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词语

2014-03-03 00:42凌仕江
天涯 2014年1期
关键词:热巴马群小兵

凌仕江

雪和鹰

鹰的预言:藏北正在死亡。

死亡是一件每个人都可预知,却又常常被遗忘的事情。这本来是人类必修的功课,在没有深入藏北之前,我从没有想过人生如此简单却又复杂的问题。所幸的是这一切都有鹰的暗示。鹰是这个世界见多识广的庞然大物,它们在暗处为人类灵魂引路,它们总是在我们车的前方闪烁其词,像一个笑面人呆在玻璃反观镜后面向那些奇形怪状的玛尼石发号施令,连贴在风马旗身上的雪花也见不到它的脸。

所有的路全部被雪啃断、吞噬,凶猛得一点骨头也不留,而鹰和雪还在飞翔。它们在零下37点5摄氏度的冷空气中搏杀,在海拔四千多米之上的高空偷袭目标,可除了白色,它们找不到任何着陆的有力物,雪迅速查封了所有活着的信息,剩下受伤的鹰在高空孤零零地嘶鸣,鹰在天上看到了人间藏北的死亡。最后,鹰和鹰只有相互蚕食,因为它们已找不到雪地里的食物。

暴风一直在穿越中冷笑。

这样的景致持续了七天。

雪成了最大的胜利者。雪不仅打败了鹰,雪把人间的一切珍稀之物全都藏匿起来,虫草没了,青稞没了,雪莲没了,藏红花没了……结伴同行的羊群被雪驱散,牦牛呼啦啦地乱作一团,一闪眼便没了踪影。雪让整个世界消失在荒芜尽头,雪让大地一败涂地之后,又将目标锁定在浩如烟海的天空,鹰成了雪最大的打击目标。雪要将鹰这样的空中警察一个个活捉、然后活活地饿死。雪是一个疯狂的杀手,更是一个白色围困的谜团,只要陷入,就很难自拔,反之必将越陷越深。

新鲜的鹰血滴落在挡风玻璃上,一眨眼就成了冰粒子。

眼看我们的车就将被雪活埋。远处,一声鹰的尖叫,划破天空阴郁的脸,若白驹过隙,忽然跌落深渊。

可一路上,我们把仅有的粮和药都已送给那些从深雪里逃出来的藏民,眼下车里生病的人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眼睁睁地等待死亡——他是唯一识路的人,是我们从湖边拣上车的一个热巴艺人。热巴,在藏语里多为“流浪”的意思。在地域大地行走,随时都有可能在路上遇见热巴艺人,他们不仅会表演藏戏,还会很多神秘的绝活。他怀抱里有一只人头鼓,蓬松的头发像旧时的农家人用来编蓑衣的草叶。他不停地双手合十,说,只要你们能赶走夺我命的鹰,我就可以带你们走出白灾。原本,他是要去那曲参加活动表演的,那条路对于他来说熟悉得好比回家,可鹰和雪挡住了他的去路,还差点丢命。说完,他便闭上眼,失去了颤抖的声音。此时,他像死了似的低垂着头,下巴耷拉在皮包瘦骨的鼓面上。

驾驶员是个年轻的小兵,他说他活了十八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因为他的家乡南方从来没有关于雪的任何消息。我不在乎雪,我在西藏看惯了雪的各种表情,我更想揭穿鹰的秘密。鹰是运送人类理想的向导。小兵小心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热巴艺人的鼓,可是等待我们的却是一个大大的意外,热巴艺人突然仰起头,发出怪声大笑,他的头上流了许多血,他的笑声有着原始部落唱词般优美的旋律,那笑声随着血染红了白骨般的鼓面,也染红了他额骨的一绺银发。热巴艺人的头是被天上的鹰用锋利的嘴角刺破的,鹰正打算干掉他时,正巧遇上我们的车经过。

血还在滴,那是从天空的小黑洞里流出的血。车上动荡不安的我,将一个不锈钢的法式打火机内部零件撤散后,放在挡风玻璃上接天上滴落的鹰血。鹰的叫声凄惨、凄惨,雪飘落在凄凄惨惨的叫声里,染红了落在车上的菱与霜。突然,雪地里有了动机,那是一只鹰从高空坠落的地方,一个黑影点燃了我的眼睛——排山倒海的牦牛沉睡七天七夜之后复活了。雪在地面上翻滚,牦牛在细雪中呼啸,像是汹涌的海浪一阵一阵撞击着冰山。此刻,冰山在后退,饥饿的牦牛啃食的不是草,也不是粮,而是牧羊女的围巾和红头穗。紧接着,我看见的是一群羊,它们在牦牛的嘴边如送进灶烘里的干柴。牦牛吃净了死去的羊尸体上的毛,最终还是难逃死亡——它们沉重地倒在那些脱光了毛的羊身上。雪片很快将它们彻底覆盖。

