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晓娟
我在北京和平里的一个居民区见到艺术家戴光郁,他在冬日清晨的薄雾里向我走来,衣装轻便,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远远看到一双很亮的眼睛,标志性的长头发揪在脑后,这个形象使他在市景之中一下鲜明起来。
整整10年了,戴光郁与他的德国妻子隐居在这里,一位是从事水墨艺术的前卫艺术家,一位是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艺术家。这片建于五六十年代的苏式社区,小径弯曲分叉,像一个曲折通幽的迷宫。路两旁耸立着挺拔的大树,从艺术家堆满老书的书房望出去,真是一个古旧安宁的所在。
入冬以来,戴光郁就在这间书房画画,靠书架放着他尚未完成的水墨作品。他把随意写在宣纸上的书法,裁成大小差不多的小方块,打乱后,再一块一块拼贴在亚麻布上。这种方式很像他近年来的生活状态,将深潜于内心的知识、思考与碎片化的感受,以反省的态度统一到新的布局中。
发起西南前卫艺术
我在书房看到一沓用条纹纸制成的书单,这是戴光郁和姐姐整理的父亲的藏书书目。两个月前,他的父母先后离世,戴光郁至今没有从失去双亲的悲痛中缓过来。他的父亲戴执礼,受教于大名鼎鼎的学者钱穆,一生致力于历史研究与教学。这位活了98岁的人瑞,学问好,人又高雅,成为儿子毕生追随的楷模。
艺术家曾在2 0 0 7年出版的展览画册《水落石出》中写道:“ 谨以此书献给父亲——一位正直的历史学家。在我求知欲渐强,却被剥夺学习机会时,他,充任了我文化启蒙的导师。……而我,最终却辜负了他的期望,将墨水,统统浪费在与‘水墨’无关的地方。”
戴光郁所说的“与水墨无关”,是指他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从事的前卫艺术创作。
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末,戴光郁活跃在中国当代艺术的前沿阵地。他和一帮朋友于1986年在四川省美术展览馆举办的“四川青年红黄蓝现代绘画展”是成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艺术展,和昆明毛旭辉等人组织的前后三届“新具象画展”相呼应,共同奠定了“八五”时期西南生命流表现性艺术的基础。1989年,戴光郁到北京参加了中国当代美术史上最具历史意义的大型展览“中国现代艺术展”。一年以后,1990年在成都,他与几位同道者又组织了“00090”画展,这是89后全国第一个现代艺术展。
一直以来,戴光郁特立独行,其艺术与策划的展览都被载入批评家的重要篇章。
他的装置《种瓜得瓜》、《边界》、《还原——水迹墨痕》、《静极生动》等系列,在当时的前卫艺术圈,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品,语言非常纯熟。《边界》是以土、墨、水为材质,在白色的宣纸上做出一个中国地图,随着材质中的水向四周渗透,形成一个不断向周围扩展的新的轮廓。作品的语言内涵依仗外在形式的演绎强化,有一种文化上的大而扩之,天下一统的意味。《还原——水迹墨痕》中,他将墨与水冻成冰砖,置于白色的桌面和宣纸上,随着时间的流逝,冰化成水,水继续蒸发,纸面只留下墨的痕迹。在此过程中,墨的物质性被分离出来,暂时挣脱它被赋予的文化属性,回到单纯的物性上。
他的《静极生动》系列,墨水从破裂的插着新鲜玫瑰的花瓶浸淌出来,顺着桌子继续向下,模糊了一本隐晦的“房中术”刻本。从上方俯瞰这幅作品,玫瑰花从盛放到凋谢,液态的墨水四下浸淌,白色红色黑色相互撞击着,将水墨花交融一气的阴柔感强烈地彰显出来,达成显与隐的平衡。
同时,他也创作了很多关于水墨的行为艺术,比如《植物人》、《等待戈多》、《诗意之水》、《向博伊斯致敬——来自中国的问候》、《犬儒主义的新问题》、《风景美如画》等。这些作品语言精炼,炉火纯青,将艺术的独立性和自由度发挥到了极致。
作为一种思想化境的水墨
2 0 03年,戴光郁移居北京,从曾经的风口浪尖退回一种书斋式的生活。在这10年里,他没有办过个人展览,也极少参加艺术圈的活动。他5岁开始练书法,学习古诗词,十几岁跟从蜀中名宿施孝长、赵蕴玉等习中国画,继而拜名师何哲生学油画。现在他用大量时间赋诗填词练书法,用他的话说就是,把丢了几十年的功课捡回来。
