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的小鹿（12）

［美］马乔里·金南·罗林斯

第十二章 告别童年

乔戴向北走去，他的步子麻木不仁，仿佛他的全身除了两条腿之外，什么都已经死了。他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只想离家出走，一走了之。他要到波士顿去找到奥利弗，跟他一起出海去，从此忘却那种背叛行为，就像奥利弗曾经忘却的那样。

他找了一艘独木舟，向波士顿划去。他觉得自己也像小旗那样，浑身鲜血淋漓。小旗死了。它再也不会向他跑过来了。他嘴里说着这话，故意折磨自己。

“小旗死了。”

这句话就像老鹳草泡的茶一样苦。

他还没有刺到最深的痛处。

他大声说：“爸爸背叛了我。”

这是比彭尼被毒蛇咬死更恐怖的事情。他用指关节擦着自己的前额。死是可以忍受的。“草翅膀”死了，他能够忍受。背叛不能忍受。要是“草翅膀”死了，要是熊、狼、豹子溜进来攻击他，他会感到巨大的悲伤，但是他能忍受这种事儿。他可以求助于爸爸，他爸爸也会安慰他。没有了彭尼，哪儿也找不到安慰了。坚固的大地在他脚下崩溃。苦痛同化了忧伤，两者融为了一体。

黑暗笼罩了陆地和水面。他躺在岸上的一棵大树下，周围黑夜里所传来的这些声音，令他毛骨悚然。他拉了些苔藓盖到身上，一直哭到睡去。

太阳唤醒了他。他站起身来。他虚弱，头晕。他知道，这不是需要休息，而是饿了。一想到吃的，他便痛苦万分。饥饿的痉挛像一把把火热的小刀划过他的胃壁。他孤独无援，似乎正被带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他不顾饥肠辘辘，拼命向前划。风攫住独木舟，吹得小船团团转。他无法稳住船头向前走。浪越来越高。湖面上，看不见任何船只。

他回头望去，湖岸已经远去，远到了令人惊慌的地步。他的前方，水波浩渺，似乎广远无涯。他害怕极了，慌忙掉转船头，发疯一般朝岸边划去。当他划到那儿时，却发现只是一个死的湖湾，湖湾的两边是一大片沼泽。他因为疲乏和恐惧而浑身发抖。他告诉自己，他没有迷失方向。可是，现在的水面如此宽阔，湖岸线又是如此混乱……饥肠辘辘变成了剧烈的胃痛。他开始狂热地幻想着巴克斯特家寻常餐桌上的食物。他看见了一片片煎得焦黄、滴着油、冒着腾腾热气的火腿。他还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他看见了黄褐色的烙饼和烤得焦黄的玉米面包。他看见了一大碗一大碗盛得满满的豇豆，豆子间还有白色的熏肉丁。他闻到的炸松鼠香味儿如此真切，以至馋得他口水直流。他尝到了特里克西带着泡沫的热乎乎的牛奶。他甚至都可以跟狗打架，去抢夺它们盛着粗玉米糊和肉汁的狗食盘。

那么，这就是饥饿。这就是他妈妈说“我们都会挨饿”这话的含义。他当时还哈哈大笑，因为他觉得他知道饥饿的含义。他微微感觉有点好笑。他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食欲。饥饿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饥饿令人恐惧。饥饿如同将他吞噬的巨大的胃，饥饿有扒拉他五脏六腑的锐利的爪子。他竭力抗拒着一阵新的恐慌。他宽慰自己，他很快就能到达一所小屋或者一个渔夫的帐篷了。他可以厚着脸皮乞讨点食物吃。

傍晚，前面树林里出现了一间小屋，他满怀希望地划过去。这是一所废弃的小屋。他像一只饥饿的浣熊一样在小屋内四处觅食。他发着高烧，精疲力竭，胡乱塞进肚子里的东西让他昏昏欲睡。他噩梦缠身、糊里糊涂地在小屋里睡了一夜。

