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23 09:28包明娟
参花(上) 2014年4期
关键词:大胡子簸箕东家

◎包明娟

◎包明娟

包明娟,女,生于1971年9月。现供职于华能伊敏发电厂。系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诗集《煮爱一生》,诗集《冰红与纯白》。

第四章(下)

唉……于大爷长叹了一口气,把眼睛紧紧闭上。一大滴泪水从眼角滑到炕上,哒的一声。

“大爷,别难过了。以后再去,我跟着你去,也好有个照应。”王椿熠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心里疼得难受。

一阵粮食烤出的浓郁香味飘来,来娣两只手互相换着,捧过一个烤得金黄的大馒头。王椿熠打小时候,就喜欢这样吃馒头。把剩的馒头,放柴火的余炭上,烤得喷香酥脆。吃完了那层金黄的壳,还接着烤它,总是吃那层酥皮。

“大爷,起来吃点东西吧。”王椿熠把于大爷从炕上扶起来,然后起身去翻出了一盒肖影给他带上的鱼罐头,打开,放于大爷跟前。

于大爷确实饿了。把那馒头放嘴里急咬,馒头干燥,噎了一下,引来又一阵急咳。王椿熠赶紧把茶水递上。慢慢吃慢慢吃,椿熠取了双筷子,横到罐头盒上。

一会工夫,于大爷就吃完了那馒头。又喝了两碗茶水,人看起来有了些精神。趔趄着身子,要去灶间帮来娣做饭。王椿熠和来娣赶紧拉住,扶回炕上。

“赶紧睡一会儿。”椿熠说着爬到炕里拉过个枕头。

“老于大哥,啥时候回来的?总不见你,还怪想的!”冬天寒冷,中午饭不能在地头吃。大伙吵嚷着回来的时候,于大爷已经睡了,眼睛紧闭,急促的喘息把唇吹得一鼓一鼓。大胡子进来,看那侧躺着的背影,就知道是老大哥回来了,几天不见,有些惦念。

王椿熠忙摆手,用眼光止住大伙的喧闹。于大爷却已醒来,看见这些熟悉的面孔,脸上活泛了些,刚露出笑,却被一阵急咳阻断。

大伙一见那脸色,知道病了,不再喧闹。都道,快躺下快躺下!

“还是山里好啊……”大爷眼睛一热,赶紧躺下,手遮脸上,掩饰住眼泪。

第五章

儿子。儿子。

王椿熠沉闷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理解了于大爷的痛苦,那痛苦,定是无法想象,定是椎心刺骨的。

王椿熠每日里,用暖壶泡上满满的黄芪水,嘱咐于大爷只要渴了,就喝这水。

黄芪补气,效果明显。虽分布广泛,品质功效却是生长在越北方的越好。夏秋时,于大爷有闲空就去山里采些花和叶,并不挖根,本是给王椿熠和他家里人喝的,现在却被王椿熠全拿了出来。

“东家,你回城,定是有事。都是为我,耽误了这么多天啊!”于大爷每天都催促王椿熠回城,王椿熠不放心,自然不肯回去。山泉水泡黄芪花,加上跟大伙在一起,心情渐渐晴朗,于大爷看起来好转了许多,面色红润了些,只是咳嗽还止不住。

这天早上一起来,于大爷就去墙角抱起一桶用糖浸得透明的山丁子,连桶一起装进袋子,又把剩下的黄芪花和叶塞进去,仔细扎好袋子口。快走吧东家,把这些拿回去给家里人尝鲜!于大爷着急的面容,看起来恨不能推王椿熠出门一般。

“嗯,那我就回去。回来时给你带些治咳嗽的药。”王椿熠看着于大爷,见他走动已经轻松了不少,加上心里也惦记着怀孕的肖影,就一再嘱咐大伙照顾好于大爷,然后转身出去牵马。

第六章

“你还能以后永远也不登我家的门吗?”肖影用力拽了一下王椿熠的袖子。

王椿熠站着不动,他害怕去见那个面容冷漠的准丈母娘。肖影见他不动,手一甩,转身自己向黑暗的楼道走去。王椿熠愣了一下,赶紧跟上,低头默默地走在她身后。

大婶……椿熠的声音低得只他自己能听见。肖影的妈妈见王椿熠进来,面色立刻就冰一样的,把王椿熠冻在门口。肖影赶紧拉了他,俩人进到她的屋子。

“肖影,你真是没记性!这样的男人,你还跟着他!”肖影的妈妈见俩人进了屋子,心里火起,站门口大声喊道。

肖影进屋的时候,就把门关上了。她觉得累,是那种身与心同时袭来的累。躺在床上,紧闭了眼睛,妈妈的叫骂刺刀样地穿过屋门,扎着她,她却无处躲藏。

“椿熠,我们结婚吧。”肖影睁开眼睛,里面有些泪花在灯光下闪烁出忧伤。这话,她已经说过好多次了。

王椿熠觉得,这床像是长出了钉子,他坐不住,只想拉了肖影就走。王椿熠从来就没有问过肖影,她能不能跟他去山里。他知道,她不喜欢那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喜欢,也不可能接受那样的生活。

她是一条鱼,如果把这鱼放在草丛里,哪怕这草丛有美丽的鲜花,有和煦的春风,她也会窒息的。

“你明天,就去找个房子,什么样的都行。”肖影像是没有了力气,说完就把眼睛闭上,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有泪水流出来。

王椿熠坐在床边,用眼光拂着肖影。他现在有些困惑了,究竟是什么,让他的生活变得这样糟糕。是什么,让他深爱的肖影如此痛苦。他呆了半天,似乎知道了答案。

我的爱人,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他在心里说,耳朵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肖影把眼睛睁开,红红的,看得他的心要碎了。

第七章

“尾巴!你回来咋不打个电话?”普列把怀里抱着的孩子交给他老婆。他老婆与王椿熠也熟,转身把孩子放进桦树皮做的摇篮里,赶紧泡茶,却不像以前那样递烟。

呵呵,有孩子在,不让抽烟了,普列笑得幸福。

王椿熠喜欢这个孩子。不像普列的皮肤那样黑,白白胖胖的。这孩子,有典型的北方狩猎民族特征,淡眉毛,细眼睛,颧骨高些,鼻子低矮,鼻头却调皮地翘着。不怕生人,王椿熠一逗他,就呵呵地笑出声来。有时候,王椿熠高高地把他抛起再接住,那孩子一叠声的笑,却把普列吓得直伸手:“操,尾巴,你等着,等你家有孩子了,我也这样折磨你!”

“又长大了不少。”王椿熠伏在摇篮边。孩子冲他笑,伸手够他。王椿熠把他小兽皮帽子上竖着的狍子耳朵折过来,拂弄他的脸,小家伙笑得胖脸蛋直颤。

昏黄的灯泡,把屋子涂抹成温暖的颜色。王椿熠喜欢这样的灯光,也喜欢走过长长的“院脖子”开门进屋的感觉。

“快弄些酒菜,我跟尾巴喝几杯!”普列支使老婆。

孩子睡觉早,酒桌就摆到了灶间。一盆手抓驯鹿肉,一盆柳蒿芽炖排骨。王椿熠最早在普列家吃这炖柳蒿芽的时候,总觉得它有股子难忍受的药味,待吃了几次之后,才发觉这东西的回味中,有独特的香,遂欲罢不能。

普列把两只茶杯倒满了酒,却先不喝,端了一杯到里屋去,拿筷子头沾了酒,轻轻往孩子的嘴里送。孩子把那筷子含住,吧吧地使劲啜。普列把筷子抽回,那孩子嘴一咧哭起来,赶紧又沾了喂他。沾了三次,孩子含着筷子睡了过去。这小子,能喝着呢!普列自豪地说。

驯鹿肉刚从锅里捞出来,还有些烫手。王椿熠抓起一块脊骨,几口就啃光了肉。确实饿了,也确实喜欢吃这肉。有些牛肉的味道,又多了些真正“肉”的感觉,原始醇厚。

“没吃饭啊?操,咋不早说!”普列把举起的酒杯放下:“赶紧吃点,空肚子喝酒伤身体呢!”