戴光郁的父亲是四川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文革”中被抄家3次,是川大被批斗最惨的一位。由于父亲当时所谓历史问题的影响,戴光郁被拒绝升入高中读书。从此,他在父亲的指引下,开始拜师学艺。
那是段好时光。每到周末,他怀着无比神圣的心情,随父亲去拜访成都书画界的名流。从此,初识水墨,那么一点儿墨一点儿水,下得笔去,却是气象万千。戴光郁的审美起点很高,小孩子理应喜欢具象,他却对抽象写意更有感觉。他最爱的画家是石涛。无书可读的日子,戴光郁也临摹父亲珍藏的西洋画册里的绘画,野兽派、印象派画家的画从那时就开始接触了,整天玩在一起的也是爱画画的小伙伴。当时何多苓、卢万井等都在社会上闲荡,这拔人差不多都自学成才。后来,他们当中有人进入美院学习,也带动了周围一拔社会青年向学院派靠拢。
戴光郁很感谢那段时光。一路下来,他的学艺之路非但没有耽误,后来又和他的朋友们一起经历中国当代艺术运动的发起。
他后来创作的一系列装置、行为艺术,正是得益于那个环境的浸淫,而水墨始终是他进入艺术化境的有效途径。
8 0年代中后期,他就做过大量水墨实验拼贴,但那时他更倾向于创作上的大破大立,绘画做得不够深入。2003年,戴光郁从成都来到北京,艺术上则从多维趋向平面的绘画。
他在宣纸上写字画画,再裁成等比大小的方块,一块一块依画面顺序,拼贴在亚麻布上。过程中,不断地撕裂、重合,又分片烘染、涂绘,再撕,再重合。这种往而复之的创作方式,破坏——修正——再破坏——再修正,就像现实生活境况。完成之后,根据画面结构整体需要,再补充局部,画上山、题上字……他用这种方式,制作了一系列肖像、风景以及抽象作品。形式更单纯,但呈现的信息更立体,他的画面感庞大而又细微之致。
他2 012年的《新书法》系列,随意写成的书法成为背景,远处山水隐约可见,整幅作品处理成湿气氤氲的效果,而计算机字体“山水”赫然其中,其意昭然若揭,似乎山水对于今人只停留在古代或是臆想中。书法、山水、电脑体,作为不同元素被提取,重新拼合,构成今日之景观。正如他所说,“我们不可能像古人那样画山水,要使传统媒介在现代语境中达成一种对话关系”。这是他的方式。又如他所说,“我们的文化永远都是在破坏、撕裂与恢复,如此循环往复”。他的方式恰与他的文化认知如此达成了一致。
他画的人物肖像除了历史记忆,更代入他浓郁的个人感情。他笔下的父亲,灰白的调子,马赛克式的拼合,显示出成像的波动感。他将你吸引进去,既是立体的,又是沉潜的,自然光斑隐藏着语言道不出的意味。而他画的母亲,由于个别方块的错位,人物呈现一种大理石般的质感,使人禁不住双手抚摸,抚摸背后深沉的感情。
将肖像画出层次与感情,这是艺术家的功力,他的技艺能将他带到他的意识所到之处。这也是艺术的魅力。当眼睛抵达画布的那一刻,我们与艺术家感同身受,这样的艺术就是成功的艺术。戴光郁无疑做到了。
戴光郁:独立艺术家
1955生于成都,现居北京。 近年主要个展
2012 “戴光郁个展《未济》”,香港会展中心
2010 “戴光郁近作”,Galerie Adler,巴黎,法国“失忆”、“活字印刷”,Art Paris, Grand Palais,巴黎,法国
2008 “墨戏”戴光郁个展,艺法画廊,上海
2007 “亡羊补牢――中国当代艺术羊讲座”,798南门空间,北京“水落石出”,红星画廊,798工厂,北京
2002 “吃与词”艺术展,成都
2000 “我射击自己”,杜伊斯堡大学,杜伊斯堡,德国
早在新潮美术时期,戴光郁就是西南前卫艺术的发动者与组织者之一。他和一帮朋友于1986年在四川省美术馆举办的“四川青年红黄蓝现代绘画展”是成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艺术展。
在89后中国当代艺术最沉闷的时候,戴光郁分别于1990年和1991年在成都美术厅组织了“00090 现代艺术展”和“戴光郁、王发林、李继祥绘画展”,两个展览对于那段所谓沉潜期,不啻是于无声处的惊雷。
接下来,在艺术市场化与文化产业化推波助澜下的学术式微,遮蔽了前卫艺术与本土生存之间血肉关系。而戴光郁此一阶段长达10年之久,坚持本土的、前卫的、个体的和独立的艺术创作和组织工作,是对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贡献。
——批评家 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