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阳光与阴影下的美丽和忧伤

戴维·拉恩

蒙得维的亚，一座贫穷却充满骄傲的城市。

破烂的马车穿行于城市街头，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守候在高档餐厅的门外行乞，理查德·莫拉莱斯挥舞着乌拉圭天蓝色球衣的海报随处可见……这是2001年的乌拉圭首都，在不久前结束的世界杯预选赛附加赛上，莫拉莱斯打进制胜球，帮助乌拉圭淘汰澳大利亚进军韩日世界杯。

4年后，塔瓦雷·巴斯克斯赢得大选，成为首位当选乌拉圭总统的广泛阵线党成员。从此，这个属于天蓝色的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经济指数直线上升、贫困问题有效缓解、儿童不再饱受饥饿之苦、公共场合吸烟被明令禁止……乌拉圭人终于开始正视本国在军事独裁时期（1973至1985年）犯下的种种错误。

与此同时，正因为这里是乌拉圭，所以在它走向繁荣的道路上，足球一直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在当上总统之前，巴斯克斯是乌拉圭进步竞技队的主席。这家成立于1917年的俱乐部是无政府主义的代表，他们球衣的主色调也采用了加泰罗尼亚传统的红黄两色，以此作为反法西斯的象征。在乌拉圭，足球和政治总是不可分割，即便是路易斯·苏亚雷斯——这位目前乌拉圭头号球星也不例外，尽管从表面上看不出他身上带有任何政治色彩，但一旦在采访中谈及“社会平等”或者“民众团结”这样的话题，他就会立刻改用广泛阵线党所使用的专属语言。

今夏，世界杯将再度来到巴西，而“桑巴之国”上次举办世界杯还是1950年。那一年，乌拉圭在马拉卡纳球场2比1击败东道主，最终夺魁。对于“天蓝色军团”而言，那是他们第4次成为世界冠军（1930年首次问鼎世界杯，1924年和1928年两次夺得奥运会男足金牌），而时至今日，乌拉圭依然是赢得过世界杯列国中最小的国家，其队徽上也一直绣着象征世界冠军荣耀的4颗星。

麻烦制造者

去年12月，乌拉圭作为种子队同英格兰和意大利一道被分入了2014年巴西世界杯的“死亡之组”。尽管如此，“天蓝色军团”依然被认为是出线热门，他们甚至不介意讨论夺冠的话题。不过在中立球迷心中，乌拉圭恐怕是支持率最低的国家，一方面是这支球队的状态并不如4年前出色，另一方面，更因为乌拉圭阵中那个在世界范围内充满争议的前锋……

当我们谈及乌拉圭足球，本该首先想到它写满荣耀的历史，然而它也一直是“欺骗”或者“肮脏”的代名词。这是为什么？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答案当然跟苏亚雷斯有关。

苏亚雷斯显然是当今世界足坛最佳前锋之一，他拥有惊人的盘带能力以及完美的射门技术。2011年美洲杯，苏亚雷斯当选赛事MVP，乌拉圭则第15次捧杯（巴西在美洲杯上仅有8次夺冠经历）。而在英超赛场，苏亚雷斯同样是个现象级球员：巴西世界杯抽签仪式前，他在对阵诺维奇的比赛中上演“大四喜”——这已是他第三次在“金丝雀”身上完成帽子戏法；紧接着，他又于白鹿巷球场完成两粒进球和3次助攻，直接把维拉斯-博阿斯“轰下台”。

很多英超球队都惧怕这个乌拉圭人，因为他实在太有杀伤力。同时，许多人也对他带有一份厌恶，因为假摔、暴力，甚至种族主义。的确，苏亚雷斯的英超生涯曾几度被多个“争议事件”影响，最近一次发生在2013年4月，在利物浦对切尔西的比赛中，乌拉圭人向对方后卫伊万诺维奇的胳膊张开了“血盆大口”。不过，由于当值主裁没有看到这一幕，苏亚雷斯得以继续留在场上，并在伤停补时第7分钟打进了扳平比分的进球。这件事情甚至惊动了英国首相大卫·卡梅伦，他对苏亚雷斯的行为深表遗憾。随后，乌拉圭人被停赛10场。

