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梅尔维尔·戴维森·卜斯特
一
这是一个清新明丽的早晨。栅栏上凝了霜,草地凸显的草枝上结满了蜘蛛网,像一件件错综复杂的网状艺术品。太阳明净夺目,但在它行至正午的过程中,没有散发出令人沉闷的热度。
村民们聚在一起观看亚当·沃尔夫的葬礼。他们是一群租户,大多数是出于好奇而来围观的无所事事之徒。人们聚集在通向屋子的白杨道上。女孩伫立在人群之外。她看起来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显得那样不合时宜。阿伯纳和伦道夫在踏上砾石路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
“啊!”伦道夫喊道,“阿伯纳,恶棍都不可能从老本顿·沃尔夫那里偷走一枚硬币。”阿伯纳叔叔道:“我又不会依靠恶棍的力量。”
“那么只有上天的奇迹,”法官说,“不过啊,如今不是充满奇迹的时代。”“或许吧。”阿伯纳应道。
他们此刻来到女孩驻足的地方。她背靠着黑马的肩膀,清晨的风将枯黄的树叶吹到她的脚边。她跑过来迎接他们,脸颊变得通红。
她挽着阿伯纳的胳膊,他低头看着她,神情严肃而忧虑。
“我觉得,”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们应该尊重死者,但对于这个人——这些人——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阿伯纳大叔答道,“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我不愿敬重他,那么在他死后我也装不出来。相比于我,你有对这片土地的继承权。”
在亚当和他的弟弟本顿·沃尔夫两个老家伙的一生中,他们凭着一份有瑕疵的契约书占有了这份资产,不许任何人侵犯他们的领地。不过,老亚当常常拿着猎枪捕捉鹌鹑、野鸡、知更鸟和野云雀。可以说,这次意外死亡是这个老家伙的习性所酿成的灾祸——当一个人带着猎枪生活,而使用时变得越来越大意,必然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这对兄弟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亚当的内心充满暴力,他的漫天咒骂,他的冷酷无情,让夜晚走过那条路的黑人或是赶夜路回家的顽童不寒而栗。而本顿却沉默低调,举止谦恭,温和地考虑他的伙伴们的意见。但不知为何,黑人和顽童们却更加畏惧他。或许是因为他为自己添置了一副棺木和一套寿衣置于屋内。
尽管添了这么件阴森的家具,老人看起来并不觉得死亡会立即降临。有时,他搓着油滑的双手,带着满是自信的语气说自己终有一天会拥有这片土地,因为他年纪较轻,按理说也能有命活到那一天。
二
门口站满了人群;而大厅里,一群人熙熙攘攘,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想要用每一个细枝末节填满无止境的好奇心。
阿伯纳和女孩在棺木前停留了一会儿。
死者的额头边缘和下颌上布满了鸟枪打出的弹孔,但他的眼睛和下方区域——细长的鼻子已经坍塌,它的形状和皱纹构成了他主要的身份特征——却没有毁损。这些存留了他的暴戾本性的深深的印记,在这次夺走了他生命的意外中丝毫无损。
他穿着寿衣躺在棺木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本顿·沃尔夫为自己准备的,除了他手上的那双手套。老人忘记备上一副手套了。当他准备为哥哥公开出殡时,竟无人帮忙。死者不得不戴上在屋里所能找到的、一双旧的针织手套,每一个缝隙和破洞都仔细缝补过。
他们来到楼上的一间房里,一个身形硕大的人坐在他的衬垫椅上,俯瞰着他的树林,神情中满是欣慰。他们三人进屋时他转过头来,随后睁大了挤压在堆叠的肥肉中的眼睛。
“阿伯纳,伦道夫先生,朱丽娅·克莱伯恩!”他咯咯地笑道,“你们来向死者致敬了!”
“不,沃尔夫,”阿伯纳大叔答道,“我们是来为生者主持公道的!”
