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言
一
山高入天,大雾如幔,滇南这茫茫的森林中,山间林下露出断断续续、若隐若现的山路。起伏的群山,茫茫的林海,在层叠的大山中,散布着一个一个灰白色的小村庄。
直到三岁多了,大头才能歪歪倒倒地学走路。大头娘经常对他说起那些过去的事情。营养不良的大头,脚长手细,犹如几根干麻秆胡乱地交接在一起,支撑着的那颗头,就显得特别的大,所以村里的大人小孩子都叫他大头。村里有一个被称老头的常常笑话他说:“大头,大头,像一只大斗。没有粮,没有豆,风吹麻秆抖抖抖。”后来大头的娘每当说起过去就经常说,大头能活过那年代,能长大成人,已经算是十分的幸运了,一定是天神厄萨在保佑着他。当时有许多大人和小孩子,连黄精、蓑衣包、山茅野菜都没有得吃了。娘说:“那个饿啊,有脚不吃的只有板凳,有毛不吃的只有蓑衣。”
书读到三年级时候的一天,父亲看到作业本上大头写的字,鬼火冒得三丈高。一直被他写成了曲线,好像雨天的蛐蟮在满地乱爬。零字的圆圈被他写成了干瘪的山葫芦果。父亲一年四季劳动又苦又累,眼看儿子学习差成这样,心里就窝着一肚子火,又觉得没有面子。虽然他不认识字,但他一看那课本上的庄重,再看大头写的乱七八糟,大头的爹雨水田一气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已经当上生产队队长的父亲就利用手中的权利安排大头跟着老头去给生产队放牛。
老头家就他一个人,据说他没有结过婚。老头,其实他也有名字叫李老四,因为他排第四,是家中最小的,在我们那农村最小的小老老也常常就被简为爱称叫老头。在解放前夕的那次大饥荒中,又饿又病,他的亲人相继病死饿死了,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小老老,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大草房。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结婚?有的说他有病,那个地方病歪歪的,绉皮拉胯,好像一只干瘪的茄子,没有力气,连头也抬不起来,根本干不了活。有说他年轻时有过一个相好的,是十里八乡的一枝花。但姑娘的父母嫌老头家太穷,不同意把那么漂亮的姑娘白嫁给他。后来他憋气自卑,就发誓歇火不找了。也有人说,山后面大平掌寨子边上,黄寡妇的一窝孩子,都应该把老头叫爹的。他是林中的杜鹃鸟,把蛋下在人家窝里了呢。总之,老头的身上有着许多神秘的故事。大头也问过老头,老头说他还没有长大成男人,说了也等于白说,说了大头也还不会明白的,等到大头长大成男人了,自然就会认得了。
放牛这活,不用挑,不用抬,不使力气,更不用花钱买工具。只要在腰间系着、坠在屁股后面的牛角夹上别一把小蛮刀,或随便在路边拣一个石头、或者土块,或用小蛮刀随手砍一根树枝,就是现成的放牛工具,就能挣到工分,就能分到粮食。
天地浑为一体,四野茫茫然,世界突然缩小了,好像天地间除了那群牛,就只有他和老头两个人了。
“大头,你看,前面那一片灰白的点点,就是我们的寨子南波迪了。”老头指着山下的远处。
“我知道。”大头回答说。
“再后面就是南段山丫口。”
“哦,南段山丫口。那再再后面呢?”大头追问着。
“那就是麻疯寨了。”
