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珊珊/ZHENG Shanshan
珍惜生命的足迹:“小城镇,大智慧”
——清华建筑思想论坛第6期评述
Valuing the Track of Urban Life: Small Cities, Big Ideas - Report on the Sixth Proceeding of the Thinking Architecture Tsinghua Forum
郑珊珊/ZHENG Shanshan
2013年12月13日,第6期清华建筑思想论坛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王泽生厅如期举行。回顾之前的5期论坛,每次的主题都在努力突破建筑学的边界,在更广泛的领域中探讨建筑、城市与环境的意义。同样,2013年的最后一期思想论坛以“小城镇,大智慧”为题,并按惯例邀请了来自建筑设计、城市规划、公共管理、遗产保护等多个领域的学者、专家,从不同角度共同探讨城镇与乡村的保护、规划、设计和发展等相关问题。
首先发言的南京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建筑师张雷,以“温故知新”为题目,用自己的3个实际项目表达了他对历史街区和城镇改造问题的观点、立场,以及实践中总结的一些心得。他认为当前中国的快速城镇化有3个问题:拆除社区、抹平记忆、粗放建造。城市中的社区被频繁拆除、重建,居民们总在不停地搬家,缺乏普遍的归宿感,城市丧失了应有的生活记忆。当下的许多旧城改造项目中,我们不乏看到许多对历史街巷的模仿,而与保留了生活记忆的真实街巷相比,却难免显得虚假和脱离现实。张雷认为,真正的历史街区是无法被设计的。因此,在南京大板巷升州路的街区改造项目中,他放弃了大张旗鼓的改造设计,而是谦虚地向传统民居学习,从材料、细部上模仿民居,仅仅对于平面功能做一些适应性调整,可以算是对民居设计提出了一种新的尝试。在杭州戴家山畲族古村落改造规划设计项目中,张雷认为,在村落中新建民居的关键是延续传统,文化的传承依托于记忆的传承。因此,他带领设计团队仔细研究了当地民居的建筑特点,在新建民居中保留了当地夯土木结构,以石材为主要建筑材料,并模仿了一些有特色的建筑细部,同时在建筑功能上充分考虑当地居民的生活特点与需求。扩大到城市尺度,在山东即墨古城核心区的规划设计中,张雷否定了将老城居民搬出城外、旧城大力发展商业的固定模式,而是提出了混合居住的十字形城市格局,沿街布置商业,并力图使老城居民住回原先的街区,从而重塑市井的氛围。通过以上3个项目——“一段街巷的修复、一个村子的演变、一个城市的复兴”,张雷提出了自己对城镇发展方向的希望:“重建社区、修复记忆、倡导可持续发展”。作为中国当代建筑师的代表,张雷不乏精彩优秀的建筑作品,但从他近期对城镇街区改造的关注或许可以看出,当代精英建筑师在高大上实践之外的一种转向。
1 清华建筑思想论坛第6期海报
来自美国雪城大学(Syracuse University)的兰德尔·科曼(Randall Kormann)教授同时作为一位建筑史学家和在雪城生活了几十年的本地人,为听众们讲述了这个城市一个世纪的兴衰史。演讲的题目是“高密度的必然”(Manifest Density)。这个题目首先让人想到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昭昭天命论”(Manifest Destiny),首先用于1840年代美国从东部向西部的扩张,主张用现代工业技术为西部带来光明,表达了创造新世界、摈弃旧世界的美国式信仰。这一趋向同时意味着城市人口密度的增加,而人口密度的变化则成为了雪城发展史上的关键因素。雪城是位于美国纽约州中部的一座中型城市, 20世纪初,便利的交通为城市带来了活力与机会,市中心一片繁荣。之后,由于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建设与机动车的大量引入,雪城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衰落的危机。科曼教授引用了柯布西耶1937年在《光明城市》中对现代城市的预言,其中描述的城市景象在20世纪后半叶的雪城成为现实:市中心了无人烟,被大量停车楼占据;居民们居住在郊外,每天进城上班;市中心的商业转移到郊外,人们依赖于大型的一站式购物中心……而这一切后果,根本上都源于城市人口密度的降低。科曼教授认为,对历史城市肌理的破坏是造成城市人口密度降低的元凶之一。1945年~1975年间,市中心一半的历史建筑在城市更新改造运动中被拆除,同时也破坏了城市物理空间的完整性以及社会文化的延续性。另一元凶便是机动车的泛滥。市中心增建了许多大型停车楼,城市空间受到停车楼的影响。1965年,随着美国国家高速公路路网的大规模建设,城市空间受到高架路的影响,高速公路下形成大面积的消极空间。同时,城市空间不断受到低质量建筑的影响。政府意识到了城市人口密度降低所造成的一连串恶果,因此自1975年开始,政府实施了一系列的挽救措施,雪城从而经历了一次城市复兴。科曼教授选取了“阿默利广场街区、仓库大厦、连接大学与市中心的城市文化走廊空间、西区活化计划”4个案例来说明如何通过规划设计手段吸引居民从郊外搬回市中心:历史建筑得到复原,转做商业和居住等混合功能的社区;广场成为博物馆、影院等文化、商业空间的聚集地;仓库被改建为大学研究楼;鼓励支持非机动车出行方式……过度城市化会对小城镇造成难以逆转的伤害,雪城曾经的衰落或许可以为中国当今一些城镇的发展敲响警钟。