“老列,”王椿熠却把杯举起来,对着普列:“我要结婚了。”

“等着喝你的喜酒,牙都快等掉了!”普列一拳杵到王椿熠的肩膀上,王椿熠一晃,杯里的酒洒出一些。普列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咕嘟一声咽下:“早就该结婚了!”

“明天,跟我去租个房子,结婚用。”王椿熠并没有要结婚的那种喜悦。

城市不大,出租房子的倒不少。开着车转了一会,就找到个俩人都满意的房子,楼层不高,向阳宽敞。王椿熠最满意的,是它就靠在进山下山的那条公路边上。王椿熠很快就交了订金,拿到了钥匙。

“老列,晚上别回去了,就跟我在这喝酒吧,”王椿熠有些伤感,“以后,咱俩单独喝的机会,怕是不多了。”

“晚上,你还是把肖影找来看看房吧,你们也好有个地方亲热亲热,我就不掺和了,哈哈!”普列笑完了,正了脸色问王椿熠:“有老婆伺候着喝酒,不好吗?”

第八章

肖影在屋子里,已经东看西看地转了好几圈了。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被放大了好多倍。卫生间的照明开关坏了,厨房的水管子一直滴答着呢,孩子的小床放哪呢?肖影不停地说着,她讨厌那脚步的回响。

“歇一会吧。这几天我就会把它们收拾妥了。”空旷的屋子里,只一张大床孤单地卧在地中间。王椿熠坐在上面,目光随着肖影转。

肖影坐下来。

没有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屋子里静得只听见两人的呼吸。肖影突然有些害怕,身子向王椿熠靠过去,王椿熠伸出手臂把她轻轻抱住。

以后,要自己住在这房子里吗?椿熠一年中,能回来几天呢?孩子出生了,这空旷的房子,他会害怕吗?肖影觉得自己打了个冷战。

“明天下午,我请假去买些窗帘被单,喜气点的,让这房子像个有人住的样。”肖影坐直了身子,环顾着房间:“晚上你去单位等我,我把账目结完,我们就回来布置这房子。”

老化的水龙头,接触不良的电灯开关,漏水的马桶,看起来活计不少,但都是小毛病,王椿熠一上午就全都修理完毕。

明天雇人,把墙壁粉刷一遍,就差不多了!王椿熠满意地关了房门,回家吃中饭。

一上午在房子里忙活,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时候下起了雪。细细碎碎的,并不成片,也不似雪花那样绵软,倒像是那灰蒙蒙的天上,落下的霜沫子。

下雪的时候,王椿熠最喜欢的,就是那空气。雪把空中浮躁的灰尘都压下去,一呼一吸间,就像把肺腑都清洗了一般,凉丝丝的,让人清醒许多。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从楼上看下去,远处的行人,汽车,都挣扎在无边的纱里一般,若隐若现。这场雪,山里也会下吗?活计累,他们也该休息休息了,正好趁落雪,在热炕上睡个足兴。于大爷的身体,也不知强了点没有。

趴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王椿熠觉得有些困。椿熠妈在看连续剧,男女主人公的对白一直枯燥地持续着,催眠曲一般。别停别停,椿熠在心里说着,向卧室走去。

又是猛地睁开眼睛,猛地醒过来。王椿熠知道,过一会电话铃声肯定会响起。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功能,但他若是在睡觉,有电话打来,他是一定会提前醒过来的。后来熟悉了这感觉,再猛然醒来,就直接去电话机边,必然铃声响起,百试不爽。

果然,电话铃响了。王椿熠觉得有些异常……这次他的感觉迟钝了许多,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它就响了。

“王椿熠,你的电话。”椿熠妈对他向来是直呼全名,从不省略掉姓。招呼完椿熠妈又纳闷地说:“谁呢?声音不熟,还那么着急。”

王椿熠的心猛地揪紧了,肯定是山里出了什么事情!山里干活的几个知近人,他都给留了电话号码的。

“东家,出事了!”大胡子的声音尖利急促。王椿熠脑袋嗡的一下,电话差点脱手:“别着急,慢慢说。咋回事?”

“他们又去抢地场。老于大哥受伤了!”大胡子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让他到城里医院看看,死活不肯来。”

“你现在在哪?”王椿熠攥电话的手有些抖,声音也跟着发颤。他知道,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伤势,大胡子是不会跑到城里来找他的。

“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亭!你快来吧东家,我都不知该咋办了!”大胡子急切地说。

王椿熠放下电话就往外走。

你去哪,出啥事了?!椿熠妈在身后追问,王椿熠的声音和表情让她担心。

“没事!”椿熠妈的心脏不好,王椿熠不敢跟她说得具体。拉开门,急又转回来:“妈,晚上往肖影家打个电话,就说我去山里了!”

第九章

雪已经在肖影抱着的包裹上、落了薄薄的一层。店里最后一个人,也回家了,灯已经关闭。肖影在门口站着,直觉得像要被黑暗吞噬。

对面楼上那个窗户,温暖的灯光透过粉色的窗帘,把雪幕融化开一个洞。肖影紧了一下手臂,手指尖已冻得失去了知觉。稍微低了下身子,把包裹上的薄雪倾下去。那里面,装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窗帘。

他干什么去了?说好了的事情,他不会不来吧?王椿熠白天去收拾房子,唯一的钥匙在他那里。要是抱着这一大包被单窗帘回家,妈妈也许会把它们扔出去的,单那责骂,肖影就忍受不了。

肖影突然觉得很害怕,她已经无处可去。这雪,似要把她融化,融化成冰。

雪雾里,马路对面那个急匆匆走过来的人影,是椿熠吧?肖影像是快被冻僵的人,看见了一抹温暖的篝火,急忙迎过去。

近了,不是王椿熠。肖影站在马路中间,脑袋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一辆车驶过来,刮到了她抱着的包裹。肖影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脚下一滑,整个人实实地摔倒在地上。包裹,却还抱在怀里,没有放开。

没有人多看一眼她。新雪旧冰,本就滑不留步,摔倒的人到处都是。

一阵尖利的疼痛,从腹部穿过,刺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她躺着,马路两边的路灯和边上楼房窗户里的灯火,向她直压过来。

她觉得很舒服。就这样吧,就这样永远地躺下去。她闭上眼睛。

离电话亭还远,大胡子就小跑着迎过来。东家,你可来了!大胡子一只眼睛乌青,满脸焦急。王椿熠阴沉了脸,并没说话,径直走到电话亭,抓起电话,手指颤抖着拨了个号码。

“普列,你现在开车来找我,”王椿熠的声音冰冷:“别忘了,带上你那支枪!”

“东家……”大胡子扯王椿熠的袖子:“我出山的时候,去了道边的派出所,他们去抓孙老三了……”

“等等,”王椿熠看了一眼大胡子。那边普列大声地问,你现在在哪?王椿熠停顿了一会,对着话筒叹息般地说:“算了……你别过来了。我没事,哥们!”

去山里的公路上,在汽车颠簸中,王椿熠听着大胡子的描述,知道了上午发生的事。

早上,天就阴沉,大伙上工也晚些。王椿熠走时交代来娣,不让于大爷做饭干活。于大爷身体渐渐好转,便闲不住。每天早上都跟大伙去山坡上,把大伙敛落下的枝枝叉叉,拣了扔大堆上。大伙劝也劝不回,便都仔细干活,敛得干净。大爷没事做,就每天划拉些树叶,塞树堆下面点燃。几天下来,把大伙敛的大堆,烧得差不多了。

“还是桦树皮好着火!”大胡子把一个圆桶形状的桦树皮挪开,搀扶于大爷上车。看于大爷拣树叶艰难,前一天推树的时候,就从棵大桦树上剥了一整张桦树皮,扔在了车里。早上上工,让于大爷坐进拖拉机里,也好节省几步路程。

几人高的大树堆,完全燃烧起来,离十几米外都烤得难忍。桦树皮燃烧猛烈,于大爷点着了两堆,热得帽子都戴不住。大伙干脆就把附近的断树直接拽过来,扔到火堆上。树木的枝叶呼啦一下就变成了灰尘,只剩下一根光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一棵树,长了那么多年,转眼就变了灰尘,啥也看不见了,啥也没有了。于大爷直直盯着那火堆,在心里感叹。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大伙半天没往火堆里扔树了。于大爷转回头,见大伙都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山坡顶上。两辆拖拉机慢悠悠地开过来,后面跟着一帮子人。

人不少,看起来至少有十多个。

“大伙赶紧抄家什!”于大爷喊道。大伙像突然明白过来一样,急散开寻趁手的棍棒。

拖拉机近了,能看见车窗后面,孙老大孙老三咬紧腮帮子的脸。

大伙手虽拿了家伙,心却忐忑。东家不在,对方人又多,看起来都有准备,人人扛了柄大斧子,目光凶狠。大伙站着,盯着,却四外撒目好了逃跑的路线,随时准备拔腿便跑。

“你们给我听着!”孙老三停住车,拉开车门,身子探出来:“我在城里看见你们东家了,他答应把这片地场给我干了!”