曾经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麻疯病无药可治!它不但要让你疼、让你痛,而且它还要让你慢慢地变形、致残,让你看着自己慢腾腾地变丑,让你一天天地在恶心自己,让你心痛如锥,让你精神走向崩溃。所以人人都怕。因为怕,除了躲,就是避,或者撵,或者烧。人人恨而欲除之。这种怕,这种恨,从小就被种植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牛吃饱睡了,老头也睡了。但是大头在白天不会睡觉,便感觉到无聊寂寞起来。好在山大林密,树多,野果多。大头就像猴子一样,这棵树爬上去,从那棵树下来,闲不住地爬树摘野果子吃。在树上,在草丛中,或掏小雀窝,或捉知了,足够他玩上大半天。
有时候,看到牛吃饱睡觉了,老头他却不睡觉。他把老铜炮枪往大头怀中一塞:“你在这里要好好地看着牛,我到麻疯寨克一转,找一些老草烟。”他爬上多依树大梁子,翻过南段山丫口,老头一去就要老半天。当然他回来的时候,背上的小竹篮里除了草烟叶,也带回来或火草粑粑、或芭蕉果、或桃子、李子、麻栎嘎果,偶尔甚至还会有煮熟了的新玉米、鸡蛋,芭蕉叶包着的花生糯米饭。
“老头,听说只要被麻疯寨的风一吹,或者被麻疯病人看上一眼,就会染上麻疯病的,他们的东西我不敢吃。”大头嘴角上淌着口水,却不敢吃。他怕麻疯寨,从小就怕。老头说:“那都是胡说瞎吹的,没有那么神。你要想染上那病,你还没有那个缘分呢。再说了,现在有医生定期给他们打针吃药的。
原来合作社也安排过其他的人放牛。但是,不是牛经常吃了生产队里的庄稼,就是牛瘦毛长,皮包骨头,甚至滚皮坡,死烂在大山深箐中。那种牛瘦到连喘气都要接不上来的样子,眼屎糊满眼角,背上的骨头架子像无土裸露的岩石瘦削地高高突出着,别说靠牛犁田耕地,杀牛吃肉了,就是让人看着也觉得一阵阵地可怜心疼。
天长日久,大头发现老头总是在挎包或竹篮中带着一小葫芦的盐。
傍晚了,老头口哨一声响,他在草地上洒上一点点的盐水,牛就会自己争先恐后地聚集围拢过来,连草带盐水吃得精光。
伴随着一条又一条小牛儿的长大,大头也在悄悄长大着,好像一头壮实的小牯子牛了。像开春的草地,他的嘴边也开始不知不觉地长出稀稀软软的青草了。
二
在漫长的雨季里,最让老头当心的是成群的豺狗和那凶猛的野狼。牛群一旦被豺狗或狼群撵散了,成群的豺狗或狼就会死死地缠住它们认定的其中一头目标,紧追猛攻,如果没有人、特别是没有老铜炮枪的帮助,那单头独牛,很容易就会被成群的豺狗或狼肢解吃尽。豺狗与狼、老虎的进攻策略不同,老虎与狼聪明、勇猛,它抓住战机,扑上去直接咬住牛咽喉上的主动脉大血管。而豺狗则狡诈、赖皮,狂追乱咬,围追与堵截并用,它要等待牛精疲力竭了,才发起致命的攻击,而且它首先选择攻击牛的屁股。
尽管老头眼疾手快,枪法好,名声很大,但也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endprint
那天,老头又把老铜炮枪往大头怀里一塞,就对他说:“你在这里要好好地看着牛,我到麻疯寨克一转,找一些老草烟。”看来老头的草烟瘾又发了。多依果还半大不成熟,大头在树上摘黄桑果吃饱了,就在大树脚下低头看着蚂蚁搬家。
找了几个山坡、山洼,还是找不到小花牛和大花母牛的身影。大头只能急急忙忙地跑到麻疯寨去找老头。其实,那麻疯寨并不是很远,老头说过,爬上多依林大梁子,翻过南段山丫口,就在山下面的大森林中。农村人谈麻疯色变,说那个麻疯病多么的厉害,人得了那种病,就会变得像魔鬼一样……所以村里规定,谁也不能到麻疯寨里去,也不允许麻疯病人到其他的寨子中来。大头寻着这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小路,它像一根脐带,悄悄地地连通着外面的世界。
