔时做得却雄健。”〔6〕苏东坡之文笔力亦不输其父,朱熹评其二十一岁所作《昆阳赋》曰:“笔力豪壮,不减司马相如。”〔11〕而在苏轼影响下,苏门文人笔力亦俱佳,朱子评张耒《梁甫吟》“笔力极健”;又说:“后山雅健强似山谷,然气力不似山谷较大。”〔6〕陈师道的诗文笔力颇受东坡影响,在入得苏门后其诗风骤然巨变,朱子指出:“陈后山初见东坡时,诗不甚好。到得为正字时,笔力高妙。如《题赵大年所画高轩过图》云:‘晚知画书真有益,却悔岁月来无多。’极有笔力。”〔6〕

在激赏他人笔力之余,朱子常恨自己诗文笔力有软弱之病。他在《斋居感兴二十首序》中曰:“余读陈子昂《感寓》诗,爱其词旨幽邃,音节豪宕,非当世词人所及。如丹砂空青,金膏水碧,虽近乏世用,而实物外难得自然之奇宝。欲效其体作十数篇,顾以思致平凡,笔力萎弱,竟不能就。”〔7〕此处言自己“笔力”萎弱,与其在《跋程沙随贴》中说自己腕弱不能运笔可谓同意,均是朱子自谦之词,实则其诗文、书法之笔力俱以劲健著称。其书法笔力前面已有所论,在此略举几首诗歌,以窥其诗之雄健风格。如其《寄山中旧知七首》之二云:“客子归来晚,江湖欲授衣。路岐终寂寞,老大足伤悲。慷慨平生志,冥茫造物机。清秋雕鹗上,万里看横飞。”〔7〕再如《和张彦辅落星寺之作》:“嵌空奇石战惊涛,楼殿峥嵘势自高。四面真成开玉鉴,三山应是失金鳌。题诗正尔难搜句,举酒何妨共作豪。倚遍栏杆更愁绝,归来白尽鬓边毛。”〔7〕其雄放劲健的笔力堪比韩愈,孰可谓之弱笔?他在自己的诗中也多次提出对劲健笔力的追求,如《次韵谢刘仲行惠荀二首》其二:“君诗高处古无师,岛瘦郊寒讵足差?缚得狞龙并寄我,句中仍喜见雄姿。”〔7〕可见他不仅在文艺批评中崇尚雄健笔力,其诗歌创作之笔力本身即为劲健之代表。因此李塗在《文章精义》中称:“晦庵先生诸文字,如长江大河,滔滔汩汩。”〔17〕朱子散文笔力气势如此,其诗歌、书法亦然。

综上所述,朱子在其书论与诗文理论中均推崇劲健雄浑之笔力,这源于他尊阳抑阴的哲学思想。他论文艺又非常重视创作主体之人格修养,认为诗文书法中雄健的笔力是主体君子人格与超迈胸次的体现。而文艺之笔力又系乎世风,因此朱子认为对雄健笔力的推崇有助于扭转南宋绍兴后萎靡不振之世风与士人精神。当然,对雄健笔力的推崇只是朱子书论与文论交融的一个方面,他关于书法与诗文之创作法度、审美旨趣以及批评范式等方面的论述尚有诸多契合之处,有待我们进一步探讨。唯有打通朱子各文艺门类思想之间的界限,才能真正把握住其综合文艺观,从而为其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文艺思想体系。

注释:

①见朱松《韦斋集》卷五,四部丛刊续编影印明刊本。

②见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卷五,清光绪长沙龙氏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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