滴嗒、滴嗒、滴嗒……二十九秒,这是一头牦牛倒地死亡的全部过程。

我从衣袋里掏出老怀表,用力握住这个无法握别的旧时间——

1999年5月28日午后1点30分。

不是冬天胜似冬天的日子,百年不遇的暴风雪从这里进入藏北史志,死亡成了册页里绕不过去的词汇。翻开目录,卷首语里写满的是雪的狂奔、呼喊、流浪、失散的家园,无数牲畜不堪寒冷纷纷倒下……而有关一本藏北编年史的核心内容,我只记住了:鹰和雪。这一黑一白的藏北意象,仿若铁与棉花,其实它们组成的是阴阳相邻的世界,怎么也分不开生命融为一体的悲剧写照。

在藏北草原这片广袤无边的疆域里,风与雪所挟带的自然力量轻易地主宰着原本脆弱的生命。那些抱着毛主席像奔走在雪线的人早已不见踪迹,他们或许已经走出藏北,但他们再也走不出白色的回忆。当最后一只鹰滴尽最后一滴血时,我盖住那个打火机,在车上闭眼,等待天堂。而此时,雪化成的冰已经在我们的座位上漫延、闪光、变硬。当我睁开惺忪睡眼的时候,小兵已经拉着我的手,在没入膝盖的雪中穿行。世界一片静谧,走在我们前面的一直是热巴艺人。他低着头,许久才回一次头,似乎他已经走了很远,我能感觉他眼神的力量,尽管我不愿意多看一眼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他能带领我们走出这一场罕见的白灾吗?此时,他最相信的是青稞,因此他想得最多的也是青稞,只要看见遥远的青稞,他就可以坐下来,长喘一口气了。有了青稞,就有了生命的脉动。这是小兵还不太懂的事情。热巴艺人一边催促小兵加快步伐,一边呼喊着:青稞,快呀,前面就能看见青稞了。小兵站在远远的地方停滞不前,他斜着身子,靠在一棵被雪烧成碳的唐柳下,用45度角对视冰雪天中的热巴艺人。我回头看了看我们的车——那辆老吉普在雪中像一只血流成冰的鹰,在厚厚的雪堆里,它恰似鹰的坟茔。

冰马

热巴艺人带我们进入草原时正是黄昏,在灰蓝中泛红的天空里,雪地一片苍黄,眺望极远处,由于颜色的错综复杂,几乎无法分辨地平线的距离,天与地相接在一块调色板上,让人想象不出天外究竟还有没有另一个世界。跪着死去的牦牛在近一点五米深的雪中为我们铺开一条路,我们踮着脚尖踩着牦牛脊背向前行驶。牛脊背两边的雪地中除了雪,几乎一无所有,看不到一个村庄或一头牲畜,甚至再也没发现一只飞鹰或一个脚印,扑面而来的只有毫无任何感情色彩的白,白得任人眼睛睁着就疼,这也许是藏北草原有史以来最苍白、最让人眼睛生厌的季节。

偌大一片草原,仿佛世界一下子将三个人抛到了一个无人所知的境地——我、小兵、热巴艺人。此时,热巴艺人用雪地里拣来的牛绳拴住小兵的身体,他生怕在漫天雪地里惊惶失措的小兵不慎掉进沼泽。终于,前方雪地中一个黑色的影子引起了我的注意。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它的形象也越来越逼真,如同一篷绽放在雪地中的黑色花朵。

热巴艺人轻描淡写地看我一眼,迅即又把深邃的眼光定格在那黑色的花朵上。当小兵挣脱绳索,哈着白色雾气冲过去,他看清了什么,忽然尖叫起来:呀,这怎么会是一群马?热巴艺人收紧放空的绳子,往后退了几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距离越来越近,前面出现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那些紧紧拥在一起的马群怎么不害怕我们?它们相互依偎着,颈靠颈,脸挨脸,尾巴与长鬃在寒风中尽情飘逸,显得凌然傲骨,气质非凡,根本没有闪躲的意思。似乎它们在这个寒冷之夜已做好相互取暖的准备,它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莫非是在等待人类的慰藉与抚摸。

