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财经大学 , 贵州 贵阳 550004)
《左传》之书是奇书,《左传》之文是美文,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中就称赞其“众美兼善”。《左传》的文学性带来的艺术之美历来为人所公认,其长于记述战争、善于描摹人物的叙事艺术是此书具有极高文学价值的重要表现之一。而书中的另一种艺术之美——幽默却未被人充分留意。延安大学贺陶乐教授曾写过一篇《论〈左传〉的幽默讽刺艺术》的文章,专门提到这点,而迄今为止,对于《左传》幽默艺术的研究也仅止于此文,且挖掘的力度还不够,实在是一种缺憾。贺教授慧眼独具,指出了《左传》研究中的空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本文就拟从美学的角度再次探讨《左传》的幽默艺术,多方位阐述书中具有的内庄外谐的幽默特征,对贺文进行补充完善。
探讨《左传》的幽默艺术,先说明到底什么是幽默,将在什么范围讨论它。“幽默”一词在《辞海》中的解释有二:一,寂静无声。如《楚辞•九章•怀沙》中“孔静幽默”。二,美学名词。英文hmouur的音译。通过影射、讽刺、双关等修辞手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讹和不通情理之处。第一个含义显然不是我们要探讨的。第二个含义明确指出,中文的“幽默”是代指西方美学的一个名词Humour。
Humour的概念最早是由古希腊医学之父波克拉底斯提出的。他认为人体内分泌着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这四种体液的分泌便形成胆汁质、抑郁质、多血质、粘液质这四种气质。这四种气质如果比例均衡,就是“良好幽默”状态。如果比例失调,或一种比较突出,就是“缺乏幽默”了[1]。可以看出,后世的幽默含义与其词源义是大相径庭的。而在 18世纪西方美学学科建立之后,幽默一词就代表了一种审美风格。中国的 humour是由林语堂引进的。他在《论幽默》一文中倡导“讽刺每趋于酸腐,取其酸辣,而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2]39。Humour虽是舶来,但不代表中国古代没有幽默。只不过幽默的含义在古时是用“戏谑”来表达的。早在《诗经》中就有“戏谑”一词。《卫风•淇奥》的“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是赞美卫武公为人宽厚,性格风趣。褚斌杰就把戏谑解释为:“幽默,开玩笑”[3]。而袁梅则解释为:“以诙谐的话语逗乐”[4]。可见“诙谐”也义同“幽默”。《汉语大辞典》对幽默的第二种解释就是:“诙谐风趣而又意味深长。”
把“幽默”介绍到中国来的林语堂也承认中国人天性是富于幽默的,中国具有幽默文学的传统,并认为“庄生可称为中国幽默始祖”[2]32。其实不然。《诗经》中就已经有许多幽默诙谐的篇章。闻一多先生就说《豳风•狼跋》是一幅caricature(漫画)。——“狼跋其胡,载疐其尾。公孙硕膚,赤舄几几。狼疐其尾,载跋其胡。公孙硕膚,德音不瑕。”——“这首诗整个的氛围是幽默的,把公孙比作一只狼,正是开玩笑。”“诗人对于公孙,是取着一种善意的调弄的态度。这种态度,固然证明了调弄者——诗人的幽默,同时尤其昭示着受调弄者——公孙也必是富于幽默的”[5]。同《狼跋》一样,《卫风•硕鼠》把贪得无厌的统治者比喻成大老鼠、《邶风•新台》把强占儿媳的卫宣公比喻成癞蛤蟆,都具有戏谑嘲讽的风格。又如《唐风•山有枢》是诗人用生前与死后的对比来嘲讽守财奴的吝啬;《郑风•山有扶苏》是诗人用期待和失望的落差来吐露自己未见心上人的懊恼。这些诗中利用情景的反差产生一种幽默的效果,让人读后会心一笑。所以,在《庄子》之前,民间就已有幽默的萌芽,卫武公的善于玩笑就是例证。《诗经》时代已经出现成文的幽默作品,正是这些作品成为中国幽默文学之源。《诗经》收入作品的年限最早为西周初年,最晚至春秋中叶,《庄子》则是战国中后期作品,而《左传》记载了鲁隐公元年到哀公十六年间二百多年的春秋历史,所以说《左传》之幽默是上承《诗经》,下启《庄子》的。