情况危急,顾不得恐怖的麻疯病,也管不了什么村规民约了。大头走在深山老林里,四面都是树,都是绿色,或者褐色的高大树干,树干上爬满了毛毛茸茸的苔藓,一棵披着苔藓的老树桩好像一只大黑熊站立在那里,阴森森地在看着他。突然有一只大鸟从林中飞起,或山风从高高树梢吹过,哗啦啦的响声让大头全身的汗毛疾然直立起来,脸色发绿,稀汗一身。渐渐地走出大森林了,远远地看到几间草房。大头这是第一次到这个麻疯寨,看来只有三五家人,或七八家,具体有几家大头也不大搞得清楚。反正整个寨子都七零八落地分布在深山老林里,一家隔一家老远,家家都养着几只狗。汗水淋淋的大头先到的一家,他突然看到一个鼻子收缩变了形,嘴巴涎着口水,手指歪倒僵硬成了鸡爪状,脚指脱落了,脚关节弯曲地靠在柱子上晒太阳的男人。
大头心里感觉到很恐怖,后退了两三步,但是情况紧急,他又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问:“大爹,您见到放牛的老头没有?就是那个李老四。”他没有听到吧,不像,他不会说话吧,也不像,等待好半天了,他弯曲的脚关节移动了一下,僵硬的鸡爪手在嘴角上揩了个半圈口水,才慢腾腾地说:“今天没有见着,你到那边洼子里的那家去问一问。”大头到了洼子里的那家,看到坐在台子上的火塘边,一个没有眼眉毛、手指头残缺不全、灰脸粗皮的妇女,还好,她家的狗见了大头也不凶不咬。大头定了一下心情,问她:“大娘您有见没有见到那个放牛的老头?就是那个李老四。”她想了老半天,想说又不想说地,看看天,看看树林,看见一只小瓦雀歇落在地上拣东西吃。停了好半天才说:“可能在下面他相好的那家里呢。”可能是听到他们说着话的声音,大头看见从她家里走出来两个与自己一般年纪的漂亮姑娘,很好奇地在看着大头。哟,还真是老鸦窝里出凤凰,烂泥塘中开荷花了,而且还不止一朵呢。
等到老头和大头赶到的时候,荒野里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大花母牛和小花牛的胸锥骨头、头脑壳和四肢大小脚杆了,还有遍地的豺狗尿臭与牛血的腥臭味道,铜绿色的大头苍蝇在草丛中嗡嗡乱飞。一阵阵的腥臊,让大头手脚发软,背上直发凉,胃里直翻滚。老头放下他手中的老铜炮枪,蹲在地上,抱着大花母牛和小花牛的头脑壳,鼻涕眼泪地在那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好像在与他的老娘、或他的小儿子,在阴阳地界上道歉或告别着。
晚上回到家,大头只对爹说大花母牛和小花牛被豺狗吃了,没敢说老头与可怕的麻疯寨。因为村里的村规民约规定,谁去麻疯寨,把麻疯病带到寨子里,就要拉哪家的肥猪杀了分给大家吃。如果发现谁要是得了麻疯病,就要被全寨子的人撵出寨子,入伙到麻疯寨去,永远不得再回来。
自从那次大头到麻疯寨见到了老头的那个相好的以后,他每次再去麻疯寨,就领着大头一起去了。
三
雨还在继续地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雾还是那么地浓厚,没有要散开的迹象。橄榄树、含羞草已经开始闭合起叶片了,嫩草的叶尖上结上了一颗圆圆的露珠,黑头公、山呼、白鹇、野鸡等野鸟儿,七前八后地开始呼儿找伴地向高树上转移了。两头小水牛儿来到大红毛树脚下,围绕着那一堆大蓑衣在轻轻地、好奇地嗅着,一圈,一圈,又一圈,老头,你还在熟睡着么?还在做梦着么?
