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
——陈劲松散文诗文本简读

2014-03-02 08:25
诗潮 2014年11期
关键词:散文诗品格月光

“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

——陈劲松散文诗文本简读

黄恩鹏

陈劲松是一位纯净的散文诗人。他长年生活在青海格尔木,因此他的文本中有诸多明亮的高原意象:湖水。雪山。月光。鹰隼。青稞。冰雪。花香。麦子。这些自然元素,成为他喻指心灵和生命精神的重要代码,也为文本意境的扩展和意义的生成注进了活性。诗人对物象精神品质的把握和对人本价值观的开掘有敏锐的认知,作品呈现了他“劝诫”的美学对现实社会巧妙的批判。他的文本呈现出冰雪般的魅力:人本纯净的精神操守、追求以及输出的价值观。更多的是对世俗的反抗和做人的坚持。一如诗人所认为的,要做一块“拒绝融化的冰”。陈劲松散文诗的魅力,还体现在他对语言精到的打磨和对人性的隐秘中心的打造上。细致、机巧,有如玉器在握,甫一触之沁凉,久握就会有生命的热量迅速传导其中——这是诗的品格,也是人的品格,是肉体之温与玉器之温终于达成一致的品格。是带有高原气象冰雪气质的抒写。故我所读陈劲松的散文诗作品,大概有三个层面的呈现——

一是纯净的价值观与纯净的精神本质。月亮,在文学中作为一种精神喻象,已然有着超越性、丰富性和广延性。月亮成为自然圣神,与人的灵魂、精神相映照。月不灭,神不灭。月亮印证心灵,感怀天地。宗炳所言“畅神”,乃中国古诗学命题。倘若神不灭,则需人的审美精神存在。“夫精神四达,并流无极,上际于天,下盘于地”,精妙概括了自然物象对人精神时空所起的作用。否则,神无法进入人的意识,也就不存在精神。这种灵魂圣美,是月光对内心的洞照,穷其幽致,清心洁情。“寂寞”能看到:月的幽独、人的幽独、心境的幽独、时光的幽独。静谧的天地,高悬的是寒冷孤独的月。月光白霜,冷瑟天堂。《3点45分的月光》的开始,揭橥出诗人沉夜因病难眠的精神状态:寂寞、孤独、寒冷。不知何以为藉?月亮似一枚硕大药片,难消身病之痛。“苦艾”,是乡土符号,这一个意象,浸染了对故乡的思念。苦艾,熟悉的山野草本植物,从内心,无数次氤氲而升。但这艾香,也无法安抚他“思乡之痛”。这种由身体之痛,再到精神之痛,是一个“同生”过程。正是一个置身异地的游子,每遇病时,所能感受的生命体验。此种对精神价值的认知,魏晋时代就有,比如诗家强调“心灵本体派生万物”体验。在这样的一个阒寂难眠夜晚,能有什么为他抽离身体之疴,将一脉清净灌入?“澄怀味象”获得一种难得的“天道体验”:诗人就连生病,也是美的、浪漫的。只有此时——夤夜过后的时光与万物沉睡中,一个因病无法入眠的人,感受到了孤独寂寞与月光的泽披。“轻移莲步”一词用的极妙,这是月光的动态,也是心灵的动态。让“神”作为一种抽象精神,存在主体之中,随时听见灵境的呼唤。澄澈空明的主体心胸,是“畅神”的首要。神畅而病除。俗世的药不起作用,没有审美心胸的月亮也只能是“失效的药片”。身在江海,心存故里。此时的他,凝神月光,却有如神助,那惊鸿一望,霎时让内心虚空。是道家“致虚极,守静笃”的一脉清气驭驾了生命本体之态。超越了现实缧绁,使得精神疏瀹,达致孤高自由状态。也让诗人在与月光沟通中,“神机自运”获得了自我调适:“与我一起失眠的那一小片月光,在我枕边,心痛般,谁也无法拿走。”完全契合了苏轼所言的“自然本无常主,见者便是主人”人生观。果然,在完成了对自己内省之后,他让一泓从窗子涌入的月光,完全将自己灌满,融进了神思。人生体验是一个“精神递进式”的过程:身体之痛。精神之医。月光之感。时光之惜。因为月光,诗人孤独寂寞;因为月光,诗人富赡自适。那涌荡的灵魂大水,漫过了记忆、思念;漫过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漫过了逝去的时光……有着东方式的哲学思考。他能将自然之圣美,楔进主体的精神本质。一方面验证宗炳所言的“畅神”之“澄怀味象”,一方面又能将庄子的“物化”审美运用得机巧、灵动、曼妙。在他的作品里,我总能读到许多“神机自运”之精神征象:飘逸。峻峭。幽独。超拔。时间有了具体的形质,精神空间达天入地,生命本态虚极静笃。并能涤除玄鉴,融入灵魂。在《梨花,梨花》组章中,同样以物象“梨花”的纯粹来求证自身生命本态——《想象梨花在夜晚开放》之孤独、傲然、寂静;《梨花把故乡的夜色映浅》之人格操守、品德独立;《镜像:梨花·白马》之美好人生易逝、流变、叹惜等等,无不体现对人本价值的探求。