《左传》中的幽默,古人早已看出。《文心雕龙•谐隐》开篇云:“芮良夫之诗云:‘自有肺腑,俾民卒狂。’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昔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紇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戏形貌,内怨为俳也”[6]291。刘勰就是以《左传》宣公二年宋城者讽刺华元的《宋城者讴》和襄公四年鲁人讽刺臧紇的《侏儒之歌》为例来说明诙谐文体的起源的。
宣公二年,郑国伐宋。宋大夫华元、乐吕迎战。宋师败绩,华元被俘。宋人要赎回华元,他自己逃了回来。其后宋国修城,华元巡城监工时,筑城的人们唱着歌来讽刺他:“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这是讥笑华元瞪着眼,腆着肚,战败了丢盔弃甲又逃回来的狼狈相。
襄公四年冬,邾人、莒人攻打鄫国。鲁派臧紇去救援,在狐骀被打败。鲁国人也唱歌来讽刺他:“臧之狐裘,败我于狐骀。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败于邾。”这是嘲笑臧紇是穿个着狐裘的小矮子,正是这个小矮子让鲁国被小小的邾国打败了。《左传》记录的这两首歌谣正是给华元和臧紇画了可笑的形象漫画,风格颇似《狼跋》。两谣多为四字句,正是《诗经》的常用句式。《宋城者讴》前三句一韵,后两句一韵;《侏儒之歌》前四句一韵,后两句一韵,其押韵方式也正如《诗经》的换韵。可见这两首戏谑的歌谣与《诗经》中那些幽默的篇章何其相似。
除了戏谑、诙谐之外,幽默还有些其它的邻近词,如滑稽、可笑等。《文心雕龙•谐隐》篇说“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是以子长编史,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滑稽是指《滑稽列传》,而笑书“盖指魏邯郸淳所著之笑林也”[6]200。刘勰明确指出,优孟、优旃等人的滑稽之语,《笑林》中的笑话都是具有诙谐的风格。
幽默有如此多的近义词,但“幽默的最基本特征是引人发笑”[7]。所以这些词语归属于统一的审美风格,其特点就是可以引人发笑。故凡是在《左传》中能使人觉得滑稽可笑、诙谐风趣并能引发思考的地方,均是幽默所在。在文学、美学范畴内探讨这些幽默,把它视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段和一种审美艺术风格,就不必只拘泥“幽默”一个词,用诙谐、滑稽等“类幽默”词语均可用来探讨揭示《左传》幽默艺术的魅力。
幽默是属于人类的。柏格森有段著名论述:“在真正属于人的范围以外无所谓滑稽。景色可以美丽 、优雅、庄严或者丑恶,但绝不会可笑。我们可能笑一个动物,但那是因为在这个动物身上,我们看到一种人的态度或表情。我们可能笑一顶帽子,但我们所笑的并不是这片毡或者这些革,帽辫,而是人们给帽子制成的形式,是人在设计这顶帽子的式样时的古怪念头”[8]。人们可以发现幽默,创造幽默。《左传》是以叙事为中心的历史文学。作者敏锐的发现了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身上的幽默,并把这些幽默记录下来。前述贺教授的文章例举了一些他认为幽默的例子,并分为六部分来解释故事情节[9]。笔者认为这种分法过于琐碎,故仿照柏格森的“情景的滑稽和语言的滑稽”(《笑》第二章标题)把《左传》书中的幽默分为两大类:情节(行动)幽默和言语幽默。因为左氏擅长以直接叙述人物行动、记录人物言语来描写人物,幽默便在由人物行动构成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所说的话语中表露出来。