人在无聊的时候,脑子就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想来想去,大头又想起了麻疯寨,想起了麻疯寨的杏花姑娘。
只要老头说他的草烟吃完了,烟瘾发作了,他们就爬上多依林大梁子,翻过南段山丫口。一个老头,一个大头,老头走在前面,他抬着老铜炮枪,让大头背着小竹篮跟在他后面,走在去麻疯寨的山路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广袤、孤寂的大山上,经常出现着这幅画面。
老头领大头去麻疯寨,每次到了那家有两个姑娘的家,他就说:“大头,你在这家烧粑粑吃,我到那边一家克找一些老草烟。”那家,指的就是她们说的老头相好的那一家。这时候,大头已经不知不觉长成大小伙子了,对男女之事,也已经有了一些神奇朦胧的感觉了,对老头经常发作的草烟瘾也知道了大概的意思。从此,大头跟着老头,经常到麻疯寨去,一边烧粑粑吃,一边跟杏花和山桃姐妹俩混熟悉了。那心中的恐惧与神秘在悄悄淡化。慢慢地,大头才从心里真的走进了麻疯寨,走进了他们的生活,走进了他们的中间。这件事直到今天,也还是老头他们俩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两个姑娘的家,她爹妈也是麻疯病人,已经手脚骨节严重变形,瘫痪睡在床上不会动的时间长了,后来就痛苦地死去了。她们家有兄妹四个,两个哥哥,身体强壮,都是好劳动力。大哥皮肤上有斑斑驳驳的麻疯病症状,是轻度的麻疯病患者。姐妹两个,都漂亮如花。大的叫杏花,小的叫山桃,她们俩相差一岁,杏花十八岁,山桃与大头同岁。大头喜欢杏花的文静,能缝能织,更能疼人,她一口细细整齐的小白牙齿,好像是拿白玉石精心打磨后种上去的,好可爱。大头也喜欢山桃的活泼,能说会道,笑口常开。大头常常爬到大树上,给她们俩摘野果吃。杏花爱吃蜜甜味道的鼻涕果,这种果树在大箐里有的是,它叶片宽大,树皮粗糙,成熟的果实皮薄油亮,香而且蜜甜,非常好吃。她还喜欢吃鸡素果。山桃喜欢怪味的辣皮果、多依果。这两种果的树都有刺,多依树多枝多叶,枝条上有长长的刺。辣皮果树弯曲攀爬在其它大树上,枝条上长有很多小钩刺,果实小指头般大,到由绿变成黄色的时候,就成熟了,吃在嘴里有一股辣香味道。多依果遍地都有,辣皮果只有高山上的大箐树林里才会有。endprint
有一次,杏花说她害怕,她让大头跟她到大箐的菜园里拿菜。大头说你叫山桃跟你去吧。杏花说不要山桃去,山桃胆子是大,但是山桃常常一惊一叫的,让她心惊肉跳。过了包麦地,到了大箐里,大头走在前面,杏花跟在后面,她说大头的衣服汗臭死了,不像个大伙子。说得大头脸上火辣辣的。到了箐边,她强迫大头把汗臭发白、发僵的衣服脱下来,她就在箐水中洗了。她在洗衣服的时候,大头坐在旁边的大石板上看着,杏花她长长的头发,淡淡的眉毛,粉红粉红的脸,圆圆的小嘴,偶尔露出她一口细细整齐的小白牙齿来。啊,杏花你真迷人。麻疯寨,这恐怖的三个字,怎么会与眼前的景象相关呢?清亮甘润的水,纯朴善良的人,这是天使的世界啊!大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一个姑娘,杏花就说:“你不要这样子看着人家嘛。”
女为悦己者容,洗好了大头的裤子,杏花就想要洗自己了。她把大头的裤子晒到草棵棚上,转过身对大头说:“大头,你到路口上看着来人,我要洗澡呢。”大头说:“好。”大头顺从地来到路口的小山包上,他坐在草地上警戒着过往行人。