接下来的演讲者是美国南加州大学建筑学院院长、马达思班创始合伙人马清运,他虽远在美国加州,但仍通过视频的方式为论坛带来了精彩的演讲。他的演讲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Agriurbanism”,即农业型都市。马清运认为,都市(Urbanism)包含了能量、知识、人的交往和生活方式,是市场形成的所在。带有高附加值的农业作为一种产业模式,可以改变城市化的密度和发展速度。可以说,农业型都市对以城市为背景的都市主义提出了质疑,它代表了乡村经济、环境、人居及文化之间的一种制衡关系。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讲,农业型都市是对全球经济模式的反作用力项目,包括了设计原创性、社区参与、农产品和政府合作4个层面的综合性实践。针对中国农村及城镇的发展现状,马清运认为,传统农业模式并未参与到城镇经济发展中去,因此造成大量农村人口的流失,致使农村发展落后。众所周知,近年来,马清运除了作为建筑师、建筑学院院长、建筑学学者之外,同时在陕西创建了一个葡萄酒庄——玉川酒庄。通过酒庄的经营与开发,他认识到,土地只有与其出产的农产品相结合才能产生价值。基于农产品的土地集合规划能够大幅度提升土地价值,这也成为从根本上发展农村经济、发展城镇和乡村空间建设的关键。马清运以玉川酒庄出产的红酒为例,说明了农产品在文化层面与其他文化交叉的可能性以及能够预期带来的经济价值。在远期规划中,马清运将目光投向中国其他可以开发葡萄酒产业的地区,致力于在农村城镇建设方面,将酒庄所在区域建设为一个高附加值农业的聚集地。不论这个宏大的计划前景如何,至少“农业型都市”这一概念的提出为中国当下农村城镇建设提供了一个崭新的思路。
来自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刘志林副教授作为非建筑、规划专业的学者,从城市公共治理角度阐述了如何推广具有包容性、以人为本的城镇化。她首先提出,小城镇是实现可持续性的新型城镇化的基础。小城镇发展的核心是政府财政能力。近几十年来,中国城镇化的成就有目共睹:解决了农村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改善了城镇居民住房条件与生活质量,城市的国际竞争力、创新能力提升了。而城镇化带来的一系列挑战也不容置疑:其中最首要的便是快速城镇化中的半城镇化问题: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城市无法在短期内为其提供应有的设施
服务,因此出现城乡割裂、城中村等世界性问题。目前城镇化的结果是,虽然住房条件提高了,但生活质量却下降了。而城市粗放型增长、外生性经济增长模式可持续性不足,环境恶化、交通拥堵不再仅仅是大城市的问题。刘教授所倡导的新型城镇化道路则是一种以人为本、包容性的城镇化:城市建设应从物质环境建设为主转向为以公共服务供给为主,即从“土地城市化”转向“人的城市化”。新型城镇化应依靠3个支柱,即经济支柱、社会支柱、生态支柱。同时,城镇治理机制亟待创新。在演讲的最后,刘教授提出了几个问题:首先,城镇公共服务应该面向谁?城镇主体的身份如何识别?其次,如何考虑与满足不同城镇主体的差异化需求?最后,如何提高城市政府改进公共服务供给的意愿和能力——可持续的公共财政体制和决策机制?从刘教授展示的图表可看出,多数城市的财政收支存在不平衡问题。相对于一线大城市而言,中小城镇的财政问题更加突出,主要依靠财力性转移支付和专项转移支付。不同区域在主体身份识别和地方政府公共服务能力上存在较大差异。最终,回到城市公共管理层面,小城镇建设的核心问题便是建立可持续的公共服务财政支持体系,推行包容性、分层次、差别化的城镇公共服务及治理机制创新。
作为一名活跃在建设一线的建筑师,中联环建文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宋兵近年来一直致力于灾后重建与村镇建设,他的演讲也以此为题,为听众们讲述了他在3个实际项目中的经验。2008年,宋兵率领的设计团队响应北京市支援灾后重建的号召进入汶川地震的灾区——四川省红白镇,开始了为期一年的现场踏勘和田野调查,内容涉及社会学、经济学、自然地理等诸多内容。通过对灾民自建过渡房的考察,建筑师发现老百姓有很强的自建能力,因而引发了“统规自建”与“统规统建”相结合的模式的产生,即政府负责公共设施,居民自行建设自己的房屋。在规划设计中,宋兵提出“最小干预”的原则:保留村镇的历史肌理、保留宅基地、最大限度地保持街道的历史线位。此外,规划上应重点关注生活方式的延续,例如保留“店居”和“店坊居”的混合居住形态。