“不可能!”于大爷站直身子,咳嗽了声,使劲把咳压下去:“要是那样,等我们东家回来你再干!”

“操!你们是干活的,管的事倒不少!在哪还不是赚钱?到我这儿来干,工钱只多不少!”孙老三看了一眼大伙:“要是谁挡着我,别怪我手黑!”

大胡子轰隆隆把拖拉机开了过来,两柄大铲顶到了一起。六零拖拉机虽然老旧,闷力气却大。孙老三的八零二,虽然速度快,装备好,但若论力气,却是不敢与六零硬顶。

“我操,你找死吧!”孙老大从边上的拖拉机蹦下来,一步蹿上大胡子的车踏板,拳头死命捶去。

大伙见已经动手,都举了棒子围拢过来,脚步却犹豫。

“给我打!”孙老三一声嘶破了嗓子般的吼叫。那边一排锃亮的大斧子立时向大伙冲过来。本也没心思去打,大伙见了那能断筋碎骨的斧子真要劈来,齐扔了棒子,转眼跑个干净。

于大爷没有跑,站得很直。帽子点火烧树的时候已摘下,花白头发跟那阴霾密布的天空颜色相仿。人若不顾了性命,自有一种压倒的气势。大斧子们冲过来的时候,似也被那气势吓住。老灯泡!要不是看你身子骨这么弱,今天打残废你!一伙人吵嚷着从他身边返回拖拉机跟前。

人跑得最快的时候,就是逃命的时候。这边扔了家伙,轻装逃命,转眼就消失在林子里,大斧子们哪里追得上。

却留下了拖拉机里的大胡子。大胡子眼眶上挨了一拳,金星乱蹦,待把捂住脸的手拿开,附近就只剩下对方的人了。大胡子勉强睁开眼睛,拖拉机已经被一片斧头包围。孙老大扯着他袖子:下来!看今天怎么收拾你!

“放了他!让他开着那破车滚回去!”孙老三还在车里,没下来,只探着身子。

大胡子得了赦令一般,眯了那只疼得似要胀破的眼睛,赶紧把车后退,转弯。经过于大爷身边的时候,停下。赶紧上车,老于大哥,等东家回来再找他们算账!他压低了声音咬牙说道。

于大爷没听见一样,眼睛盯住那拖拉机。拖拉机已经掉转方向,寻了林子的茬口,喀喀地推了起来。那些大斧子,放下家伙,跟在后面敛那断了的树。

“王八羔子!我看你们敢动!”于大爷发一声喊,急冲向拖拉机前的树林。站在那里,直盯着拖拉机的窗户。

后面敛树的人都愣住,想去拉开,却又不敢。拖拉机推倒的树,啪啪倒下,带着风声。万一砸到,那就是个惨。孙老三不相信有这样不怕死的长工,把拖拉机开得慢了,那些树在推土铲的强力压迫下,慢镜头般地缓缓向于大爷罩下。

于大爷不躲,却站不直身子了。一阵急咳,嗓子里像有小爪子抓挠一般,忍受不住,弯腰扶树,咳得裂了声音。

冬天的树,水分含在枝干里,整个被冻成了一根冰样,失去了原有的韧性。那一排树慢慢斜下,突然咔嚓一声,齐齐断裂。树干早已被拖拉机压迫到了极限,这下脱离了树根的束缚,痛快地向下砸去。于大爷正弯腰咳嗽,只觉得后心一沉,啊的一声被砸到了地上,那些密实的倒树,把他埋了个严。

“老于大哥!”大胡子赶紧跳下车,冲过去死命地拽那些压在于大爷身上的树。树的根部还压在大铲下,孙老三有点蒙了,急忙抬起大铲,把车往后倒了一小段,跳下来查看前面倒下的人。

树下面没有咳嗽声。孙老三也担心起来,虽是山高皇帝远,但万一出了人命,什么地场农场的,就都没啥意义了。忙跟着大胡子把树挪开,最下面一棵树,伸出的胳膊肘样的拐杈,正杵在于大爷的后心部位。于大爷趴着出现在下面,一动不动。

“大哥!老于大哥!”大胡子蹲下,把于大爷翻过身抱起来,上半身横到膝盖上,不停地晃着喊他。天上飘下些雪,落在大爷脸上,转瞬就融化,眼泪一般挂着。

于大爷眼睛慢慢睁开。看一眼大胡子,接着用目光死死地咬住孙老三。嘴角,却渗出一丝血。

“操!没死啊,我倒快被你吓死了!”孙老三长出了一口气。那些敛树的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围拢来看。孙老三一摆手:“有啥好看的,赶紧回去,不干了!”

王椿熠一路上几乎没出声,只听大胡子讲述。牙咬得铁紧,手指握得嘎嘎响。

“这老头,真有钢儿!”那司机听故事一般,神情激奋,猛地一脚油门,车更快了。

车在林业派出所门口停下,大胡子说他骑马出山,然后把别亚就拴在这里了。王椿熠刚拉开车门,就看见那辆北京吉普停在门口。后排座的车窗上,孙老三惊恐的大脸贴在里面。

这个偏远的检查站形式的派出所,没有正规警车。就把后排的座椅拆了去,有那犯了王法的山民流犯,抓着了,就塞到后面,手铐直接吊到车顶的横梁上。这样姿势的押法,疑犯痛苦无比。坐是自然不行的,有那手铐吊着;站也不够高,碰了车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能半蹲半站,加上山路颠簸,运到城里,腿软得站不起来。

王椿熠拉开吉普车门。孙老三双臂高吊着,蜷腿半蹲在那里,活脱大猩猩姿势。王椿熠看见他,直觉得心里火烧一般。一只拳头攥紧了,照准那张大脸不停气地杵。孙老三的脸转眼就花了,眼角裂开,鼻子里血一股股地流,却无处躲避,只能张了嘴一声声惨叫不止。

王椿熠能感觉到牙齿在拳头上断裂的脆声,拳头也硌得剧痛。王椿熠停了打击,哆嗦着手去腰间摸那猎刀。

救命救命!孙老三拼命地喊叫,声音穿过血沫和缺了牙的嘴,已不似人声。

“我操,这哪行!”胖警察冲出来,赶紧把王椿熠推开。王椿熠看那警服,脑袋里才清醒了些。胖警察把王椿熠拉到车后,压低了声音:“不是等着让你解解恨,我早就把他送城里去了!上回那个强奸犯,哥们交上去立了一功。等以后回城,请你好好喝一个!”