二是“劝诫”的美学与批判现实主义。组章《草不知痛》是写圆明园诗意浓醇的一组。对历史的遗忘和集体价值观的失落,是后现代人的特征。因此这一代人的“心灵重建”是诗人思考的问题。《草不知痛》的“草”从废墟的缝隙里生出来,暗喻从苦难大地诞生的新生代人群,最不该忘记那段屈辱的历史——因为他们没有记住生身的泥土是血与火融合的,而是无忧无虑地狂欢、放荡。一个忘记了历史的民族是相当可怕的,也是没有希望的。陈劲松在这章作品里不动声色地批判,也是对一代人的提醒。《养雀笼》写一个王朝因腐朽而垮塌:“那些养尊处优的鸟儿歌声柔软,啁啾鸣啭,回荡在一个王朝溃烂的咽喉部位。”昔日光彩闪闪的鸟鸣,不能阻止战烟的摧毁。而历史的

枪炮,永远不会因为阳光中的一两声清澈的鸟鸣停息,我们仍然会思考那些在鸟鸣中凋败的命运:“在石头上坐下,谁依稀听到滴落的冰凉的鸟鸣,谁就能抚摸到一个王朝还未消散的隐隐的痛。”在《那只低飞的乌鸦》中,乌鸦之黑与废墟的灰烬之黑,是时空记忆,如同一个藏着噩梦的灵魂在警示我们。“是废墟上飞起的一粒灰烬,还是一百多年前剪下的一小块黑夜?”以“黑”来代替不堪的历史记忆。“黑夜”“黑木炭”“黑衣”等,是无法更改的记忆里的苦难。“低飞的乌鸦”为的是让人们能够看得见那个黑色的日子,可能否让我们醒觉?能否让我们像记住一粒的苦咸,从历史的记忆里析出本真?此种是另种批判现实、告诫现实的文本。《火,依然燃烧》是这个组章交响乐的再现部分,“灰烬”是无法再燃烧的,它丧失掉了燃烧的力量。遗忘正是这种丧失的本态。陈劲松的这组作品体现了强烈的“历史感”。在2009年的首卷《大诗歌》中,陈劲松写下这样的“散文诗观”:“诗歌应该更注意引体向下,让文字能够抵达时代的疼痛。”精到简捷地道出了一位散文诗人的创作思想。这种强调“意义”存在,胜于单纯的个人表层化的小花小草杂咏抒情。作品外在平静,内里波涛汹涌。一些作品虽短,却似闪电般快捷、有力,直抵事实本质。《一棵树》既有浪漫主义手法,又有批判现实主义立场,更有大的精神意蕴。诗的开始以浪漫的姿态和悲悯的情怀,呈现一棵树的存在是天地大美:“我写到的那棵树:它有鲜花的头饰,清风的披肩。它有露珠的项链,鸟鸣的耳环。”借古人的妙境说,“陡然一惊,正是词中妙境。”这美出其不凡。赋树之美,是为后面的苦难做出铺垫。这种美就在人的恶欲下被砍伐,被剥夺生命。他在树身上寄予的是对人类启示性的力量。这种大美体现在将树比喻或拟化、类比高贵的女性,以此求证这棵树的非凡。接下来他写曾经无数遍关爱的“那棵树”,“它在春天跌倒”——春天本是遍布生机的时光,却是死亡的降临。“一把斧子”将树送到了死亡深渊。凸显时代的沧桑感、悲凉感和疼痛感。历史的时空是景,正在进行的时空是对于生命之美的残害。他去除了图式化的鞭挞,进入一种巧妙对现实的质问。他看到的,不只是“一根肋骨”,是“更多的春天的肋骨正被抽走”的更多苦难。以个体的苦难喻示众生的苦难。“咬着牙关”面对快速的砍伐。树的伤口,有百年的沧桑和时间大河的涛声,有旋荡的清流和岁月的见证。“第一圈”与“第一百圈”,从历史到现实,树被一只只罪恶的手斧砍锯伐,是人之罪恶。那么,制造个体苦难者,也会为整个大地制造集体的苦难。这是历史早已证明了的。诗人将树比作春天的“肋骨”,是为了凸显人的苦难,所获得的审美惊奇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这种把一棵树之死,写成一个人乃至一个整体民生的死亡,很是独到。故此我看到的陈劲松的创作,是“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纸灰之冷》)之写作殉道精神。虽小叩辄发大鸣,有着现实大意义指向和道德的批判力量。