在大箐边上,有几棵天干果树。高坎上的那两棵,叶绿闪亮,果实大,但有仔核。箐边的一棵,果实虽然小,但是它没有仔核。大头想,杏花喜欢吃哪一种呢?她应该要爱吃没有仔核的那种。
杏花雪白的身体,躺在阳光照耀的水波中,两只饱满圆润的乳房在水波晃荡中亮亮的,杏花正在专心的擦洗着。她洗了头发,洗了躯体,洗了手脚。
在从高树上下来,大头又来到小土包的草地上坐着。杏花洗好了澡,来到大头身边,她笑眯眯地接过鼻涕果。她说:“大头,你的裤子破了。”大头说:“不可能。”
杏花红着脸说叫大头到大树背面,把裤子脱下来,再递给她补,她很快就会补好的。大头只能照她说的做了。好在他们山村里的女人,一般都随身带着一个金竹做的小针线筒,以备缝补或挑刺之用。
大头就走到了草棵林中,撒完尿转身子走出来时,才感觉屁股前后火辣辣的痒疼起来。刚才只想着树前面的杏花,不注意身边的情况,原来这里有很多的荨麻棵子,大头的光屁股碰到荨麻叶片了。
杏花把补好的裤子丢在菜地边的草地上,她自己到地里摘菜去了。大头一屁股火辣辣的,长起一大片麻子泡泡,又红又肿,又疼又痒。他就过去采摘了两大片芋头叶,一前一后地遮羞着才走出来,急忙把裤子穿上,拿起还没有干透的衣裳,看了看菜地的方向,不见杏花。没有等老头,大头就自己赶回了南山洼放牛场。
四
后来,好几次老头叫一起跟他去麻疯寨,大头都推脱说不想去。其实大头心里是十二分的想去,哪怕只到寨子边上远远地看一眼杏花也好,但是想起上次的尴尬事,就又不好意思去了。直到老头说要大头给杏花家送盐巴去,他说杏花家没有盐巴吃了。说完,老头把买盐巴的钱给了大头。哦,原来,老头他一直在暗地里兼职着麻疯寨的采购员或交通联络员呢。大头说:“我不克,要克你自己克。”老头说:“盐巴要到供销社商店克买,我年纪大了,翻山越岭的,还是有劳年轻人你跑一趟吧。”其实,说不去,那只是大头假装推脱一下而已。大头心里时刻挂念着杏花,想看杏花的笑脸,想听她的声音,想和她坐在一起,怎么能不去呢?
大头急急地爬上多依林大梁子,走进了麻疯寨。
竹竿上挂满了上年收获的干包麦。杏花坐在晒台上,专心地做着针线活。
“大头,你来啦,快上来坐。他们都下地做活克了,我留在家里煮饭。”杏花说。看到杏花没事一样,大头才放下了心。大头把特地到供销社商店买的东西拿出来递到杏花的手上:这是两块红糖、这是一包水果糖和一包饼干、这一大块是磨黑大锅盐。杏花一一把它们放到家中堂屋的桌子上。
大头帮着杏花一起扫地,烧火,煮米,等蒸上饭,然后照例就要得去地里拿菜了。
下坎,过沟。包麦正在抽穗。大头他们说着话,又到大箐边的地里去拿菜。这里水好,土潮,各种蔬菜一年四季青青绿绿的。拿了菜来到箐里,杏花就把菜放在箐水里洗着。泥沙、黄叶、土末旋转着随水波而去。青菜在清水中漂浮着,在杏花的手中翻动着,杏花漂亮的脸蛋被水波晃荡成了一片片红艳的花瓣,像水中开红莲。洗好了菜,他们俩坐在大箐边的大石板上休息。石板上长着一层毛绒绒的苔藓,就像城里开大会的主席台水泥地面上铺了红地毯,只是主席台上那个是红艳艳的,这个是绿茵茵的。但这个是自然生长的,它有生命。大头说这大石板像跳舞的台子。杏花说,它更像睡觉的大床。大头剥了两颗水果糖,一颗放进了杏花的嘴里,一颗含在自己的嘴里就嚼碎了。杏花说:“你咋就嚼吃了,这糖要含着吃,才能吃出它的香味和甜味来。”大头说:“我等不得,不管它了。”