前述的《宋城者讴》和《侏儒之歌》就属于言语幽默。又如定公十四年,卫侯为讨好夫人南子,招来南子以前在宋国的旧相好宋朝。卫太子蒯聩正巧路过宋国,郊外的野人就唱歌羞辱他:“即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既然满足了你们那发情的母猪,为什么还不让我们那风流的公猪回来?”——宋人把淫荡的南子比作母猪,把宋朝比作公猪,暗地里嘲笑卫灵公自甘戴绿帽,羞得太子回国就要杀掉南子。我们从歌中感受到了宋人的诙谐与泼辣。
如果说人物言语的幽默易于察觉的话,那么行动中表露出来的幽默便要细心体会了。因为如果不了解春秋时期的文化背景,不知道作者是以“礼”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的话,现代人就会按现代的观念,把书中那些郑重其事地描写的礼节、礼仪之处,当作迂腐可笑的,误认为是作者的幽默反讽之笔。
例如,齐桓公在僖公九年葵丘之会中,接受周天子的赐胙。天子派宰孔告诉齐桓公你年纪大了,有功劳,就不用下拜了。桓公回答说天子威严不敢违抗,我怎感贪图天子的命令不下拜呢?害怕失手弄翻了天子的赐胙,能不下拜么?于是还按礼仪“下、拜、登、受”。—先降于两阶之间,再拜稽首,然后升堂,又再拜稽首,然后受赐。有学者把齐桓公受胙的举动看做是一场闹剧表演:试想花甲之年的桓公诚惶诚恐地下、拜、登、受的场景,是挺滑稽,“更见其恭谨唯诺,谲而不正的可笑之状”[10]。殊不知,《左传》作者这样写齐桓公依礼受胙的举动,正是为了尚礼。在那个礼崩乐坏,天子失威的乱世,五霸之首的齐桓公是以“依礼勤王”为旗号来合诸侯,讨不庭,御戎狄的。他在受胙时能够谨守周礼,不倨不傲,是值得赞许和提倡的。所以作者郑重写来,绝不是为了幽默的讽刺。
又如,贺教授之文认为,在僖公三十三年的郩之战中,秦穆公的行为效果(被晋全歼,乡师而哭)与动机(不听蹇叔,劳师袭郑)的戏剧性反差造成幽默感,达到讥讽目的。殊不知,这种戏剧性的反差正突出了秦穆公的悔恨不已,并有公开承认错误,主动承担责任的勇气。何况乡师而哭之后,他不杀三帅,仍用孟明,使秦“遂霸西戎”。这一系列的行动体现了秦穆公尊贤尚能,“不以一眚掩大德”的宽厚胸怀。书中赞道:“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一也。”作者之态度明矣,何来幽默讥讽之说?
《左传》中典型的情节(行动)幽默要算宣公十二年晋楚邲之战的小插曲了。楚围郑,郑与楚平。晋救郑,却不顾郑楚已和好而仍要进军。晋楚战于敖。晋军因将帅意见不和,各自行动而被击溃。在兵败逃跑中,晋人的一些兵车因坠于坑陷而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本来追敌的楚兵却教晋兵抽去车前横木,拔去车上大旗和马颈上的横木,扔到车外,则车轻马便,于是晋兵就从坑里出来了。在激烈的战争中好整以暇地教敌人如何逃跑,“盖说明楚之不欲穷追也。晋人既脱,反嘲笑楚人,谓出陷之智不如楚人者,以不如楚人之常奔逃而有此经验也”[11]。“杨先生此注极妙,将当时晋人‘顾曰’的神态揭示出来,令人忍俊不禁”[12]。岂止晋人可笑,楚教晋逃的情景与日常你死我活的战争习惯是如此的不协调,而“幽默产生于观念之间、情境之间、观念的表达之间以及情境与日常习惯之间不协调,不适应”[13]。所以晋兵楚兵的言语和行动是可笑的,而整个楚教晋逃的场景也是可笑的。
《左传》中鬼神妖梦之事是虚幻,而滑稽幽默之事却是真实。作者独具匠心地选材、组织,把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打造成一幕幕“人间喜剧”,给严肃甚至残酷的历史加入幽默的调味剂。
首先,作者有意引用民歌民谣类的幽默言语,使历史更加贴近真实的生活。这些民谣多运用修辞手法造成幽默感。如《宋城者讴》是用夸张手法漫画出败将华元的滑稽像;《侏儒之歌》是用代称手法把臧紇叫做侏儒;《宋野人歌》是用隐喻手法把荒淫的南子、宋朝骂做母猪、公猪……