在建设管理方面,充分发挥居民的主观能动性,保留宅基地,居民变成重建的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和批评者。个体创造性的发挥也使得每家的房屋都保留了自己的个性。建筑整体风貌方面,则通过制定导则、控制建筑外观和控制建设资金等手段来实现。在两年后的玉树新寨村灾后重建中,宋兵总结了红白镇的设计经验,延续了统规统建和统规自建相结合的重建方式。针对当地文化和宗教传统,在规划设计上也做出了回应,例如“帐篷”式的平面布局、建筑风貌以“土”为主、鼓励使用旧建材、规定建筑色彩和材料使用等。宋兵认为,重建是村镇自然生长的加速过程,因此不应破坏自然生长的规律。而在北京香山村的整治项目中,由于在调研中发现居民私搭乱建严重,侵占了原有市政道路和管网系统,并且绝大部分房屋结构、消防安全存在巨大隐患,因此最终没有采用红白镇和新寨村的成功模式,而是采用了大拆大建的方式。因此,谈到灾后重建与村镇建设的设计原则,宋总认为:没有一种建设模式是放之四海皆准的。设计师要了解社会、了解民情,不要带着框框做设计,应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设计师不仅仅是规划师和建筑师,更是社会工作者。
作为最后一名演讲者,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协会(ICOMOS China)副理事长吕舟则从感性的角度出发,将自己定位为一名非规划设计者,带领听众们体味小城镇的真实魅力所在。相较于容易让人产生畏惧感的大城市,小城镇有着亲切的城市氛围、易于掌握的城市环境、友好的异质文化。小城镇深受人们喜爱的特质则是其中的生活气息、文化氛围、良好环境、舒适生活。吕舟教授用一系列照片为大家展示了一些小城镇的生活片段:贵州村落里的地方戏、波兰克拉科夫的街头表演、意大利锡耶纳与圣吉米尼亚诺等小镇的城市肌理、加拿大魁北克充满生活气息的街景……与这些小城镇相对,吕舟教授也讲述了工作中遇到的两个实际的城镇实例——湖北荆州与厦门鼓浪屿。在荆州的旧城改造与新城建设中,旧城里的居民被迫迁入新城,旧城被改造为一个随处可见的旅游景点,尽管城市环境被大大改善了,但却变成了一个虚假的、没有生活内容的城市空壳;在厦门鼓浪屿,面对政府大力发展经济的诉求,吕舟教授则持相反的意见:一个城市不能作为旅游景点来建设和管理。设计者一旦介入保护性规划,往往会破坏原有城市的肌理和生活。很多保护项目中保留了城市街道,对建筑进行修复,但撤走了其中居住的人,失去了城市生活的街巷只是一个建筑立面。我们常常看到,政府对旧城保护和改造项目大量的资金投入、反而造成了盲目的规划设计对历史城市的破坏。至此,吕老师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保护的“真实性”?这种真实往往被曲解为忠于某种建筑形式或物质材料,实际上应当保护的是真实的城市生活。生活是延续的,它无法被干涉抑或改变。即使作为旅游者,人们希望看到的也是真实的、独一无二的城市,而非被设计出的千篇一律的街道立面。演讲的最后,吕舟教授留给大家一个问题:作为外来者,我们感受到的或许并非真实存在的城镇。那么,什么是我们心中映射的城镇?
在嘉宾与听众的互动环节中,大家针对一些问题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例如,关于目前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项目的鼓浪屿的城市状态和重要性,吕舟教授认为,鼓浪屿作为大航海时代中西方文化的碰撞点,其发展的方向应是国际化的。在经济发展上被压抑恰恰保留了这座城市的特征,而旅游业的繁荣往往会造成对城市生态的破坏。我们应当对城市的经济内动力有足够的信心。在谈到对城市生活的定义时,刘志林副教授认为,应以当地居民的现实生活为参照,保留文化传统应和居民经济发展诉求平衡。建筑师宋兵也强调,不要改变城镇原有发展轨迹,规划工作是政府和百姓之间的桥梁,要尊重百姓,仔细观察城镇生活。现实的城镇生活并非是历史文化与传统的样板,而是充满了变化和复杂的多样性的。针对城市保护这一课题,吕舟教授提出,保护应是基于对“变化”的管理,应避免对城市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城市是在变化中的,因为人们的生活在不断变化,居民应当享有更多选择的权利,城市自然会丰富起来。小城镇的大智慧就在于,它们容纳了安居乐业的百姓,百姓千变万化的生活赋予了城镇生动的面貌,这种面貌是大城市中的快速路与孤岛无法企及的。当每一次想要触动这些小城镇的肌理时,政府决策者、规划设计者都应当意识到,支撑肌理背后的灵魂——城市生活的足迹——需要首先得到尊重、关照与保护。
2-7 论坛嘉宾(左起):张雷,兰德尔·科曼,马清运,刘志林,宋兵,吕舟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2014-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