王椿熠脸色苍白,摆摆手,没说话,径直去房后牵出别亚。跨到马背上,就紧磕,别亚也像着急,四蹄翻飞,跑得急。

哎哎,东家!大胡子追着跑了几步,见王椿熠已远,就慢下,手插袖子里,往回走。

第十章

大伙都在屋子里,没去上工。见王椿熠回来,面上涩涩的,低了脑袋,不说话。于大爷侧躺在炕头,闭了眼睛只是咳。觉到王椿熠进来,眼睛睁开,亮了一下,却没了表情。

王椿熠跪着爬上炕,想试一下大爷的额头。手却被冻住,使劲也伸展不开。一路上光着手,手背上又被孙老三的牙硌破了几处,骑马在风雪里跑了这么远,早已经失去了知觉。

“东家……快,快去弄些雪,搓手!”于大爷说完,又咳得佝偻起来。王椿熠没听见一样,用手背试了下于大爷的额头,感觉不到温度。

于大爷咳着,却伸出手推他:“搓……搓……”

王椿熠的眼泪一下流出来。

来娣去外面盛了一盆雪,端到炕沿,放下。王椿熠两只手蜷着,伸不开,插雪里却搓不成。山里人都知道,这样的冻伤,若不赶紧用雪来搓出知觉来,那就算废了。直接用热暖过来的冻伤,皮肤变黑,溃烂不止。严重的,就只截肢一条路。

来娣红了脸,扯过王椿熠的手,抓起一大把雪就搓。手背上的血搓下来,把盆子里染成粉红。一盆雪很快就融化成雪泥,大簸箕早去外面又端了一盆回来,等候着。

搓到第三盆雪的时候,王椿熠觉得手背上烫了一下,抬眼看来娣,却见她有眼泪滑下。

好了,有知觉了!王椿熠抽出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只觉得钻心的痒。

于大爷一直努力睁着眼睛看着。见王椿熠的手已无碍,复闭了眼,累极的样子。

“大爷,跟我去城里,把伤治了!”王椿熠去炕上抱于大爷。

“不去……”于大爷摆手似也用了最后的力气,手刚垂下,便接了一阵猛烈的咳嗽。王椿熠抱着他的身体,只感觉机器般的震颤,几乎把持不住,赶紧放回炕上。

大伙在屋子里或站或坐,都卷了烟,闷头抽。屋子里起雾一般,呛得王椿熠心烦。

“东家,出了这事,没脸呆下去了,”狼牙棒把烟头扔地上,使劲踩了,低头来到炕沿边:“我们,就回去吧。”

王椿熠抬眼环顾了一下,见大伙已瘦得见了棱角的脸,还有被树枝刮得破烂的衣服,把一口将要发作的恶气压了回去。在心里叹了一下,爬下火炕。

“这事不怪大伙。你们回家,我不拦,就快过年了,也该回去歇歇。”王椿熠想了想,接着说:“大伙要是瞧得起我,过了年就回来!”

王椿熠去裤裆掏钱,给大伙结工资。却忽地想起,走时匆忙,忘了带钱。

“回来回来,我们过了年,一准回来!”狼牙棒一叠声地应道。看王椿熠动作神色,就知原委,忙又说:“东家,工钱不急呢!等年后回来了,再干活时一起算吧!”

王椿熠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拍了拍狼牙棒的肩膀。回去吧!摆了摆手。

大伙行李收拾得快。吃了败仗逃跑一般,都默不作声,低头扛了行李,走得疾快。转眼空旷了的屋子里,只听见于大爷剧烈的咳嗽声。王椿熠俯身看着于大爷,脑袋里被那咳声涨得难受。

大簸箕那屋子,却没动静。不一会儿,来娣推门进来,眼圈红红的,手里没拿着行李。

“我们先不回去。给你们做几天饭,等于大爷好了,我们再走。”来娣低眉垂眼,说完就去了灶间。一会传来丁当的切菜声。

“老于大哥伤了;你的手冻成那样,不能揉面洗菜;张师傅要是做饭,怕是自己都吃不下去呢。”大簸箕进来,去炕上给于大爷盖了条被子:“再说,这么冷的天,也得有个烧炕的人。我们娘儿俩,就先不走。”

空空的炕上,于大爷身体缩着咳嗽,更显孤单瘦小。

明天一早,一定送大爷去城里的医院!王椿熠看了外面已经黑下来的天,心里便盼那雪早停。

大胡子回来的时候,天已大黑。身上都是白的,臃肿的雪人一般。去炕边看了一下于大爷,来不及扑打身上的雪,从兜里掏出两根褐色的圆柱形东西,用盆装了,倒上水。

“这是不老草。我回来的时候,去林子里采的。”大胡子摘下帽子,在裤腿上把雪摔掉:“老于大哥,等着,我这就去熬了,你喝了就好了!”

草药煎好了,于大爷却喝不进去。王椿熠抱着他,手里拿碗,把那黄褐色的液体一次次地喂下,又被于大爷一次次地咳出来。

“先喝点粥,再吃药!”大簸箕把一碗温乎乎的大米粥端来,王椿熠再喂,还是一样地喷出来。

要是下午回来,马上送大爷去医院就好了!王椿熠心里后悔。他忽然有了些不祥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害怕。

只能等明天去医院了。天黑得透,又下着大雪,这时候要是去公路边,没有回城的汽车,于大爷的身体,明显禁不住来回的折腾。

王椿熠晚上没合眼,于大爷一咳,就赶紧掌灯去看。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出门一看,雪下得还大。赶紧叫大胡子启动拖拉机,炕上于大爷听见,使劲往炕里缩。

“东家……我不去!我……要吃饭!”于大爷表情惊恐。王椿熠还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心下诧异,赶紧叫大簸箕弄粥来给大爷吃。

于大爷拼命止住咳,哆嗦了手,抓粥碗就往嘴里倒。一碗粥很快见底,王椿熠高兴,转身出门再去盛。于大爷却一阵急咳,把吃下的悉数吐了出来。

王椿熠端碗回来,见了这情景,心里奇怪。他不明白,这样严重的病情,于大爷为什么坚持不去医院。

“东家……”于大爷快贴到炕里的墙上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王椿熠赶紧爬上炕,把那吐出的粥擦干净,上面丝丝血迹清晰可见。耳朵附过去,于大爷的脸色突然柔和了。

“我跟她,约了,”于大爷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咳了一阵接着说:“要是……她老头先死了,她……就来找我。也会,告诉孩子,谁是他爹……我不能,去城里爬那大烟囱啊!”

“大爷,你去医院就治好了,不爬大烟囱。我们去吧?!”王椿熠哄孩子一样,细了语调。他明白了,大爷是担心死在医院里,被火化。

“我,早知道,我这病,没治了……”大爷神色暗了下去:“她带我,去拍片了。肺子……都空了。”

王椿熠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亲眼看着一个人,慢慢地在他身边,走到另外一个世界,会是什么感觉。

这样又咳了三天。大胡子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晚上一直点着蜡烛,摇曳的微火里,这样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去的人,就跟自己躺在一铺炕上,想想就睡不着。每一声咳嗽,都像在锯着他的耳朵。大胡子慢慢地把被褥挪到炕的另一头,刚有点迷糊,却听见那边两个人对话。忙打点精神,竖了耳朵去听。

“东家,你是个好人,”于大爷的声音竟然清晰得如同身体硬朗的时候,大胡子疑似梦中,接着听:“没给你干了多少活,却添了这么多麻烦。咱爷俩有缘分,来世,我还给你干活!”

“大爷,别这么说,等你好起来,还给大伙蒸馒头!”王椿熠说完,俩人静了一会儿。然后王椿熠下地趿拉着鞋,去山丁子桶里抓了一把,又爬回炕上,给于大爷吃。

老于大哥病好了!大胡子一阵高兴,想去看看情况,刚坐起,就听王椿熠一声带了哭音的大喊,把他吓了一跳。

“大爷!你醒醒!”王椿熠摇晃着那瘦小的,失去了生命的身体:“你起来,赶紧起来给我们做饭吃!”

第十一章

灵棚是大胡子连夜搭起来的。一大块建筑工地用的彩条布,是普列采山货时候留下的。四周用树棍子支了,把呼啸的风挡住。前面,大胡子点了堆篝火,毕毕剥剥的,燃得绵长。

于大爷就躺在里面的一张临时钉的台子上,身上蒙头盖了被子。王椿熠把他的衣服换了干净的。从破旧的内衣里,把那地址拿出来,衣服就扔进了火里,转眼就化了青烟。

雪住了,天很冷。安静的远山、安静的林子、安静的房子、安静的于大爷,椿熠觉得心空了,思维意识都凝固下来,不再活跃。

这北方的土地,到了冬天冻得石头般坚硬。王椿熠在埋了四眼的小土堆边上给大爷刨坟坑,一镐下去,那地上只留下一个白点,虎口却震得酸疼。王椿熠咬了牙再刨,竟然哧溜一下,砸出片火花。

