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畅
说到“性”,你的感受是什么?这个最私密的话题,在中国常常只能被调侃,却很少被认真地谈论,即便在夫妻之间也多有忌惮。在一些不公开的场合,我们常常听到不一样的性观念—有人觉得性开放时代,与人上床不算什么;也有人因为处女情结而使男朋友屡遭拒绝;有人结婚多年从没体验过性高潮,还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有人觉得年纪大了,“性”就该远离自己;“性用品”更是流氓的专利,良家妇女怎能随便使用?
甄宏丽作为中国唯一的女性性治疗专业博士和中国性学会副秘书长,在门诊、工作坊和培训课堂上就经常遇到这类问题。甄宏丽说,这些问题其实都源于人们保守、错误的性观念。其实,性是人的正常需求,更是一件美好的事,自己和伴侣的性需要都应该被尊重和善待。追求高质量的性生活,是爱自己、爱生活的表现。性,绝对值得我们不断学习、投入享受!
处女情结,到底有多纠结
2013年10月的一天,年轻的米雪顶着大风,来到北京某女子医院,看甄宏丽博士的女性性健康门诊。米雪的“病情”是:结婚一年,不敢发生性生活。这样令人咋舌的情况,甄宏丽屡见不鲜,“病”的根源就是“群众基础”广泛的处女情结。
米雪,并不像我们想象的,因为童年经历过性侵犯等暴力事件,留下心理阴影才不敢发生性生活,她仅仅是被想象中颠扑不破、坚厚无比的处女膜绊倒了。米雪认为,第一次发生性生活是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处女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结构,可以证明一个女人的清白;第一次发生性生活必须是个痛苦无比的过程,意味着疼痛、流血……为此,她一次又一次地躲避性爱,一次又一次地把丈夫踹下床去……内心的极度戒备与恐惧造成了严重的阴道痉挛,最后,性生活对米雪来讲,真的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来见甄宏丽之前,米雪去过两家医院,看的都是妇科。第一家医院告诉她:你的阴道口略小,需要做个手术把处女膜切开。米雪害怕,又去了第二家医院,这次医生告诉她:你的外阴长得完全正常,不用做手术。有意思的是,米雪愿意相信“不用手术”这件事,却不相信她“正常”。
为了打破米雪对处女膜的神化想象,甄宏丽给米雪做了外阴阴道镜检查。当甄宏丽指着镜像显示屏问米雪“看到你的处女膜了吗”,米雪一脸惊悚地回答:“这能看得见吗?”甄宏丽指着屏幕说:“处女膜就在阴道口上,你能找到阴道口,为什么不知道那就是处女膜呢?”米雪更惊讶了:“你说那个长得像兔子三瓣嘴似的结构就是我的处女膜?我是处女,它肯定没有破过,它怎么能长成那样?”“你以为处女膜必须是个溜光水滑的膜才行?如果处女膜真的严丝合缝,这么多年,你的月经是怎么来的呢?”米雪不知如何作答,努力消化着这个打破她多年“信仰”的解释。
甄宏丽告诉米雪,每个人的处女膜长得都不一样,的确有极少数人的处女膜外形是圆滑的,但并不说明那样就完美,否则就不完美。事实上,没有一个医生能下诊断说你是不是处女,医生只能下一个诊断,就是你的处女膜上有没有新鲜的破损,以证明你在一段时间以内有没有发生过性生活。所谓的处女膜修补术,只是为了满足大家的心理需求而已。
和米雪一样因为缺乏知识而宁愿相信处女膜神威的人不在少数。甄宏丽在做性教育师资培训时,曾对听课的一屋子教师发问:“你们的第一次有多少人出血了?”听众们面面相觑、不敢作答,有些甚至显得惴惴不安。甄宏丽笃定地说道:“我知道,其实你们大部分人都没有出血,只是你们不知道,不出血是很正常的!60%的中国女性第一次发生性生活是不疼、不出血的;在国外,这个比例更高,会达到80%。因为你们缺乏这方面的知识,所以纠结于‘初夜‘落红,担心自己初夜不落红会遭人唾弃。甚至会为不落红编出许多故事来,什么‘我做了剧烈运动‘我骑了自行车之类的。”
打破对“处女膜神话”的迷信之后,米雪开始在甄宏丽指导下一步步“脱敏”,练习控制她对性生活的紧张。甄宏丽说,在专业指导下,经过精神脱敏、阴道肌肉锻炼等方面的治疗,很多和米雪一样的性生活恐惧者都成为了性生活的主动者,学会了享受性生活的乐趣。
女性性高潮,为什么那么难
性对女人来说,只是被动的牺牲和付出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女人就不可能有更不必追求性高潮了。有个5岁女儿的韩芳就是这么想的。
一直以来,她的性生活就是丈夫怎么做她怎么配合,不论她是否准备好了,只要丈夫准备好了,即便前戏全无,性生活也要发生。因为她和丈夫的节奏从来没有对上点儿过,她也就从不知道性生活还有什么乐趣。有了孩子之后,韩芳更不觉得这件索然无味的事还有什么经常发生的必要。每次丈夫有要求的时候,韩芳心里都在念,“赶紧完事吧,我好哄孩子睡觉去”,或者,“怎么那么烦呀,又做”。