至于苏亚雷斯在国际赛场的表现，尽管进球表演层出不穷，但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2010年南非世界杯1/4决赛上的那次门线手球。戏剧性的是，加纳前锋吉安将点球射失的一幕，随即让虽被罚下但还未走进休息室的苏亚雷斯忘情欢呼……对于普通球迷来说，这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举动，但考虑到加纳最终不敌乌拉圭，很多希望非洲球队在自己大陆举办的世界杯上走得更远的非洲球迷都难免对苏亚雷斯怀恨在心。

其实，苏亚雷斯和乌拉圭整个国家都远比英国人（以及世界其它地区的所有人）所想象得更加复杂——他们的种种行为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历史渊源？

从鲍尔斯到苏亚雷斯

在世界历史上，恐怕没有几个国家从未遭受到英国人的入侵。1805至1807年间，英国人将火力瞄准了拉普拉塔河流域（如今的阿根廷和乌拉圭）。1807年2月3日，被欧洲人视作打开美洲市场重镇的蒙得维的亚被6000名英国士兵和水手攻陷，英国人的占领持续了6个多月，后来西班牙人也到这里分了一杯羹。

19世纪20年代，阿根廷和巴西之间签署了停战协定，《蒙得维的亚条约》使得乌拉圭在1828年获得独立。但是英国人同样从中捞到了好处，就像一名英国大使当时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片为英国造福的地理区划。”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大量的英国商人涌入乌拉圭做起生意，同时也给这片大陆带来了足球。正是这项运动让英格兰人、爱尔兰人、苏格兰人、威尔士人、来自南欧和东欧的移民、从非洲来的奴隶以及乌拉圭当地人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上世纪前半段风靡世界足坛的“天蓝色军团”。

乌拉圭有不少足球圣地值得参观，比如世纪球场（首届世界杯决赛场地）、波西托斯球场（世界杯首粒进球诞生地）……当然，还有一个地方你不得不去拜访，那就是位于蒙得维的亚市区北部的英国公墓。在众多男爵、绅士、贵族的墓地之中，有一块墓碑非常特别，他属于亨利·斯坦利·鲍尔斯，一名英国电报工人兼足球运动员。鲍尔斯出生于1871年，曾是当时英国著名球会普雷斯顿俱乐部的希望之星，但后来，他远赴蒙得维的亚，在大东电报公司负责大西洋之间的电报传输工作。幸运的是，鲍尔斯没有忘记将自己的足球技艺带到乌拉圭。

其实早在鲍尔斯登陆蒙得维的亚之前的1881年，首场乌拉圭俱乐部之间的足球比赛就已诞生，交战双方是蒙得维的亚板球队和蒙得维的亚赛艇队。而由于在英国显赫的足球履历，鲍尔斯很快吸引了前者的注意，且于不久后成为了蒙得维的亚板球队的一员。

1889年，乌拉圭选出了最好的11名国内俱乐部球员与来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球队踢了一场比赛，这也是乌拉圭和阿根廷之间第一场足球赛事。结果，正是来自英国苏塞克斯郡的鲍尔斯为乌拉圭打进了首粒国际比赛入球，“天蓝色军团”的传奇也就此诞生（由于当时的足球比赛并未记录在案，乌拉圭被承认的首粒国际比赛进球发生在1901年）。

鲍尔斯是英国对乌拉圭足球做出贡献的象征，这也让苏亚雷斯在英超赛场被贴上的“种族主义者”标签显得更加纠结。

其实在大约100年前，乌拉圭的足球运动员就写过一本关于反对种族主义的书，而在1924年奥运会冠军乌拉圭与阿根廷于布宜诺斯艾利斯进行的一场比赛中，客队黑人球员何塞·安德拉德还遭到了看台上阿根廷球迷的石子攻击。作为回应，安德拉德和其他乌拉圭球员马上将石子扔回看台。而后，比赛演变成一场混战，乌拉圭球员拒绝继续比赛，球队一名成员还被警察逮捕。