再者,书中还记录了许多人物机智而幽默的话语,增加了人物的趣味性,使其形象更加立体生动。如僖公二十四年,当流亡的重耳回国为君后,原先替他看守宝藏的竖头须求见。重耳恨他偷了钱财逃跑,就以正在洗头为借口拒绝接见。头须知道重耳洗头是假,就随机应变地利用洗头这个话柄,对仆人说:“沐则心覆,心覆则图反。宜吾不得见也。”——洗头时心是反的,心反心里的打算就是反的,合该我不得见啊!之后接着道:“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絏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国君而仇匹夫,懼者其众矣。”头须先用幽默的话语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后义正严词地说理,使得重耳一听仆人的转告,立刻就接见了他。
宣公十二年邲之战前夕,楚北师驻扎在郔。听说晋师已渡河,王欲还,嬖人伍参欲战。令尹孙叔敖不想开战,发牢骚说:“去年攻陈,今年又攻郑,年年有事。如果打不胜,我们恨不得吃伍参的肉,可他的肉够吃么?”面对位高权重,咄咄逼人的令尹,伍参诙谐地回答:“若事之捷,孙叔为无谋矣。不捷,参之肉将在晋军,可得食乎?”伍参顺着对方的话语,推导出相反的结果,这样的“俏皮话”使得对方无话可说。
还有闵公二年,卫国人因不满卫懿公好鹤,所养之鹤甚至还有俸禄。在受甲出战时说出“使鹤,鹤实有禄位,余焉能战”的反讽之语 ……这些话让人莞尔一笑,同时也佩服说话人的机智与风趣。《左传》中最耐人寻味的是情节幽默。别林斯基说过:“任何矛盾都是可笑性和喜剧性的源泉”[14]。左氏在善于观察历史,洞察人性的基础上,准确地把握住事件的矛盾所在,突出种种戏剧性的反差,刻意地描写其间的不协调性,营造幽默效果。
有时,作者只用简洁数语就巧妙地描写出一幅目的与结果前后不一的幽默场景。宣公元年“晋欲求成于秦。赵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吾以求成焉。’冬,赵穿侵崇,秦弗与成。”三十多个字交代了整件事。一个“必”字表目的,一个“弗”字表结果,两者极大的反差显出赵穿之计的可笑。文公十七年“晋荀林父,卫孔达,陈公孙宁,郑石楚伐宋,讨曰:‘何故弑君?’犹立文公而还。”一个“犹”字说明来势汹汹的各路诸侯,不但不讨伐杀君之人,反而立了杀君之人做国君。如此的前后矛盾难道不荒谬可笑吗?
有时,作者单纯描摹人物,因用词精妙使人物滑稽的姿势和动作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宣公十四年,写楚庄王听说派往齐国的使者申舟被宋国所杀时的惊讶与气愤,用了一连串的动词:“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投”、“起”和接连三个“及于”的排比句式,加强行动的紧张感。巧妙的是,左氏不从正面写楚王未及穿鞋、佩剑、驾车,而从侧面写侍者们慌乱地跟着跑,追到路寝前庭才给他穿上鞋,追到寝门外才给他佩上剑,追到蒲胥街市才赶车跟上。并且这三个句子的主语用的是物(屦、剑、车),而不是人(侍者)。这两种陈述角度的转换,足见左氏炼字遣词之功力,使得整个行动描写文笔更具诙谐之趣。
总之《左传》一书的幽默虽来源于真实的历史,但是若没有作者的慧眼独具,妙笔生花,就无法发现幽默,表现幽默,更谈不上什么幽默的艺术了。
《文心雕龙•谐隐》篇充分肯定了诙谐的作用是“意在微讽”、“抑止昏暴”、“意归义正”,其赞曰:“古之嘲隐,振威释惫。虽有丝麻,无弃管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认为谐隐能够挽救危亡,解除疲惫,所以尽管有文雅的作品,也不放弃它们,好比虽有丝麻,也不能抛弃管蒯一样。刘勰站在儒家立场上强调幽默的讽喻劝谏功能,幽默还是为个人和集团服务的一种社会交际工具,人类可以借幽默的方法表现否定与肯定,赞成与反对,欢乐与苦恼[15]。《左传》的幽默不止于表层肤浅的滑稽,更有多方作用和深层含义。
书中有意引用那些诙谐的民歌和国人之话,借他人之口来讽刺那些昏聩的贵族,曲折地反映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褒贬倾向,具有深刻的意义。这些歌谣出自国人、野人等中下层人民,他们通过舆论来反映群体的存在和爱憎,对统治阶级进行言语抨击。用人民特有的方式,在戏谑调侃中,入木三分地击中要害,表达了下层人民的愿望,显示了国人的力量。如卫国人反讽卫懿公的“使鹤”之语和襄公十四年晋国人嘲笑因晋军主帅意见不合而拖拉无功的战役为“迁延之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左氏进步的历史观:历史不止是贵族统治者的历史,也是下层人民的历史。