大胡子赶来,抱一大捆枝叶,放那镐印位置,点了。火烧得旺盛,火苗在风里呜呜叫,王椿熠站边上,恍惚看见四眼在悲伤地呜咽。

枝叶烧光了,下面的地就融化了一层。两个人把那层挖去,接着烧下面的冻土。一层层烧,一层层挖,到了中午,王椿熠再挖,需跳下去,坑深已经过了膝盖。

“东家,好像是普列来了!”大胡子在坑上面看着远处。

王椿熠想跳出这坑,却不容易,几天里,几乎没睡觉,饭也没吃多少,挖坑又消耗了最后的体力,爬出坑,就用锹柄拄了身体,向那边看去。

普列像是不认识了王椿熠,盯住他看。才几天不见,老朋友变得那么陌生。腮帮子和眼睛都瘦得塌陷下去,加上长长胡子上结的白霜,还有拄着锹柄的疲惫身体,看起来像是个呆滞的老人。

要是在城里看见这样的王椿熠,一定会认不出来的!普列叹口气,走过去,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把锹从王椿熠手里抽出来,跳下坑使劲挖了起来。

棺材是用农场里翻找出来的木板钉的。不大,但足够盛下于大爷瘦小的身体,洁白的桦树木质,晃得人眼睛直想流泪。王椿熠抱起轻飘飘的大爷,慢慢放进去。大爷的身体硬得像根干燥的树段,青灰色的脸,安详如雕刻成的一般。

最后一锹土覆上,大簸箕和来娣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雪原。王椿熠摆摆手,让大胡子带她们回去。

“老列,你怎么来了?”王椿熠疲惫地站着,点一支烟。眼睛看着坟头。一口浓重的雾从嘴里呼出,转瞬被寒冷的风吹散,分不清是烟还是热气。

“本打算,来了就先揍你一顿!”普列把手伸进怀里,好像很费劲的样子,半天掏出兽牙项链,递给王椿熠:“肖影走了,她说再不回来了。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王椿熠没说话,抬头看了看天空。冬天里难得的晴朗,风把云驱赶得干干净净,天很蓝,深远透明。身体里像被抽空了,心已不知道疼,他觉得自己只剩下个躯壳。

“孩子,我的孩子,”椿熠像是在问天空:“我的孩子呢?”

“孩子,”普列眼泪流下来:“流产了……”

没人记得喝了多少碗,普列晃荡着身体去拿酒,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瓶了。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两个人呕吐物散发出来的沉重气味。酒,其实已经喝不下去了,身体不再接受那猛烈的刺激,喝进一口,过一会儿就哇地喷吐出来。

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喝下去。王椿熠一头扎在桌子上,插着蜡烛的酒瓶子被碰翻倒,屋子里一片黑暗。来娣赶紧擦燃了打火机,换上根蜡烛……这已经是第五根了。

“睡觉吧,哥们,”普列舌头转不过弯了,音拖得很长:“明天早上跟我回城……好好歇几天。”

“回城?我……不回去,我要上山!”王椿熠起身,脚下被那些呕吐物一滑,扑通摔倒,手撑在摔碎了的瓶子茬上,血射了出来。举到眼前看看,却不觉得疼,冰凉的,很舒服的感觉。

“东家,别这样啊!快起来!”大胡子从炕沿上跳下来,双手伸进王椿熠的腋窝,使劲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那边来娣早跑进灶间,扯了半块蒸馒头时垫底的纱布。

王椿熠被大伙抬到炕头,那里原本是于大爷的位置。他不住地来回翻着身体,撕扯开衣服扣子,手上流出的血把炕头涂抹得鲜艳。滚热的炕,像要把他烧掉。

孩子!孩子!一声声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呼喊,把大伙的心都揪得疼。

手被谁抓住了。纱布一圈圈地缠上去,连同眼泪。王椿熠使劲睁开眼睛,昏暗的烛火下,那个低头给他包扎的剪影,不正是肖影吗!怎么又留起上学时候的短发了?王椿熠一把抓住给他缠纱布的手臂。

这手臂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结实粗壮?肖影是软的,身体的每处都绵软,连说话声,都软得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王椿熠来不及细想,一把把来娣拉进怀里。他怕肖影再离开,他怕自己追不上她。

大簸箕赶紧起身,拉起大胡子和普列,往她的小屋子里去。普列站那晃荡着身体,看了一会儿炕上的椿熠。唉!一声粗重的叹息,跟着大簸箕去了他的屋子。

解脱

第一章

“操,这下开斋了!烤着吃肯定香!”二五眼踩住蛇头,蹲下,指甲抠进蛇皮里,撕一张包装纸一般,一下子把那蛇皮整张撕了下来。光溜溜的蛇肉几近透明,能看见中间的脊骨,却还没死,在他脚下扭曲挣扎。

二五眼把鞋带解下来,拴了没皮蛇的脖子,找个树杈,吊上去。那光肉立刻盘绕到树枝上,蛇头已经被踩扁了,却还吐出信子。

那蛇的肉白中泛青,肚腹处一层透明薄膜覆着暗黑的肠子。二五眼身上没带刀子,伸了手指,把那层膜撕开,立时滚出一节鼓溜溜的肠子。肠子被胀得要破了一般,里面能清晰地看见一只完整的老鼠。

三下两下把蛇的膛掏干净,二五眼捏着蛇脖子,解开了鞋带。现在,这蛇看上去很怪异,带着皮的脑袋,被踩得扁平,两只眼睛几乎在同一个平面上。而身子,是光光的青白色肉棍,肚子因为缺了内脏的撑挤,而显得细瘦了许多,一弓一直的,还在兀自扭动。

地边上,狼牙棒早点起了一堆火。二五眼就那样捏着蛇脖子扔进火堆。那蛇立刻像被掰弯了的树枝一样,弓起弓起,然后猛地伸直,不动了。空气中立刻飘起一阵焦糊的气味。

“你们干啥呢?不是告诉过你们,别乱抓,乱吃吗?”王椿熠挑着两只桶,气喘吁吁地赶到地头。一桶是满满的泉水,一桶是馒头和炒的山木耳。来娣紧跟在身后,一只手抓着那只比较重的水桶沿,往上使劲地提着。

王椿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把桶放下,走过去,一脚踢到二五眼屁股上。吃,吃!就他妈知道吃!你吃它,它就留下老鼠吃我的黄豆!王椿熠吼叫着。

来娣赶紧把王椿熠拽过来,然后招呼大伙吃饭。二五眼并不在意王椿熠踢他屁股,嬉笑着拿根树枝,把火堆扒拉散了,挑起那烤得黑糊糊的蛇。就这一条,以后再不吃了!说完吹了吹蛇身上的烟火灰,使劲咬了一口,接着呸的一声猛吐掉。

“奶奶的,早知道这么难吃,就不费这事了!”二五眼把那蛇扔进炭火里,使劲吐着嘴里的余味:“跟烧棉花套子一样,真他妈难吃!”

王椿熠也觉得奇怪。这寒冷的山里,蛇本不多,而且只这一个品种,俗称“土球子”。平时难得一见,今天他送饭的路上,却看见了两条。盘在土路上,把来娣吓得大叫,直往他身上贴。王椿熠隐隐感觉到,有些阴谋在等着他。但是,他想不出要面对的是什么。

大伙吃完了饭,歇了一小会。狼牙棒手一摆,招呼大伙进地薅草。王椿熠跟着大伙后面检查了一会,见没什么异常,就踱到地中间留下的那棵大树底下,乘凉去了。

母猪林变了耕地,只留下这一棵大树。是橡树,枝叶繁茂,巨大的树冠把四周罩得严实。当时清理林子的时候,因为它太粗大,拖拉机把周围的树林推去,独留下了它。

本想过后再把它放倒,可清理完其他林子的时候,椿熠突然喜欢上了它站在那里的感觉,一片空旷中,黢黑粗大的树干,伸得远远近近的虬枝,像个深沉的老者。就留下它吧,大伙以后上地干活,歇气时也好有个乘凉的地方,王椿熠当时对大胡子说。

青翠的庄稼,看起来要比去年的壮实很多。春天动手早,把树根基本抠了出去,堆在地边地头上,码了高高的墙一般。大伙都说,这些根子,当烧柴,十年八年也用不完。

垄跟去年的不一样了,是横着山打的。顺山垄,他担心那土层经不住几年的雨水冲刷。现在这样多好,一圈圈的绿,整个围住了这个山包,也并没有被雨水冲断了垄。山包中间,是个稍微陡峭些的顶,坡度太大,不适合耕作,就没开垦。上面还长着茂密的树木,纪念碑一样,展示着这山从前的形象。