箐水两边是高高的大树,攀爬在大树上的藤蔓开着一挂挂一串串郁香的白藤花,脚边是清清的山箐水,流动的水使底下那些指头大小的紫红色、白色、褐色石子的也有晃动的感觉。这深山老林中,空幽而宁静,好静好静啊。大头的心里冒出一种无名的兴奋与躁动,紧张地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又长又黑的黑发辫,就快快地缩回了手。杏花嘴里还在含着那颗糖,用脚在拍打着清水,眼睛在看着树上的白藤花。看她没有什么反应,大头又壮胆抚摸了几下黑发辫。随后就把它捧在手里了,又软和,又粗大。大头拿起黑发辫闻了一闻,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直醉到他的心里。大头拿起了发辫,就看到杏花脖子上细白的皮肤柔柔地延伸到衣领里。
杏花耳朵软和而肥厚,耳廓温顺而向前慢慢收合,像半个漂亮的漫海果,也像一只闪着金属光泽的小海螺。由于太集中注意力了,大头粗重的呼吸热热地吹到了她的耳朵上。
杏花歪着头说:“大头,你做什么?我的耳朵怕痒痒。”
大头脸红心跳地说:“杏花,你看,那白藤花真香。”
杏花说:“大头,这箐水里还有鱼呢。”
是吗?大头就把手中的糖塞到杏花的手里,走到水中,他蹲下来摸鱼。好一会,大头才摸到一条大麻箐鳅,它却疾速地跑到了杏花脚边的石头下面去了。大头转过身来,看到杏花小巧玲珑的脚在清水中艳红地晃动着,像两条可爱的红金鱼,他便用双手稳稳地捉住了它。endprint
慢慢地大头的手抚摸到了杏花的膝盖,抚摸到了她的大腿。这时候的杏花不笑了,她在不停地吞下口中的糖水,吞着吞着,她张开了红润的嘴唇,她的脸艳艳地红起来了,热热地烫起来了,眼睛里荡漾起迷迷的清波。
世界静静的,树上没有鸟,天上没有云彩,连知了的噪声也听不到。
五
一个老头,一个大头,老头走在前面,大头紧跟在后面。老头抬着老铜炮枪,大头背着小竹篮跟在后面,走在去麻疯寨的山路上。大头又跟着老头往麻疯寨跑了。老头打了一只大野猪,他们只拿回家了一半,另一半,他们对家人说在山里烧吃了。其实老头挑着,大头背着,把另一半野猪肉送到了山那面麻疯寨她们那里去了。平时老头他们打到野兔、野鸡、白鹇等等,都带到麻疯寨里做吃了。这次大野猪那两颗弯弯的长獠牙,细腻洁白,好像两个新月,大头把右边的一颗送给了杏花,左边的一颗给自己留着,要让两个新月永远美好地照亮在他们的心里。
叮叮咚咚的牛铃铛,摇响在细长弯曲而起伏泥泞的山路上。西山头上划出一道微弱的亮光,把云层撕开了一条亮亮的缝,随即,一声巨响滚过天边……
有一天的晚上,爹正二八经地对大头说:“青山啊青山,你已经长大,你比你爹都高了,你不能再放牛了。你要参加犁田耕地,学会播谷撒种。今年上冬克,你就要找对象,准备成家立业了……”那时,要大头不读书,去放牛,他高兴听他爹的。今天,要大头离开牛群,下山来,去犁田耕地,去播谷撒种,就是要让大头彻底的离开什么了?
大头就想到了麻疯寨,想到了那漂亮的姐妹花,更想到了杏花,想到了荨麻棵林;想到了杏花雪白的身体,躺在阳光照耀的水波中,两只饱满圆润的乳房在水波晃荡中亮亮的样子;想到了大头与杏花在大箐边上亲密的绿色大石板……大头的心就疼痛起来。可是麻疯寨,那是另一个世界。啊,大头突然就想到了一直不结婚的老头,原来他心中是那么的苦啊。
再次来到麻疯寨,面对着杏花,大头拉着她温柔的小手,他们走在林间的山路上,他们煮饭、拿菜,他们爬树摘果,他们拥坐在箐边的大石头上,看着她天真可爱的样子,听着她兴奋活泼地说笑着,大头该说什么呢?大头爹说不让他放牛的话当然不能告诉她,她要是知道他们从此不能再相见了,那她一定会非常着急和伤心难过的。大头要给杏花幸福,怎么舍得让她着急和难过呢?