老人的眼睑略有迟疑地颤了一下,答道:“你们能为我着想真是太好了。我长久以来被人忽视。而在此刻,哪怕是一丁点的重视,都能极大地减轻哥哥的死给我带来的悲痛。”他叹了口气,指着身旁的椅子。“我请你们坐下,绅士们和克莱伯恩小姐。原谅我没有起身。我对亚当的死感到震惊。”
伦道夫仍站着不动,“沃尔夫,”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你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我的心变软了!”这个人大声道,“嗨,阿伯纳,我的心比任何生物都软。我无法下狠心去杀害一只麻雀。我的哥哥亚当不像这样。他会拿着枪支追捕野生的生物,直到杀死它们。他的死是极度粗心的结果。为了检查猎枪,他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左手握住枪管的上半部分,然后查看枪管是不是空着。这是我哥哥一个愚蠢至极的习惯,每次我看见他这样做都很气愤,一次又一次地要求他改掉这个毛病。”
虽然他对伦道夫讲话,但眼睛却看着朱丽娅·克莱伯恩和椅子背后的阿伯纳。
三
女孩镇定地端坐于椅上,一言不发。阿伯纳叔叔的身体对她而言是一种强大的保护。他宽厚的肩膀在她的身体上方,双手搁在椅背上,脸颊向上抬起,高大、威严。
这种姿势吸引了老人的注意力,他在椅子中挪了挪身子,继续看着女孩说。“在克莱伯恩小姐还小的时候,她曾经想起诉我和我的哥哥亚当,觉得我们虐待她,用不公平的手段夺取了她父亲离世时留给她的遗产,认为那些是她自己的。孩子不会明白土地所有权不可赋予,而我们的法官就能明白这一点。财产是一回事,无条件继承的所有权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因此,对于这样的关切,我深受感动。”
“沃尔夫,”阿伯纳终于开口,“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心境,伦道夫现在就可以立一份契约,以关爱与慈悲为条件,代替我来此的真正原因。”
“我不明白,阿伯纳,什么契约?”老人闪亮的眼睛逐渐暗淡下去。
“伦道夫将要立下的契约。”阿伯纳大叔答道。
“可是阿伯纳,到底是什么契约?”满脸愕然的法官大声道,“授予人是谁,接受者又是谁呢,还有什么土地?”
“你将起草一份产权转让,”阿伯纳答道,“正式列出你面前的契约和地图中给出的庄园和土地的一般担保条款。授予人为本顿·沃尔夫先生,受让人为朱丽娅·克莱伯恩(未成年),证人是你,伦道夫,条件是关爱与慈悲,并额外添加一美元。”
老人震惊不已。他扭动着缩进宽厚的肩膀中的头,挪了挪矮胖的身体,神情举止发生了改变;他那虚伪的双眼坚定起来,发出阵阵喘息。
“不用这么着急,我友好的绅士!”他咯咯地笑道,“不会有这样的契约。”
“伦道夫,继续写,”阿伯纳大叔说,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们把这件事了结了。”
阿伯纳转身面向这个体态臃肿的老人。“沃尔夫,”他说,“我是否得说服你签了这份契约?”
“签字?”他气急败坏地说道,“蠢蛋、傻瓜、疯子才会这么做!我为什么要转让自己的土地?”
“原因有很多,”阿伯纳镇定地答道,“这份财产不是你的,是你用法律骗局夺来的,审讯你的法官因学术术语而受阻。现在你老了,沃尔夫,另一个法官将审查之前的记录,他将难以应对。”
“阿伯纳,”老人大喊,“带着你的那些说教滚出去!”老人的下巴在颤抖,他猛地咬住手指。“我不会为了你列出的那些东西放弃土地的!”他大喊道。
阿伯纳并不为之所动,但他的声音变得深沉而高昂。“沃尔夫,”他说,“突发奇想有时的确是触动一个人的好办法。现在,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沃尔夫。我在想,你的哥哥亚当应该像他出生时一样赤手空拳地离开这个世界。如果你愿意的话,你的哥哥不应该戴着手套下葬。”
四
阿伯纳紧紧地盯着这个人,尽管刚才他还无动于衷,但阿伯纳进行威胁恐吓的仪容似乎触动了他,对这个大个儿老人产生的影响就如同施了魔法一般。他的整个身体开始颤抖,脸上的皱纹似乎随着稀薄的油脂舒展开来。
他瘫坐在椅子上,油乎乎的汗珠越渗越多,下巴在抽搐,陷入到松垂的领口中,身体急剧膨胀,如同疟疾发作。
终于,从这堆圆滚起伏的肉团中传出一个声音,声音微弱而颤抖。“阿伯纳,你会让我的哥哥按照如今的样子下葬吗?”
“除非你签字!”阿伯纳说。
没人想到他那波浪起伏的身体会再次平静下来。“伦道夫,”他颤声道,“把契约给我。”
门外,女孩在阿伯纳的臂弯里抽泣。她没有问原因,愿意相信自己遇到了上天的奇迹,直到永远。她走了之后,伦道夫转向了叔叔。
“阿伯纳!阿伯纳!”他大叫,“这个老家伙为什么对那双手套感到如此恐慌?”
“因为他看见了背后的刽子手。”叔叔答道,“你是否注意到,死者的脸颊边缘布满了鸟枪打出的洞,而中间却完好无损?那根本不是意外,”阿伯纳说,“死者脸上完好的区域是因为受到了保护。因为当死者发现他的弟弟准备射击他的时候,他举起双手盖住了脸颊。”
“老亚当被手套遮住的手背,和他的脸颊边缘一样被鸟枪射得千疮百孔。”(摘自《推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