王椿熠坐下,靠着粗大的树干,眼睛追着拂过豆子叶上的风,一会就觉得困倦。正昏昏欲睡间,就觉得脖子上有什么东西爬过。本能地向后抓去,感觉抓住个冰凉滑腻的东西,手指头瞬间像被针猛扎了一下,疼得他跳了起来。

是条“土球子”。被王椿熠扔到地上,立即昂头向庄稼浓密处窜去。王椿熠拔脚欲追,又停下,他努力警告自己,别再伤害这里的任何动物。

手指剧烈地疼起来,却只有两个仔细看才能找到的小红点。这蛇很小,只半米来长,毒性却不小,被咬上,不由分说,立刻剧痛,须得及时处理,不然会要了半条性命。它的颜色与土地相仿,黑黄交错的花纹,要是盘踞在土路上或者石砬子上,很难被发现。除非是不小心踩上,一般不会主动咬人。

王椿熠赶紧向远处的大伙高喊,让把水桶赶快拎过来。大伙吃完饭,来娣回房子,只把装馒头的空桶带回去,有水的那只,就留在地里,给大伙渴了时喝。

椿熠蹲下,把被咬的手指头横在膝头,抽出腰间的刀子,咬了牙划去。在那血点上划完两个十字形状,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大胡子拎水桶一溜小跑赶来,见了这情景,赶紧把椿熠的手抓了,使劲地挤压那刀尖划出的十字。

一丝丝乌血流出,大胡子把那手指浸到水桶里洗。然后提起再挤,再洗。十指连心,加了这蛇咬的剧痛,椿熠大汗淋漓。

“东家,燕子低飞蛇盘道,大雨不久就来到。最近这蛇都往外跑,今年,怕是有大雨呢!”大胡子说完,低头吸住王椿熠的手指,使劲吮那蛇毒,吮一下,急扭头吐掉,接着再吸。

渐渐的,再没什么血流出。大伙也都围拢来,大簸箕把鞋带解下,紧紧缠住王椿熠那指头的根部。你咋就不知道小心点呢!大簸箕不再称呼王椿熠东家。秋后,就是姑爷了。

一番忙活过后,王椿熠举手看那指头,已经稍微肿起。毒液大部分清了出去,料想也没什么大碍,就摆手让大伙接着干活去。

“簸箕,你给东家缠完了。我这嘴也中毒了,你看咋办?也给我吸吸吧!”大胡子吸那毒液,嘴渐肿,说话含糊不清,却不忘跟大簸箕调笑。

“呜啦呜啦的,含了个驴屌一样。话都说不清了,还想占老娘的便宜!”大簸箕上前一把揪住他胡子,大胡子一声惨叫。

那边却接了声惊叫。又一条蛇,擦着狼牙棒的身体,从树上掉落,急钻进庄稼里。大伙齐仰头向树上看,见那树干上方的树洞里,还有几只蛇脑袋来回晃动,向外试探着。

“东家,这庄稼地里,这么多蛇到处爬,咋敢伸去手薅那草啊!”狼牙棒苦了脸说。大伙也站着不动地方,都怕被咬上,享受不起那折磨。

王椿熠呆了一会。大忙的季节,庄稼耽误不起。眼瞅着没薅的地块,杂草淹了豆子。大伙要是停了活计,秋后必定减产。

“再看见蛇,立即打死!”王椿熠咬了牙,对二五眼说。又想了想,吩咐狼牙棒:“去四轮车里放出些油来,把这洞烧了!”

农用车就停在地头。狼牙棒把车上加油用的小桶摘下来,放了小半桶柴油。拎回树下,却想不出怎样倒进那洞。

“你蹲下!”二五眼指指树根部位。

狼牙棒半蹲下,手撑了树干。二五眼踩他肩膀上,喊一声“起”,狼牙棒缓慢地站起来。二五眼从树下的人手里接过油桶,哗的一声倒进树洞里,又赶紧掰了根叶子肥大的树枝,沾了桶里的残油,点燃,扔进树洞。

那洞口立时腾的一下,喷吐出烟火,附近的树叶,滋啦啦被烧得精光。柴油燃烧时候的爆发力不如汽油,却着得悠长。那火半天也不灭,却越烧越旺。

大伙围着,见那树似乎颤抖起来,突然,大斧劈开一般,从中间裂开。喀嚓一声巨响,把大伙震得心颤,声响不是来自那树,却是天上的滚雷。

树裂开,只倒下半边。大伙凑上去看,原来这枝叶茂盛的大树,掉下的那半边,已经空洞了。随着树裂开,滚出一个冒着烟的火球,仔细分辨,却是一根根缠绕紧密的蛇,已被烧得炭化了。

雨来得突然。大伙正伸了脖子看那树,就觉有东西从上面砸下。初时不知是雨,因为天还晴朗,因为颗粒大得不像雨。砸得树叶簌簌响,叶子承受不住,就直接斜了,把那水滴敲在人们头上。

燃烧的树,很快就没了火的红光,烟却越发浓烈。柴油味,烧焦的蛇味,连同树燃烧后的灰尘烟气,弥漫在树的四周,把人们推得远远的。

“下雨了!回房子打牌喽!”大伙把衣服掀起来蒙住脑袋,发一声喊,冲进雨里,向房子急跑而去。

连续很多天没下雨了,大伙一直拼力干活,没得休息。努力按压的弹簧般的,只想松快一下,好好歇歇锈住了的筋骨。

白花花的大雨点,兜头砸下。树和山转眼隐在雨幕后面,脚下也有水流淌了。王椿熠站了一会,看看地上被雨水冲刷得乌黑的狰狞蛇团,突然有些害怕,忙转身回房子。

来娣总是把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王椿熠每次进来,就感觉到一些山里所缺的温情。大簸箕一直想让王椿熠搬过来住,王椿熠却始终不肯。

秋后办了事再搬一起住,不然大伙会笑话的,他总是这么说。

“缠久了会坏死的!”来娣把王椿熠手指上的鞋带解开,用嘴呼呼地吹那肿胀得滚热的手指。王椿熠仔细看去,那指头已经肿得小擀面杖一般,皮肤也涨得锃亮,指甲快包进肉里了。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王椿熠把湿衣服脱下,来娣早拿了干爽衣服,麻利地给他换上。

“快去炕上躺着,我去做饭。”来娣爬上炕,把自己的被子铺好。看着王椿熠躺下,才转身出去。

外面狂躁的雨声,大屋子里打牌的吵嚷声,大簸箕和大胡子嘻嘻哈哈的调笑声,都渐渐模糊。王椿熠只觉头晕得厉害,困得眼睛睁不开,胃里翻腾,有点恶心。他知道,那些蛇毒正在他身体里游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来抵抗。暴雨咆天的,就是去了公路边,也不会有回城的汽车。

王椿熠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亮着,雨也仍旧哗哗地下。一翻身,却吓了一跳,大簸箕仰面朝天,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得正香。转过身,看见来娣躺在另外一侧,正柔和了目光,盯着他看。

“你咋还不去做饭?晚上大伙吃啥?”王椿熠低声问她。

“晚上?现在是早晨了!”来娣无声地笑了,嘴角边现出一只浅浅的酒窝。伸手试了一下王椿熠的额头,接着说:“大伙昨天晚上玩牌,一直玩到后半夜,现在睡得正香呢。”

早上?王椿熠晃一下脑袋,觉得清爽许多,不那么晕乎了。伸出手指来看,肿胀消了不少,皮肤上留下段落 true="0">许多褶皱。只是乌黑如碳棒,看着就恐怖。

来娣抓住王椿熠的手,是另外一只没伤的手,拉进自己的被窝。王椿熠觉得自己像被点燃了一样,那热烈的体温,结实紧绷的身体,让他冲动得几乎不能把持。

那边大簸箕呼噜声断了一下,翻了个身。王椿熠一惊,赶紧把手抽回来。冲着来娣勉强笑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难得的阴雨天,大伙睡个踏实。一屋子鼾声,咬牙声,吧嗒嘴声,让王椿熠心焦,他真想把他们一个个拎起来,让他们去地里干活,现在就去。踱到大胡子的铺位查看,见他睡得憨厚,呼噜响亮,还稍微肿胀着的嘴唇敞开着,有晶亮的口水挂在胡子上,看来蛇毒已无大碍。

王椿熠取了把伞,撑开,推门出去。雨很大,远近的天空,没边没缝,灰蒙蒙的一片。

啥时候能停啊!王椿熠心里叹了一声。紧跑几步,来到马厩,鞋已进了水,粘乎乎的踩着不舒服。

给别亚喂了草料,回屋,来娣已在点火做饭,明灭的火苗把她的脸映得生动。王椿熠收了伞,站住看她忙活,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肖影,现在在做什么?王椿熠突然这样想。

他有些讨厌自己,讨厌那种驾驭不了自己思维的感觉。也有些恨她,总是在他稍微平静的时候,走进他的脑海,把那平静彻底搅乱。为什么,努力地想把那个人从脑袋里抹去,却总是徒劳,总是愈加清晰。

第二章

王椿熠去缸里舀了满满一盆水,倒进锅里。来娣仰脸冲他笑了一下。嗯,这样也好,以后生个强壮的儿子,打小就跟妈妈在这山林里玩,像个小马驹儿,也不错!