韩芳在性生活上的敷衍表现,让丈夫赵平有些郁闷:“她怎么性冷淡呀?难道跟我就没劲?”而事实上,这对各自在心里犯嘀咕的夫妻,从未和伴侣正面交流过他们对性生活的感受。韩芳觉得这种事不该女人说,女人怎么能主动表达性方面的需求?性高潮只能是丈夫带给她的,如果丈夫没有带来,就说明她没有达到性高潮的能力。
韩芳的被动付出非但没有换来丈夫的快乐,反而将赵平置于了十分尴尬的境地—难道男人就必须承担性生活进程的全部责任?“如果老婆没高潮,那么一定是我一个人的错。”这样一想,赵平觉得好累、好沮丧。
很多女性在性生活中完全被动,认为想性、谈性都是羞耻的事,不敢告诉老公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舒服,更觉得不该追求高潮;与之对应,很多男性认为性生活质量完全应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推动,推动不了,就是自己没用。这样的观念导致很多女性实现性唤起时遇到障碍,阴道难以润滑,更奢谈性高潮;男性则可能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发生阳痿早泄。
甄宏丽说,女性的性唤起和性高潮,很大程度上需要通过大脑实现,而这些错误观念就抑制了女性去进行充分的性幻想,实现充分的性唤起,继而达到性高潮。
和保守的韩芳不同,李瑞是个在性方面“想开了”的女人,起码,她想要高潮。李瑞的烦恼在于:“为什么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高潮?是不是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和李瑞一样找高潮的还有没结婚的小迪。男朋友换了一任又一任,小迪却没在任何一个那儿找到高潮。陷入困境的她们来找甄宏丽咨询。endprint
有研究称,只有少数女人可以达到性高潮,多一半没有—这是正常现象。对此,甄宏丽并不认同。她说,如果你狭隘地认为只能通过一个途径—阴茎插入阴道的途径获得高潮,那么能达到高潮的女性比例可能也就是少一半。但事实上,如果通过不同途径,每个女人都可以有性高潮。
说到这里,甄宏丽提到了一个词“自慰”。很多女性误以为自慰是影响健康或羞耻的事,因此失去了最好的了解自己身体、了解自己性敏感带的机会。来找甄宏丽治疗性高潮障碍的女性,大多数没有自慰经验。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怎样刺激才能使自己达到高潮,如何指导伴侣以最适合的方式行事,最终完成高质量的性生活呢?
甄宏丽告诉小迪,自慰是无害的,她指导小迪完成了自慰,找到了阴蒂的位置。小迪才恍然大悟,因为对身体的无知,自己走了多少弯路。
对于李瑞,甄宏丽指导她用振动棒探索阴道中的敏感点。在夫妻生活中,很可能因为体位限制,男性的阴茎始终没有刺激到女性的性敏感点。因为李瑞没有在阴道中找到自己的敏感点,甄宏丽又向她推荐了按摩宫颈的性玩具。在宫颈深部,李瑞终于找到了高潮。
甄宏丽说,女性好好探索自己的性敏感区是最重要的,探索明白之后,还得告诉伴侣,沟通明白,这是解决性高潮障碍的最佳途径。每个人的身体长得都不一样,一份通用的“G点位置图”并不能帮每位女性找到高潮。长得和标准的“G点位置图”有出入,并不是缺陷,就像大家都爱吃火锅你不爱吃,也不能说明你有病一样—摸索出适合自己的方式就行。我们也不需要把所谓的“阴蒂高潮”和“阴道高潮”割裂来看,对女性来讲,性高潮更多是完成在大脑中的,不管刺激哪个地方,最终都要作用于大脑。女性清楚自己喜欢的性刺激方式后,与伴侣真实地交流性生活感受,知道享受性愉悦是自己的权利,是积极健康的事,并非无耻下流。在性生活中变被动为主动,性高潮就不是难事了。
那些年,被抹黑的性玩具
与导致性交恐惧、性唤起障碍、性高潮障碍的根源一样,因为抱持着对性的羞怯、压制态度,中国人对情趣用品也长期不敢正眼打量。在甄宏丽博士看来,情趣用品是很好的提高性生活质量的助手,不仅可以帮助人们探索自身敏感区,还能进行性功能锻炼,增加性生活的新鲜感和趣味性。
10年前,情趣用品商店门口挂的牌子还是“成人用品”或“性保健”,里面卖的东西也多为壮阳药、延时油,招牌中暗含了这样的逻辑:那是给性功能不全或缺少性伴侣的人用的。2005年,北京有了第一家挂出“情趣用品”招牌的性玩具实体店—春水堂,一个招牌的变化,昭示出人们性观念的变革。情趣用品,不是“有病的人”才用的,它能给每一个二人世界增添乐趣。
春水堂的创办者蔺德刚是中国性学会的常务理事。40岁的他毕业于南开大学物理系。2002年,他创办春水堂网上商城时,许多人质疑:你名校毕业,为什么不从事一份体面的工作,却踏入涉性的不入流行业?蔺德刚还清楚地记得,网店开业不久,他们请人到公司收卖货剩下的纸箱子时,收废品的大爷充满惋惜地对他说:“小伙子,干啥不好,非干这个?”