三是高原的精神征象成为文本的元素。《青海湖》的意象之美让大地的色泽清亮。可以说诗人以“青海湖”来言天地大灵魂之美。诗人运用了蓝白黄三色。以油画般的“高光”技巧,将高原的神圣之湖瞬间涂亮。这是诗人的超乎常人的喻象手法。在文字的一连串完美组合里,创造着诗的绝美奇诡之镜像:“一滴雨落下。那只停下来很久的白马又开始走动。我猜测:它的体内,一定有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这个结尾真是出人意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我在读这个文本时,思考为什么陈劲松要用“一滴雨”“一匹马”和“一座雪山”来作结句?他将这三个意象联结一起,不就是一位诗人所要追求的精神品藻!在对意象的把握和意境的铸造上,可以说陈劲松非常杰出。“意”与“象”是诗文本的生命,也是装扮语言的必须,它能让文字中的“精神性”得以腾跃、得以展放。《做一株麦子》亦是如此,这章耳熟能详的作品,被收入了全国的幼儿教材,是一章充盈着“阳光”的清朗之作。诗人将麦子人格化了,为人生理想与价值取向。语言形象、生动:“做一株麦子,在阳光中,向天空亮出自己小小的绿色的誓言”“在积雪下,叫醒最早的春天”。麦子的品格也是人的品格,从麦子的精神征象里抽取其谦逊的品格也是对理想的探求。这章作品很适合朗诵,其唯美的语言,闪烁心灵的方向。特别是在当代“出了问题”的中国的教育面前,一位诗人用他平静的呼喊,道出了我们应坚守的生命品格。由此我想到当下的新诗或散文诗,太需要一种人格化的集体的人性向善、精神向美的思考,而非那些不切实际的虚枉无物的“英雄主义”来浸泡孩子美好心灵的作品。《做一株麦子》是陈劲松用“高原”纯净元素创作的精神征象文本的一个很好的体现。这章作品的意义在于:诗人为我们的这个社会输出了一个纯美于心灵理想的价值观。这种高原物象在文本中所起到的是“照鉴”作用,是物象对人本精神的照鉴。

陈劲松的写作速度不快,作品并不多,却探骊得珠。他走的是唯美化、精品化路子。这一点很符合他的艺术个性。他是一位敢于突破题材,并有独立思考品格的诗人。他总会在文本的创作中找到与这个时代相联系的敏感触点,打磨出思想含量高、隐喻性强的精品力作。

猜你喜欢
散文诗品格月光
中秋的月光
月光碎落了
《中华品格童话故事》
《中华品格童话故事》
《中华品格童话故事》
《中华品格童话故事》
月光改变了我
散文诗八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