“奶奶的,这不是神仙日子吗?吃完了玩牌,玩够了睡觉,真恣儿啊!”二五眼刚放下饭碗,就赶紧把摸索得破旧的扑克,摆到炕上铺了的被单上。

大伙起得都晚,就早饭午饭一起吃了。王椿熠盼着雨停,赶紧收拾那庄稼。蛇毒还在,感觉身子哪都不舒服,没有胃口,连一个馒头都没吃下。听了二五眼的话,心头火起,直感觉他在幸灾乐祸,就想立刻过去揍他几拳。来娣知他心思,赶紧用眼光制止住他。

王椿熠也恼恨自己的焦躁和粗暴。大伙过了年,没几天就都赶回来干活,当时王椿熠感动得把过年时候从城里带的年货都拿出来,给大伙做了吃。可是,现在怎么就看着谁都不顺眼了呢!王椿熠起身,去灶间拎来一壶开水,给大伙泡上茶叶。

过年后,大簸箕来得却晚。来了,就跟王椿熠谈与来娣结婚的事。整个春节,来娣都在山里陪着王椿熠。他只回城去呆了一天,带着来娣回去的。

在父母冰冷的眼光里,傍晚就叫了普列赶紧送他们回山里。别亚没人喂呢,王椿熠对普列说。

又过一天,雨还不停,连雨量都毫不改变,只一个劲地往下倾倒。

“奶奶的,这天是漏了吧?咋还不停!”二五眼斜靠在被垛上,双手在脑后交叉了,看着窗外的雨。扑克,已经揉搓得认不出花色。干惯了活计的筋骨,总是在屋子里憋闷着,大伙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难受。

王椿熠也难受。他觉得自己在这雨水中,已经发霉,身体连同思维,都长出绿色的绒毛。就快腐烂了吧,他想。

接近中午,天却突然晴了。那雨收得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燥热的太阳就从天上直泻下来,刺得眼睛疼。大伙只觉得像是刚从囚笼里放了出来,都站到房前,使劲地伸腰舒胳膊。

远处的庄稼地上,蒸发起的潮气,雾蒙蒙地罩了一层。偶尔透露出来一片绿,有了生命一样,隐约飘动着。远远近近的林子里,那些鸟也被雨憋屈得难受,刚放晴,就迫不及待地唱些各种调子的歌。

“别傻站着了!赶紧去吃饭,吃完上地干活!”王椿熠吩咐来娣快些弄点吃的给大伙。

大伙踢踏着脚步进了屋子。是该活动活动腰板了呢,不然要锈住了!二五眼晃了晃腰。

大胡子却没进屋,抬了脑袋,一直看那天。他嘴边的肿已经消得差不多了,胡子却脱落了一圈,露出捂得苍白的皮肤,被周围墨黑的胡子围了,显得滑稽。

“太阳晾晌呢。东家,着急也没用,下午还得下!”大胡子顿了一下,忧心忡忡地接着说:“横着山打垄,这下恐怕要遭殃了……”

王椿熠也抬头仔细看天,心里忽悠一下。可不是,中间的太阳虽然热烈,但四周,目力所及的四周,却是连绵不断的阴暗。太阳稍微西斜,就还会隐没在那阴霾里。

“不管它!去地里,能干一会是一会!”王椿熠把目光收回来,招呼大胡子吃饭去。

到了地里,王椿熠心像被揪了一下,疼得受不了。那些原本葱郁的垄,被雨水冲得一截截断开。山坡上面的水,把断口冲刷得干净,露出了下面的石头。

“减点产量,没啥!东家,别上火啊!”大胡子用脚把一个断口边上的湿土,划拉起来堵上,可转眼就被上面流下来的水冲开了。

“东家,这活没法干哪,垄沟里都是水!”狼牙棒走到王椿熠身边说。

“那就……回去吧。”王椿熠对大伙一摆手。狼牙棒从不拈轻怕重,他说不能干的活计,就一定有难以克服的困难。

其实,不用王椿熠说,也该回去了……那雨,又来了。

天中间那阳光,被乌云匆匆地收了起来。黑压压的云,合上合上,雨水,就像被挤压出来的一般,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来娣见王椿熠焦急烦躁,就总是变着法地哄他开心。王椿熠吃不下饭,就给他擀了细细的面条,煮完用凉水过了,撒上青椒茄子做的卤,她知道,这是椿熠最爱的吃食,饿了的时候,他能吃下一小盆。筷子碗都拿到眼前,王椿熠却没胃口,吃了半碗,就放下。

屋子里有些王椿熠带来的书。这些书都放来娣这里,不敢放到大铺上,王椿熠从前放在那屋里的书,经常发现少了书页。后来王椿熠发现扔在地上的“蛤蟆头”屁股,看起来似曾相识,拣起来拆开,果然是书页被卷了旱烟。椿熠想发作,一是不忍,二是找不到疑犯,大伙都不承认,也就作罢了,只把书收拾了,放来娣这儿。

“哎,”来娣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王椿熠,想过了很多个称呼,不是叫不出口,就是显得生疏,索性就这样哎哎地叫他:“你过来看这书,啥叫‘是可忍,孰不可忍’?熟了,咋还不可忍呢?”

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王椿熠忍不住笑了起来。来娣见他笑了,高兴地把那书扔下,赶紧去他脸上亲了一口,怕那笑容丢了似的。

晚上,王椿熠还是要回自己大铺上睡觉,来娣却拉住不让走,大簸箕也紧劝:都快成一家人了,别人还有啥说的!再说,你蛇伤还没好,不也需要照顾吗!

早跟大簸箕商量好了,秋后收了庄稼,给大簸箕交了财礼,就结婚。北方农村,财礼重,好闺女要十万八万都属正常,一般的,也要几万。很多忙活了一辈子的庄户人家,娶了儿媳妇后,那债务要用剩下的所有生命来偿还。

春节的时候,大簸箕也回家去过年。来娣在农场陪着王椿熠,俩人住在一起,觉得自然。可是这一边是大簸箕,一边是来娣,王椿熠却消受不了,不敢有丝毫的乱动,只觉得黑暗中大簸箕在睁眼盯着他。

来娣却调皮,一会儿把手伸他被里,一会儿把他的手拽进自己的被窝。王椿熠浑身燥热,又怕弄出什么动静,就去包里翻出于大爷留下的小收音机,拧开来听。

第三章

吱吱啦啦的收音机噪音,压过了大簸箕的鼾声。来娣的手更不老实了,还能听见她压低了的笑声。

王椿熠突然一把扒拉开来娣的手,来娣在黑暗中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椿熠把耳朵俯在收音机上,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让他害怕起来。洪水,洪峰,历史最高水位,抗洪抢险……王椿熠不停地换着频道,听见的,都是这样的字眼。

再仔细听,毁林,环境保护,政策法规……椿熠觉得身体冰凉,像站在外面那无边的冷雨里。

他害怕了,只觉得这黑暗中,似乎有一只大手伸来,要把他抓去。

翻来覆去的,一夜没合眼。早上天刚亮,王椿熠就起来,没心思洗脸刷牙,推开门去看,外面的雨,更大了,分不出雨滴,甚至也看不见雨落下,整个世界,就像浸泡在透明的水里。

王椿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雨里的。就那样穿着内衣,走进冷冷的雨里。来娣在身后喊,他像没听见一样。

