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旬利
寂寞樱桃(外一篇)
◇ 陈旬利
第一次在樱桃熟了的时候,回到了家乡。
老家的土地瘠薄,但上天依旧给了老家格外的关爱,让老家的土里多了不少矿物质。那里气候温暖,阳光充足,于是地里产有在当地很是著名三种果木:拐枣、柿子和樱桃。
记事后的家乡,家家户户都是有一两棵樱桃树的,或屋前,或院后,或地头,或坎下,整个陈家沟,山上山下,漫山遍野,都是樱桃。那樱桃树不高,树身粗壮,分支分杈恰到好处,适合孩子攀爬。少儿时,那些樱桃树就是我们的乐园,男孩子总是在树上学着小兵张嘎,打着“麻雀战”、“游击战”,女孩子总会在树身横斜的枝干上,绑上两道绳子,就是一个上好的秋千了。有时男孩玩累了,看到女孩子荡的热闹,也会争过秋千,依谁荡的久、荡的高为荣。我平时荡的少,胆子却大,偶尔会荡得几乎要和树腰高了。
随着父母在外地,每每和樱桃树的亲近,就是过年的那些日子。而樱桃花开的时候,樱桃熟了的时候,我都是无缘相伴的。
前几年,留守在家里几个叔伯,聚在一块儿琢磨:大集体时,家家都穷,一年的油盐酱醋,孩子的上学费用,都指望着樱桃的那点收入。联产到户后,刚刚起步,底子薄,种子、化肥、农药等等,往往需要不少资金的,樱桃又成了粮食的补充,这会儿,儿孙们常年在外,庄稼种的少了,也少了孩子们的害骚,樱桃就不再是当初那样的精贵。想大哥这一家外出的早,晚辈们几乎是没有吃上家里的樱桃,便相约每人摘上一挎篮樱桃,一块儿坐车几百里来给我们送樱桃。那一次,一家大小都聚在一起吃家乡的樱桃,整整几天,我们好像把一生一世的欠缺都吃了回来。
平生里,樱桃见了不少,吃过的也不少,可也不是特别的贪嘴,更没有细细的去探究过樱桃。潜意识里,时常是把樱桃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且不说樱花,单是樱桃,卖樱桃是女人,买樱桃的是女人,吃樱桃的多半还是女人。常见的文章也往往是把樱桃和女人连在一起的,樱桃小口、樱桃红、樱桃美女,离开女人,樱桃何所依?想那半街一字儿排开的卖樱桃的乡下妇人,总会让人想起农村的纯朴和美丽;想那刚刚买过手的一塑料口袋樱桃,转眼间被女人们消灭大半,就会感叹,所谓的樱桃小口几乎就是为樱桃而生的。
吃过家乡的樱桃,对樱桃的滋味和印象有了大变——樱桃不只是酸酸的,也不再是女人的专利。那味道,是甜中藏酸,甚至是纯粹的樱桃甜,也会醉倒男人,让男人痴迷。
这次回老家,终于见到了家里樱桃熟了的景色。只见那坡梁之间,房前屋后,尽是结满红透鲜艳樱桃的樱桃树。又似在闹市中的一个游园,到处都是飘忽着的靓丽女子,在妖娆中又半遮半掩,或大、或小、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各具风采和风姿,在热烈中充满着渴望。每见到一树,我都禁不住的走近,看那如玛瑙、如琥珀晶莹剔透的樱桃,簇拥在枝头之上,掩映在绿叶之间。摘一些放在手掌里,能清晰的看见圆润的果儿身上,布满细细的骨骼和脉络,啜几粒在嘴中,是熟透了的樱桃甜。
穿行在樱桃的世界,走着看着,看着走着,我似乎又感到有什么不对。在偌大的一个村子里,所见房屋大多都不再有人居住,房门通常都是紧锁着。偶尔发现一些场院里有人走动,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连留守儿童都少见。那曾经的满村人摘樱桃、卖樱桃的热闹情景,已经不再。那些被上辈人和堂兄堂弟种下的致富樱桃,在熟透的时候,竟没有人采摘。在不长的几年中,我们陈氏本家的几个叔伯也已先后作古。堂兄堂弟堂姐堂妹,都散落在天南海北,真是令人感叹:世道的变化,社会的变迁,是那样令人无法捉摸、无法预料。忽然想起几年前,几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从樱桃树上艰难迟缓的采摘那一挎篮满满樱桃的情形,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是怎样将樱桃迅速的送到我们住居地的?当时,山上那更多的樱桃莫不是都无人采摘了吗?想到这里,我禁不住眼睛湿润了。