两年多前，当苏亚雷斯被指控对埃夫拉有种族歧视言论时，英足总成立了一个三人小组对此事进行调查，并写了一份长达150页的报告证明乌拉圭人的“罪行”。那时，英国媒体几乎一片沸腾，通通都将矛头指向了苏亚雷斯——利物浦射手承认在与埃夫拉的口角中用了“negro（黑人）”这个词，但问题是，在西班牙语中，“negro”并没有“污蔑”的引申含义。英国著名媒体人布莱恩·迪恩曾表示：“某些著名报纸根本就没有考虑苏亚雷斯的文化背景，他们只是对一些外援带着简单的排外情绪，这些球员的脑子里甚至根本没有种族歧视的概念。”

全国一心

与多数英国媒体的声音不同，乌拉圭国内对苏亚雷斯所谓的“种族主义”行为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实际上，当乌拉圭国家队在世纪球场比赛时，看台上球迷助威的节拍就源自以前黑人奴隶在糖料种植园的交流方式。如今，在乌拉圭生活着相当一部分的非洲后裔——南巴里奥是蒙得维的亚南部的一块黑人聚集区，维克托·里贝罗便是居住于此的一名音乐家，他一直坚持叫自己“黑人维克托”。而且，他完全不认为苏亚雷斯是一名“种族主义者”，“乌拉圭是一个拥有大量移民的国家，这个国家最具代表性的事物是音乐和足球，且都深受黑人的影响。要知道，就连佩佩（乌拉圭现任总统何塞·穆希卡）都站出来力挺苏亚雷斯。加油，我的黑人兄弟！”

另一名非洲后裔威廉·利马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苏亚雷斯绝对不是‘种族主义者，只是文化不同而已。对我们来说，苏亚雷斯和埃夫拉讨论的只是足球场上的事。苏亚雷斯是一名伟大的球员，但有时你必须管好自己的嘴，专心踢球。”然而，苏亚雷斯在英超赛场上的言行以及上届世界杯的门线手球已给外界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坏印象，由此可以推断，乌拉圭将在巴西世界杯遭遇中立球迷怎样的对待。但是对于乌拉圭人来说，外界这样的偏见只会让他们更加团结。

就拿1930年首届世界杯上发生在乌拉圭身上的一个经典瞬间举例——那不是一记世界波或者一个争议手球，而是一次改变比赛的救险：乌拉圭与阿根廷的比赛进行到下半场，比分是2比2，此时阿根廷球员突入对方禁区，并以多打少，就在阿根廷前锋准备射门之际，乌拉圭黑人中场、曾遭遇阿根廷球迷石子攻击的何塞·安德拉德飞速回追，然后把自己的身体“扔”到了射门线路上……如果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战场，那么安德拉德就是那个用血肉之躯抵挡住侵略者的英雄。最终，阿根廷人的那脚射门被化作一个角球，乌拉圭也以4比2获胜。

1950年，何塞·安德拉德的侄子维克托·罗德里格斯·安德拉德也出现在了世界杯的赛场。那一年，在巴西人地盘上举起雷米特杯的，正是乌拉圭传奇队长奥夫杜利奥·巴雷拉，而他的外号恰恰就是“El Negro Jefe（黑老大）”。

对于生活在蒙得维的亚以外的人来说，苏亚雷斯也许永远是个“手球小偷”，或是两次在球场上咬人的“流氓”，抑或十恶不赦的“种族主义者”……但是在乌拉圭人眼中，苏亚雷斯就像他的前辈何塞·安德拉德、巴雷拉一样，是这个国家的民族英雄。2014年世界杯，无论是东道主巴西、小组赛对手英格兰或者其他可能与乌拉圭相遇的球队都必须要小心了，因为路易斯·苏亚雷斯不只是为自己而战，他更代表着人民、国家以及那些曾为“天蓝色军团”赢得过无上荣耀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