除引用外,作者还着意突出人物外在行动与实际本质间的不协调,造成情节的滑稽可笑,实则直接于事件中暗含对昏君佞臣的微讽,旨在劝世。
幽默既有“言谈微中”(司马迁语)的作用,还有解除疲劳的娱乐性功能。上节提到竖头须、伍参等人机智俏皮的话,虽无益时用,却也释惫解颐。《左传》有时于惨烈的战争中穿插轻松的幽默情节,缓解了读者因阅读而造成的紧张压抑情绪。邲之战楚教晋逃之事便是一例。它如襄公二十四年冬,楚伐郑救齐,诸侯联军救郑。晋国派张骼、辅砾向楚军挑战,要郑国派驾车的人。公孙宛射犬是最佳人选。郑子太叔告诫宛射犬,晋大郑小,必不可与晋人平起平坐,可射犬不以为然。果然,张,辅二人在帐内,却让射犬坐在外面;二人吃完酒食后才让射犬吃;二人乘坐自己平日的车,却让射犬驾广车(战车),快到楚阵了,才从后面赶上射犬的广车登上去,蹲在车后横木上弹琴。射犬于是“近,不告而驰之,”靠近楚军,不给二人打招呼就猛地冲入敌阵,慌得二人“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垒,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挟囚。”擒了俘虏后,射犬又不等他们,驾车就回,又慌得二人一下子跳上车,“皆超乘,抽弓而射。”脱险之后,又“踞转而鼓琴”,埋怨道:“公孙,同乘就是兄弟。为什么入垒出垒两次都不商量?”射犬答道:“先前是一心一意地冲入敌营,现在害怕了就赶忙回来,没来得及打招呼。”张、辅二人知是他不满,“皆笑,曰:‘公孙之亟也。’”——杜注云:言其性急,不能受屈。这样的小故事无大是大非问题,给人带来的是愉悦和放松。
《左传》之幽默除为作品本身增添了文学性和审美性之外,还有对后世文学造成的影响。前面提到《左传》之幽默是上承《诗经》下接《庄子》,这是就先秦文学的幽默性脉络而言。再仔细分析,《庄子》是诸子散文,幽默是有意创作而为之,而《左传》为历史散文,幽默是有意记录而为之,明显受其影响的正是《史记》。
试看《左传》昭公九年,屠蒯幽默劝谏一节:
晋荀盈……卒于戏阳。殡于绛,未葬。晋侯饮酒,乐。膳宰屠蒯趋之,请佐公使尊,许之。而遂酌以饮工,曰:“女为君耳,将司聪也。辰在子卯,谓之疾日,君彻宴乐,学人舍业,为疾故也。君之卿佐,是谓股肱。股肱或亏,何痛如之?女弗闻而乐,是不聪也。”又饮外嬖嬖叔曰:“女为君目,将司明也。服以旌礼,礼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今君之容,非其物也,而女不见,是不明也。”亦自饮也,曰:“味以行气,气以实志,志以定言,言以令出。臣实司味,二御失官,而君弗命,臣之罪也。”公说,彻酒。
屠蒯劝谏和《史记•滑稽列传》中记载的优孟、优旃婉言劝谏的情节如出一辙。明人陈懿典就在《读左漫笔》中感慨道:“(屠蒯)言谈微中,是滑稽而讽谏者,大胜后世东方大夫之流。其存智氏于言外,胜优孟之于孙叔敖多矣”[16]。太史公不但专为滑稽人物作传,而且也像左氏一样,在取舍历史材料,塑造人物形象时有意记录下他们幽默的言语、滑稽的行为。这在我们细读《史记》后就会发现许多例子。
《世说新语》也受到了《左传》的影响。这部记录魏晋人物言行的故事集,搜集了更多的幽默言行,多集中在《排调》、《任诞》、《忿娟》等篇中。编纂者也妙用简洁含蓄的语言来勾勒人物的滑稽与荒谬,机智与幽默。可以说,《史记》、《世说新语》都继承《左传》,真实地记录了历史和生活中的幽默,体现了中华民族特有的务实而乐观,质朴而含蓄,诙谐而幽默的民族精神和以幽默讽刺进谏的民族传统。
现代精神分析学之父弗洛伊德认为对幽默的欣赏本身就是最高的心理成就之一,受到思想者的特别喜爱[17]。《左传》的幽默,正需要有一定修养的读者反复咀嚼,仔细品味,才能在那含而不露的行文中发现,从而体悟作者深刻的用意,欣赏书中特有的内庄外谐的幽默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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