如今,老家不会再有人给我们摘樱桃、送樱桃了。叔伯门前的樱桃和陈家沟家家户户门前房后的樱桃,依旧枝繁叶茂,果儿累累,显得更加鲜艳、迷人,只是很少有人采摘,连贪嘴的小孩子也几乎找不出几个。满村满目的鲜红和光采,却有着一丝难掩的落寞和寂寥。
樱花灿烂而又短暂,轻盈而易飘落,樱桃何尝不是如此?她有着玛瑙般的形状,她有着令人眩晕的色泽,她有着独存于世的滋味,却决不肯为了赏识和采摘等待,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坠地入泥,香消玉陨。就连从花季到成熟的时间,樱桃也是短促而迅急的,仿佛在用她所有的心魂力量,告诉着世人:世间不会有所谓钻石般的亘久,也不会有能永久保存的凡胎肉身。
只是樱花决不会因为倏忽易逝而不绽放,樱桃也决不会因为无人采摘而不挂果不成熟,她只是努力去走完自己的人生轨道,她只是努力的营造属于自己的生命价值。也许,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需要尽力绽放自己的生命价值,发现彼此的生命价值。终有一天,当人类发现自身所需要的不可脱离的那种生命价值时,还会循着原路回来。
其实在樱桃的内心世界,未必就一定寂寞。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就像白天不知夜的黑。”
站在日月山上,或许,是这首歌最好的吟唱之地了。那似乎平常而又毫无价值的词意在歌手竭力倾诉表达的旋律之中,找到了无限释放的和无限放大的境地,几乎说尽了人间所有的悲伤和所有的痛彻心扉。
这座山一定是有着前世今生的,注定是承受着某种使命和悲伤的。他是祁连山的一条支脉,山体赤红,有着火的颜色和相思般炽热和缠绵。它立于中原通往西南和我国西藏的要冲上,是我国西部除秦岭之外的又一座自然地理分界线,也是我国外流区域和内流区域,季风区和非季风区,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分界线。 山东侧,村落密布,阡陌纵横,梯田交错,林木苍翠,一派塞上江南的风光。山西侧,帐篷点点,炊烟袅袅,牛羊遍地,绿草连绵,一幅塞外壮观的草原景色。
从西宁到青海湖,从中原到西藏,日月山是必经之路。身为秦巴山人,见惯了高山峻岭,也曾去过不少名山圣岳,及至到了山梁,还不敢相信闻名天下的日月山到了。她只是连绵群山中的一座,山不高,马鞍形,山峰处有一豁,豁两边山顶各有一大一小乳峰般的山包,各自有亭。一曰日亭,一曰月亭,日月亭下的山腰,矗立着一位女子的汉白玉塑像,由下而上,由上而下,构图浑然一体。原来,青藏高原的山,似山似原似丘陵,兼有高原的壮阔、山的雄美和丘陵的温婉。高原的阳光照在日月山上,色彩斑斓。朝阳的一面,光泽色和草原融合在一起,明媚而清明;背阴的一面,有黑色的山的倒影,飘忽着惑人的气息。远方的山,却是大片的红,围绕着日月山独有的苍翠和潜流在身心中无限的春意。
一边是田园,一边是牧场;一边是汉族代表的黄土高原,一边是藏族同胞的西藏高原。日月山亿万年来分分秒秒的目睹这这强烈的反差,感受着近距离永恒的陌生和不可交集的悲剧,内心经历着心魂的煎熬。
就在日月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炼狱之中,一千三百年前,一位女子出现在这里。这位女子叫李雪雁,时年十六岁。她是唐太宗李世民宗室女儿,知书达礼,聪慧而美丽。她带着佛像,书籍,500驮五谷种子,100驮锄犁,还有一支乐队,数百名最好的工匠,离开了生养她的八百里秦川皇都,出咸阳,过凤翔,越陇山,一路来到日月山。一向乐观豁达的女子在这里停了下来,站在山顶,随从告诉她,过了这座山,就是蕃界了。目睹着一山之隔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继续往西,等着她的是一片未知的苍茫。早有心理准备的李雪雁也心生伤悲,回望家乡,来路早已被群山遮住。那一刻,女子心中的内容都刻录在这座山上,成为千百年来汉藏同胞揣摩猜测的神秘。