去马厩牵出别亚,溜滑的马背,费了半天劲才跨上去。他想去地里看看,但不敢自己去,他要找个依靠。

雨真大啊。他感觉自己淹没在冷水里,呼吸,睁眼睛都难。透过这水看去,远山近林,还有庄稼地,都朦胧得虚假,像是一个梦的布景。

地里的断垄更多了。他不知道,心怎么会这样疼,疼得身体难以抑制地颤抖。那些把山坡割裂了的一道道痕迹,也割裂了他。

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他努力说服自己。可那山坡,怎么活了!王椿熠伸出颤抖的手,搭在眼睛上边,挡住雨水。山坡上,先是一根根的垄,下面长了脚一样,慢慢地向坡下横着移动,一节节的断蛇似的,蜿蜒扭曲,齐向他扑来。

渐渐地,那山坡的整个表面,像是在脱衣服,脱离了远处的树林,脱离了大山的身体,整个向下滑来。庄稼的绿,缓缓挣扎,终于隐没……

那棵剩了半边的大树,倾斜倾斜,最后猛地倒下去,枝杈在泥里翻腾,像挣扎着的手臂。

别亚一声长嘶,拔出被泥水陷着的蹄子,转头往回跑。王椿熠还在迷茫中,一头从马上扎下来,摔在横流的泥水里。

“你醒醒啊!你醒醒……”是谁在哭喊着摇晃他的身体?一定是做了个梦,王椿熠把眼睛睁开,又闭上。是的,是个梦,他告诉自己。

有手在脸上摩挲,泥沙的感觉让他心悸。王椿熠慢慢睁开眼睛,来娣的哭声更响了。大伙的脑袋压上来,把他的眼光压得疲劳不堪,椿熠紧紧地闭上眼睛。

“行了行了!你就别号丧了,让他自己躺一会!”大簸箕的声音。王椿熠能感觉到来娣猛地离开了他的身体。

“东家,别上火,没事!明年就好了!”大胡子的手真粗糙,摸在他脸上,砂纸一般。

好汉子盼一百个来年。王椿熠想笑一下,却连脸上的肌肉都牵不动了。来年,还有来年吗?一大滴泪水流出来,把脸上的泥浆冲出条痕迹。

转天,就晴了。天晴得真好,王椿熠站在门口,有些云彩在他身上投下浓了又淡的影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轻飘得像那云,直感到阳光要把他拉上去,拉到天上。

大伙围在他身边,都不看天,只低了头,看那地。有蚯蚓和小虫子忙碌着,匆匆的,搬运些食物回家。

“咋不去地里干活……”王椿熠的声音虚弱得像个衰老的病人。来娣过来,扶住他胳膊。

“东家……”狼牙棒嚅嗫着,却再无下文。王椿熠紧盯了他,那眼神让他害怕。

“庄稼都没了,还干啥活!”大簸箕咬牙切齿地说,话里带着痛恨。

第四章

王椿熠不知道怎样给大伙结算的工钱,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那些吵吵嚷嚷突然没有了,剩下的静,把他包围,像要把他吞噬掉。

所有的离开,也许都是永远吧。王椿熠在房子前站着,茫然地看着远天的流云。

“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去山里采山货。”来娣扯他袖子,低了声音,哄小孩子的语气。大胡子沉默着,拿起块抹布,仔细擦着拖拉机驾驶室里的积水。

是啊,是该去干点什么。王椿熠想去看看那地,可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就像在梦里,面对那个血肉模糊的孩子,让他恐惧,让他只想逃避。

连看一眼那边,都不敢直视。那片绿,怎么会没有了?黑黄的一大片,在四周葱郁的树林包围下,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忧伤。

“老花,你咋来了?”大胡子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花脸狼从拖拉机的另外一侧闪了出来,不做声,只使劲跺着脚上沾的泥巴。

王椿熠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就像个死囚,看见了开门进来的狱卒。他腿一软,来娣赶紧使劲扶住他胳膊。

花脸狼并不看王椿熠,低头急走,进了屋子。王椿熠看着,也不做声,直到花脸狼从屋子出来。一切,像是排练得纯熟的哑剧。

“掌柜的,紧急通知,给你放桌子上了!”花脸狼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大簸箕早进了屋子,把那张纸拿出来。椿熠面无表情,不看她,眼神空洞,只望着朦胧的远山。大簸箕把那纸给了大胡子,念念,看啥意思!

“……凡违规超坡度开荒者,一律退耕还林……”大胡子的声音低下去,直到低得听不见。

死一般的静。几个人就站在那里,一丝声音都没有。来娣感觉扶着的王椿熠,身体在颤抖,她的眼泪无声流下。

“东家,我也……该走了。”大胡子低着头,抹了一把脸。转身去到拖拉机上,接着擦起来。

已经习惯了,谁说要走,就去摸钱结算。王椿熠下意识地去掏钱,却是空的口袋了。

“掏啥掏!刚才给二五眼他们结工钱的时候,就不够了!”大簸箕把来娣扯过去,椿熠突然缺了支撑,身子一斜,差点摔倒。

“张叔儿,要不……你把拖拉机开走吧,就抵了工钱。”椿熠呆呆地看着拖拉机和上面的人。

“留着它,你也没啥用了,那……我就开出去,到公路边雇个汽车,拉回去。”大胡子跳下车:“你啥时候再用,我还开回来!”

“那我的工钱呢!我们的呢!”大簸箕把来娣使劲地拽到身后,疯了样地吼叫着。

“你的……你们的?”王椿熠傻了一样地看着她。

大簸箕放了来娣,回屋子把行李卷了,扛出来。然后跑去四轮车上拿了摇柄,咬牙拼力,几下就把车启动。

来娣抱着椿熠的胳膊,咬紧了嘴唇,眼泪簌簌地流下,却没有声音。

“闺女,跟我回去!等他过年的时候,拿了财礼来娶你!”大簸箕使劲撕扯着来娣,想把他们分开。

“我不!我不回去!”来娣哭出了声。

“你看屯子里,有哪家闺女不收财礼的?又不是让你离开他,等他拿来财礼,就嫁给他!”大簸箕声音都嘶哑了。

“回去吧,都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王椿熠把来娣的手掰开,眼神呆滞,却向庄稼地走去。

来娣的哭声渐渐远去,他听起来,并不难过。他只是个行动着的躯壳了。山坡上的景象,也已经与他无关。他看着,奇怪着,这山,怎么会变成这样:山坡下的沟里,填上了满满的淤泥,一些翠绿的黄豆秧,漂浮在上面,已经结了细小的豆荚,他竟有些担心,担心那些嫩嫩的豆荚会沉下去,会淹死在那泥水中。

坡上原来竟然有这么多的石头。以前,眼睛里看的,都是肥沃的土壤,他想不到,下面,却是石头,圆的,尖利的,还有肺泡样的满是细小孔洞的,现在,都在太阳下,狰狞地看着他。

这些石头,也与他无关了。他使劲踢起一块石头,脚不感觉疼。接着往前走,接着看下去,表情安详。

一块石头绊倒了他,躺下的地方是片泥土。真舒服,真安静,他甚至还挪了挪身子,让开一块硌着他腰的圆石头。

突然,他坐了起来。那不是肖影吗!她怎么来了!那个在她身边蹦跳着走来的孩子,真可爱,胖胖的,胳膊上藕样的一节节鼓起,像小时候照片上的他。

孩子去身边的树上,揪下个树叶,举给肖影看。树林?树林还是那么完整,葱郁得像绿色的海。

肖影在他跟前弯下腰,把孩子拉过来,还是那条裙子,裙子的领口上,那只兽牙垂下来。肖影冲他一笑,依旧是两个人吵嘴和解的笑,王椿熠也笑了,手撑地想站起来。

叫爸爸,肖影拉过孩子笑着说。

“爸爸……”

王椿熠笑着,眼泪流了出来。和眼泪一起流下来的还有那些漂着豆苗的泥土,只在他身边,慢慢地淤积淤积。

儿子。我也长成一棵树了。

(完)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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