早晨，他再次感到饥饿难耐。痉挛像指甲尖利的手指，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发现了一些松鼠埋在那儿的去年的橡树籽，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坚硬的没有嚼碎的果子，在他收缩的胃里，犹如刀割。他浑身发软，几乎连木桨也拿不起来。河面上，风平浪静。水面上强烈的反光，烧灼着他的脸颊、脖子和赤裸的双臂。阳光火辣辣的。他觉得他的头在抽搐，无数黑点跟无数金球在他眼前交替着狂飞乱舞。一阵微弱的嗡嗡声在他耳朵里鸣响。突然，嗡嗡声戛然而止。

当他睁开眼睛时，才知道他被人救了。他吃过东西，又昏睡了一觉，便被送回了沃卢夏。

此时，“巴克斯特岛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除了垦地，没有什么东西是现实的。他步履艰难地向前跋涉。傍晚，他来到银谷。他突然记起一件事情。一年前，他来过这儿，一个温和柔美的日子。他在小溪中戏水时，给自己做了一架会转动的小水车。很快，他用同样的方法又做了一架小水车。可扑扑转动的小水车已经失去了其曾经有过的慰藉。

他说道：“破玩意儿……”

他一脚将它踢得粉碎。碎片顺流而下。他猛地扑倒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现在哪儿都找不到慰藉了。

彭尼弓着腰，身上裹着被子，坐在火炉边。他的一只手捂着眼睛。乔戴走到门前，拉开门闩，走进屋去。彭尼抬起头来。

“过来。”

他走过去，站在爸爸身边。彭尼伸出他的手，将乔戴的手翻过来，放到自己的两手中间，慢慢地抚摸着。乔戴感觉，滚滚热泪一滴滴洒落到他的手上，像暖暖的雨。

“孩子啊……我差点把你给毁了。”

彭尼顺着他的胳膊往上摸，抬起头来瞧着他。

“你没事儿吗？”

他点点头。

彭尼在他的椅子里动了一下。

“食橱里有吃的，那边水壶里有水。你饿了吗？”

“我只吃过一顿饭，昨天晚上。”

乔戴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彭尼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说：“真是对不起，你不得不这样去体会饥饿的滋味。”

“妈呢？”

“她赶着马车，上福雷斯特家去了，去换些玉米种回来。她想尽力补种一部分庄稼。她把那些鸡带去做交换。这大大挫伤了她的自尊心，可是她又不得不去。”

乔戴说：“你怎么样了，爸？好些了吗？”

彭尼久久地注视着火炉中的灰烬。

他说：“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吧。我几乎再也无法打猎了。”

乔戴说：“等我干完农活，你就让我去把老大夫请来。”

彭尼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说：“你回来真的变了。你吃过了苦头。你再也不是一只一岁小鹿了。乔戴……”

“唉，先生。”

“我要跟你谈谈，男人跟男人。你以为我背叛了你。那么，有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必须懂得。也许你早已经懂了。我和你的一岁小鹿都叫它给毁了，当然不仅仅是我们。孩子，是生活本身背叛了你。”

乔戴瞧着他爸爸，点点头。

彭尼说：“现在，我需要帮帮忙，帮我上床去。看来你妈要在那儿过夜了。”

乔戴将自己的一个肩膀凑到爸爸的胳膊底下，彭尼沉沉的身子靠到了儿子的肩上。他一瘸一拐地来到床边。乔戴拉过被子，盖到他身上。

“晚安，爸。”

乔戴钻进温暖的被窝。他的床又软和又柔滑。他伸展着双腿，非常舒适地躺着。明天早晨他得早起，挤牛奶，拾木柴，侍弄庄稼。当他干这些活时，小旗不会再去那儿跟他一起玩耍了。他爸爸再也不能肩负生活的重担了。但是，这没有关系。他能一个人扛着。

快要入睡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小旗！”

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呼喊，这是一个孩子的呼喊。在灰岩坑那边的什么地方，一个孩子和一只一岁的小鹿，肩并肩地跑过那棵木兰树，跑过那些活栎树下，永远地消失了。

（全文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