吃了晚饭,大头和杏花来到了麻疯寨后面的山梁上散步。天空晴朗朗的,走着走着,看着暗红色的太阳远远地坠落下去了,大头看到杏花有些累了的样子,就把衣服脱了,铺垫在草地上,让杏花坐在衣服上面休息。
大头捉了一只萤火虫放到杏花的头发上。
“大头,你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吗?”杏花突然问起来。
“牛郎织女的故事哪个会不知道嘛,你咋会想起来问这个呢?”大头回答说。
杏花叹气道:“你看天上多好啊。”杏花还是仰望着辽阔的天际。
大头说:“天上哪能与人间相比,人间有山有水,有杏花,你比天上的仙女还要美。”
“要是我们也能像牛郎织女一样会飞就好了,那样我们就要飞到天上克,我俩双双手拉着手,跨过银河桥,俩人一起坐在银河边。”
“哎,大头,你说那银河里面会不会也有鱼呢?”杏花突然高兴地问道。
杏花她手搂着大头的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好像他们俩真的已经在天上,建筑好了爱情的小木屋,划着爱情的小猪槽船,在风平浪静的银河里打鱼了。其实,他们还坐在麻疯寨后面的山梁上,在看着天,在向往着,在梦想着。
侧身看去,杏花眉梢上结出了露珠,她心中一定爬满了纷繁的忧郁。大头想,杏花她心里好像有什么事儿,到底会是什么事儿呢?大头希望她说出来,闷在心里会伤身子哩。但是她不想说,大头也不好多问。大头怕问多了杏花她会烦了,影响他们难得在一起的美好气氛。
六
在傍晚的时候,集结在山顶上的雨雾开始如瀑布般坍塌下来,如大坝崩溃,如万马奔腾。西山顶上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缝,向着东南方向延伸而去。“嘎——嘎嘎嘎嘎……”突然,南山上的那群麻鸡如约地高声欢叫起来,像一只报时的钟,及时而很响亮。这种麻鸡,它们胆子小,喜欢群居。大笋壳帽就渐渐地动起来了,那一堆大蓑衣也动起来了,老头终于睡醒了。那一群大水牛看到老头睡醒了,也跟着“哗、哗”,“哗、哗”地掀起水浪,从泥水塘中慢慢地站起来,几头小水牛儿立起小尾巴,抬起四蹄,欢快地在草地上奔跑着来回地兜起圈子……
又是一场大暴雨,山路上到处都哗哗流淌着浑浊的流水。回家的路上原来的几条干箐沟,突然就成了一条条小河。牛群在水里噼叭噼叭地走着。老头他一边看着数着成年的大牛,一边护着幼弱的小牛。特别是在过河的时候,小牛很容易被猛然而下的山洪卷走。
过了草地,又是树林。老头在牛日马干地呼着,豺狗野狼吃地吆着。他看看哪一头狡猾的老牛躲藏到深草或密林中去了没有?那边草摇树摆的,想跟我老头玩躲迷藏?老头就抡一块石头甩出去,看它还敢躲藏不躲藏?果然,就看见有牛跑出来了。
走着,数着,这些牛都是全村人的宝贝财富,一头也不能少的。雨水淋在牛身子上,回家的山路上,弥漫着一股雾色的牛屎气味。
有一天,大头到麻疯寨的时候,家中只有杏花的娘。“青山,你坐,他们都薅秧去了。”杏花的娘说。接触多了,熟悉了,杏花娘的容貌也没有原来那么的可怕了。“要吃水、要吃什么,你自己到伙房里拿克。”大头点着头。“青山啊,你还年轻,有些问题你可能不知道,甚至想不到。唉,大娘看着,你是好孩子。青山啊,所以有些事情,我得给你说说了,你恨与不恨大娘也罢,你理解与不理解也好,总之,我是要说的,等待将来,你自然就会明白和理解的。”大头说:“好的,您说吧,大娘,我听着。”“你也知道,我们这里是麻疯寨,就是鬼窝。麻疯寨就没有爱情,也不能有爱情。”大头的心中好像扎进了一棵长长的多依刺,直疼。
