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钢琴老师,意大利米兰人,费尔伯教授,总是在一旁叫:“放松,放松!”他自己则手指也塞不进白键黑键之间,太胖了。我逗他跑步,体操,我也叫:“放松,放松!”
费尔伯系出意大利名门世家,哲学博士,琴艺雄冠一时,犯了杀人案,漂亮的情杀案,越狱逃亡到中国,独自渐渐发胖了。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诞辰,上午送去一束花,一部蛋糕。他哭个不停,说:没有人爱他,快死了。下午又哭。
不多久,费尔伯教授逝世,而且还是我旅行回来别人告诉我的,所以没见到他的遗体,没见到他的坟墓。没有坟墓。
亡命来中国,四十余年,只收到一束花,一部蛋糕,如此人生,他终于“放松”。
跟他学了十多年,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被恶运折断。
费尔伯曾经以疯狂的严厉悉心指导我,巴望我到意大利去演奏,叫人听听费尔伯博士教出来的钢琴家是怎样怎样的。瞧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态,仿佛我已经完全征服了意大利的听众似的。
后来我作为游客,走在米兰的老街上,没人问我:“您认识费尔伯先生吗?”
幸亏是这样。
(史东彬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木心作品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