蔺德刚当初踏进情趣用品业,是因为预测到随着人们观念的更新,情趣用品业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但周遭质疑的声音让他失去了从业的价值感和原动力。性是不洁的、羞耻的,因此涉性行业也是下流的、不光彩的—蔺德刚被带入了这样的观念逻辑。他一度放任春水堂自生自灭,转而去做别的公司,直到2005年,他为春水堂找到了新的定位。
那年年初,蔺德刚参观了英国最大的情趣用品商店。商店40多岁的女掌门人是从父辈那里继承事业的。她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将店面装修得阳光、时尚,就像卖高级女士内衣的,目标顾客就是女性。蔺德刚突然意识到,情趣用品商店完全可以摆脱肮脏龌龊的形象,变成美好、正向的所在。走进情趣用品商店的将是走在潮流前端、特别热爱生活的人!蔺德刚说,当你的性观念越来越中和,不把性看成黄色的或者绿色的,只视它为无色的东西时,情趣用品也就脱离了低级趣味。一个懂得尊重自己的欲望、懂得追求高质量性生活的人,才是自我认同度高、自我关怀度高的人。
比较遗憾的是,因为一些狭隘的认识,中国夫妻特别是中国女性,使用情趣用品的还很少。甄宏丽博士列举了几种比较常见的排斥情趣用品的心理。女性担心,如果自己使用性玩具,被伴侣知道了会被看不起;抑或,如果习惯了性玩具的刺激,会造成今后和伴侣的性生活不和谐。如果夫妻俩一起用,男人则会觉得,用工具显得他很没用,没面子。
蔺德刚用一个例子诠释了中国人对性玩具的纠结心态。2012年,他到一个“性福”沙龙做嘉宾,带去了许多性玩具。很多中年妇女看到后立刻表现得坐立难安,有的干脆走掉了,有的想听又不好意思听。其中一位在银行工作的女士本来也是看看就想走的,最后留了蔺德刚的电话。蔺德刚没想到,这位女士在听了他的讲座后,第二天就打电话对他说:“你帮我推荐几款产品。”原来,她结婚十几年了,限于老公的保守,性生活一直没什么乐趣,她感到压抑,又一直没胆量突破。蔺德刚惊讶于中年女性的性态度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逆转,被压抑得太久,一旦被点醒就会立刻行动。
甄宏丽解释,其实性玩具的作用就是挑逗,比如你有三分饿,它把你挑逗成十分饿,这样你的性兴奋就会达到更高的层次。除此之外,性玩具还有功能锻炼的作用。比如阴道哑铃和带振动功能的露娜球,都对阴道肌肉收缩功能有很好的锻炼效果。阴道肌肉弹性越好,女性获得快感的能力也就越强。绝经以后阴道干涩松弛的中老年女性,就非常适合用性玩具进行功能锻炼,或用润滑油辅助性交。绝经并不意味着要弃绝性生活。事实上,一个保持良好性生活频率的60岁女性,会比一个停止性生活的40岁女性,拥有更好的阴道肌肉弹性,患老年性阴道炎的几率也会下降。如果老年男性去买飞机杯(自慰器),作为老伴儿的女性也不应去指斥,因为那比找卖淫女安全得多。
值得欣喜的是,2010年前后,拥有比“60后”、“70后”更为积极性态度的“80后”成长起来,他们成为了情趣用品行业重要的从业者和消费群。那时,许多认为情趣用品行业很酷、很潮的年轻人主动找上门来,要求为春水堂工作。而蔺德刚也对春水堂的网购人群做了一个统计:30岁以下的消费者占到64%,35岁以下的消费者占到87%(2013年,最大的“80后”33岁)。从性别比例上来说,购买情趣用品的70%为男性,30%是女性,但所购买的情趣用品80%都用于女性(给女性用或和女性一起用)。更为有趣的是,8%~10%的人购买情趣用品是为了送礼。结婚或者生日,送这个礼物既搞怪又实用;朋友失恋了可以送一个,朋友恋爱了当然也可以送一个,这个礼物既贴心又甜蜜。情趣用品从只解决温饱问题的负向消费品过渡为增加生活乐趣的正向消费品。
蔺德刚说,最完美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女性不再偷偷购买情趣用品,而是老公买给老婆,女性和男性都正视并善待自己和伴侣的欲望;女性不再认为使用情趣用品就代表“我淫荡”,也不再猜疑男性使用情趣用品就是在外头“学坏了”;年轻的女儿将自己试用过、感觉良好的性玩具送一个给老妈,而老妈用过之后竟叫女儿多买一个送给自己的老姐妹……
所幸,这些代表性观念进步的美好故事,都已经发生了。
[文中人物除甄宏丽、蔺德刚外,均为化名;本文未经作者同意,不得转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