多漂亮的马呀。这是我从未见过的马,它们像冰雕艺术节上东方大师的精品力作,可它们分明又是自然灾难的展现。它们誓死要与藏北站在一起,在暴风雪来临时,它们就已经在这里岿然不动;而暴风雪之后,它们还在这里站立,直到风将雪花一朵朵嵌入它们的骨头。在马群的身上,有一层晶莹剔透的冰,紧紧镶嵌在它们身体上,尤其是在马的颈部和背部,厚厚的冰,坚硬如华丽的钻石,也有的像食品厂工人师傅炼成的糖,看上去很美、很甜,那是季节为它们穿上的美丽冰衣。

热巴艺人默许了我的猜想,但他怎么也不表态是或不是?只用那种拉直了的生硬眼神望着我。这是一群已经被连续多天的风雪夺去生命的野马,它们奔跑的速度远远在其他马匹或动物之上,但它们从不与其他动物为伍,当那些有牧人陪伴的马群在风雪来临之前迁移藏北时,它们看都没看牧马人和那些马一眼,它们只认自己唯一生活的圈子就是藏北草原。无论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它们从不更改生活的场,它们在藏北站着迎接风雪,站着睡觉,站着死亡,站着宣告——因为有了它们,藏北的土壤就不再寂寞。

我不知道那是藏北草原的凌晨几点,小兵、热巴艺人和我紧紧缩在一起,面对冰马,我们的心在渐渐变冷,小兵的脸正慢慢僵硬如岩石一样。热巴艺人见此,赶快从我怀里摸出那个装鹰血的打火机,滴了几滴玫瑰红的鹰血在小兵发紫的嘴角。小兵的身体如蠕动的虫子,他踉跄几步,一下子扑进热巴艺人怀里,只要看过他们一眼,就永生无法忘记。热巴艺人表情坚忍而平静,他的胡子比刚才更白了,甚至有着雪的透明。而小兵在他的怀里,犹如回到了爷爷的草原奶奶的河,他睡得太美了。那一刻,我们与这些冰马紧紧依偎在一起,热巴艺人的身体散发着冰冷的牧草气息,在绝地逢生的藏北,人类面临死亡时的形态更接近野性与艺术。那只也许最早被头领舍弃的美腿细长的小马紧紧地依偎在一只异类的胸部上。我侧着身子,看清了那是一只公的藏羚羊。在藏羚羊如绿松石般深蓝的眼睛里,我并没有看到自私、抱怨与恐惧。而藏羚羊的情人,那匹美腿细长的野马正低下头颅,试着用嘴唇温暖后脚站立的藏羚羊的颈部。

它们就这样保持着爱的姿势,直到地老天荒。

这是一组风雪无法消融的雕塑。爱是不惧任何力量摧毁的,暴风雪在爱面前也无能为力。

热巴艺人望着这些马群,再没有走的意思。他围着这些凝固的马群转圈子,手上敲击着人头鼓,就像朝圣者转山那样虔诚。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马群,嘴里诵读着六字真言,就像看着一个个远行归来的孩子,这是藏北这个季节里最为生动的部分。尽管那些马已经死了,但在热巴艺人眼里,它们是永远不死的,他用转经与超度的方式,为它们的站立加持神的护佑。那样的眼神,比亲人更亲……

热巴艺人告诉我,在马群躺下的地方,青稞会丰茂无比,在阳光下摇曳成一片金黄色的大海,并会在不同时辰呈现出黑夜与白天般不同的色彩。而且,只要你明年再来,在盛夏某个寂静的夜晚,你伏下身去,会听到,在藏北大地的深处,回响着马蹄星群般翻涌的轰鸣,那是草原上降生的婴儿,它们如骏马般驰骋草原的姿态,开始了新的舞蹈。

说完,热巴艺人就闭上了眼睛。小兵赶紧把我手上的那小瓶鹰血凑到热巴艺人跟前。可是热巴艺人没喝。他只是细声呼唤着他心爱的牧羊姑娘的名字。小兵俯下他自己那稍稍有些歪扭的头告诉热巴艺人,你的牧羊姑娘早已随马飞出了藏北。热巴艺人发出一声古怪的、摧人心碎的最后哀鸣。他虚弱地伸出手去握住打火机里残留的鹰血并把它捏碎。打火机里仅剩的不多的血顺着手腕流了下来。他命令小兵把脸转开去,小兵抽泣着服从了。热巴艺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一掌打碎人头鼓,让头钻进那个鼓里面。

小兵此时竟哭出声来。谁也没去叫他闭嘴。至于我自己,我记得我的双膝颤抖个不停。几分钟后,我看见热巴艺人成了冰马的一部分,我在上下牙控制不住的打战中,拉着小兵逃出藏北,直到现在,梦中常有冰马冰清玉洁地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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