树上的鸟儿在欢唱着爱情,欢唱着幸福。杏花娘几十年来的苦和痛化作滚滚泪水,如江河在泛滥,在溢漫。她那双已经变形了的双手,在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大头禁不住地抽泣着。endprint
“吃狗闹花,上吊,自杀……我们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
杏花,杏花,我应该怎么办呢?大头似乎明白了,那天晚上杏花心事重重的,原来她心中该有多苦啊。是啊,我们要是能够飞到天上生活,那该有多好啊。
七
农村要改革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了。
大头和老头在一夜之间,都成了村子里多余的人。队里的田地都分了,树林也分了,生产队没有了,牛也分了,各家各户都自己看管了,他们再也没有可以放的牛了。大头爹雨水田也不再当队长了。
在父亲雨水田的主持下,大头家的田地、家产也分成了三份。“一份是父母的,一份是哥雨长河的,一份就是雨青山的。晚分不如早分,仇分不如好分,雨长河你已经结婚了,雨青山你结婚也就是早晚的事了,乘现在一家人好好的,和和气气的,还是早分了吧。”大头爹说:“老人的一份呢,你们兄弟谁来养老,这一份就归谁。看看,你们兄弟俩有什么意见呢?我队长已经不当了,这也是最后当一回家长了。”大头看看爹娘,心里有些酸酸的。
雨长河说:“爹,我没有意见,听您的。”
大头跟着说:“我也没有意见。哥,我的那一份也归你了。”
娘一听就急了:“大头大头,那咋行呢?那咋行呢哟,你再傻再憨,也知道要吃饭,要娶老婆吧。要吃饭,要娶老婆,你不要家产,你自己吃什么?将来你的老婆孩子吃什么?”
大头说:“爹、娘,大头不孝,让您们操心了。但您们放心,我会过好自己的生活的。”
虽然分家了,一家子还像以前一样吃住在一起。分家也需要有一个过程,要有一个习惯的时间,让情感有一个过渡的空间。大物小件的,大头哥与爹娘在分分捡捡着。地里种的作物有的还没有完全收获。虽然水稻、包谷早就收获了,田里残白色的谷茬已经犁翻下去,泡上了亮汪汪的水。往年水稻收获后,田里都种了红苕,或豌豆。今年要分家,没有心思种了,就简单地泡了腊水田。包谷地上早已经种上了老苦荞,嫩弱的荞苗已经顶着褐色的种壳,站在秋风里了。
分家三个多月后,大头来到了老头家。看到他把大蓑衣垫一半盖一半,在太阳下面睡懒觉。听到有人来的脚步声,他连眉毛都不动动、眼皮也懒得抬一下。自从大包干开始,老头他就足不出户。自己的田地分到了多少,分肥分瘦,都分在哪里,他也不过问,整天吃了睡,睡了吃。下雨了就在屋里睡,天晴了就在晒台上睡。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理,猛然一见,还以为山中的大黑熊进到村子里来了。
“老头,我们走吧。”大头说。
“如今的世道,走,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克呢?”老头抬起了疑惑的脸。
“上山,占山为王。”“造反当土匪啊,你大头开什么玩笑。”老头又睡了下去。
“上麻疯寨,我们就克加入麻疯寨!”大头再说。
老头一骨碌掀开蓑衣翻身就坐了起来。他的眼睛亮起来了,他的脸上笑起来了。
大头跟着老头上山了。
近了,麻疯寨。近了,杏花。寨子里歪歪斜斜的炊烟,在稀疏的几间草屋的一端升起来,夹带着饭菜的香,在向着这边飘过来。飘过来,飘到山里,飘到他们俩的心底。这炊烟像是在迎接着他们回家。
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