但这位女子最终还是跨过了日月山,一去之后再没有回头。她是在完成着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具有史诗般的婚姻——汉蕃和亲。从没有一个女子嫁的如此豪情和悲情,她每走一步,都在把汉唐文化、汉蕃交流推向世界地缘的顶端。她的出嫁之路,真是开辟了一条中华历史上人人皆知的“唐蕃古道”。自此沿着大致相同的路线,驿站连绵,使臣、商贾、僧侣往来不绝。也是沿着这条路,汉藏人继续开拓前行,与“泥婆罗道”相连,进而贯通了中国和印度、尼泊尔等南亚诸国的联系。
《春花秋实》 杨兴晋
这一座等待了亿万年的山,因为这个女子从此不再叫赤岭,而因那永恒的情感而更名日月山。李雪雁的名字也不再有人喊叫,只剩下文成公主这个光耀日月的名号。
因为日月山那山东山西对比强烈的让人虚幻和惊叹的独特;因为文成公主这惊天动地的一嫁,汉藏两族都把文成公主在日月山的一驻、一停、一回头,而又向前迈出的毅然坚定的一步怀念了千年。
传说文成公主在日月山驻足时,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返回长安,就拿出皇后所赐的“日月宝镜 ”,从镜子中观看长安的亲人和景色,不禁伤心流泪。在山东聚一溪,流入黄河;到了山西就汇成一条青藏高原唯一一条由东向西的小河。随同她一路西去,最终注入青海湖,人们把这条河叫做倒淌河。无论何等伤怀,但在日月山上,文成公主想到了身负的重任,便果断摔碎了“日月宝镜”,斩断了对故乡和亲人的眷恋和留恋,下定毅然前进的决心,义无反顾的走向西行的道路。那“日月宝镜”的两截就化为今天的日月两亭所在山包。
今天的我们,习惯以人性和个性去演绎和生发那个时代的人失去自我的一面。中华民族延续五千年,成为世界上唯一连续没有断裂的古老文明,是所有中华儿女前仆后继牺牲小我而成就的。文成公主的豪情和悲情在于,在国家和民族大局面前,她多半是自我选择的。
在文成公主“和亲”前,统一了藏族居住区的英雄松赞干布和唐太宗李世民进行过两次强烈的较量,先是唐朝溃败,后唐朝又取得了大胜。不打不相识。两位历史巨人都明白,战争只能牺牲更多的生命,只能是两败俱伤。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唐贞观十四年(公元640),松赞干布派使臣向唐朝求亲,文成公主主动应征25岁的英雄松赞干布,太宗许嫁。出嫁前,文成公主并没有轻易应允,而是五难松赞干布的求婚使臣禄东赞,让使臣分清在起的100匹马驹是栏外那100匹母马所生。而自己站在300名姑娘中间,让其辨认等等。对此聪明的禄东赞都一一破解,文成公主这才踏上和亲之路。
文成公主用自身连通了汉蕃之间亘久的隔膜和陌生,避免了中国历史和版图的一种可能的悲剧。在日月山上,文成公主在摔碎日月宝镜的那一刻起,就懂得了差异的永恒。她把日和月连在一起,把个人和历史连在一起,把瞬间和永恒连在一起,把一种不可能连在一起。让日和月交相辉映,让白与昼有了对吟,演绎了一出日和月的千古传奇。
或许,文成公主的“懂”和“连接”是在更大意义上存在的,她改变不了圆与缺的既有。她作了所有的一切,唯独留下自己内心那个浩瀚地、神秘地的心空,成为中华历史和中华民族无法全部释解和真正演绎的绝密。虽然日月山此后车水马龙,蕃货云集,成为汉藏以货易货热闹的“互市”,不再寂寞和孤独,然而,在有了文成公主这个千古知音后,在灵魂上却又多了一层永恒的煎熬。
日月山上,我曾看到有几位藏族妇女一边在默念着白渡姆,一边垂着弯腰向文成公主的塑像祈祷,专注而虔诚。纯真的藏族同胞,不会无休止的去纠结那些内在和行进过程的喜怒哀乐。
她们会记住,记住该记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