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晋
1969年,叶至善随团中央下河南潢川干校,叶至善去干校,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留守京城的父亲。平日里他陪父亲喝酒聊天、帮父亲接客待客、为父亲出谋划策、给父亲排忧解难、甚至帮父亲执笔,已经是父亲身边一个无可替代和不可或缺的人了。他去了干校,已经70多岁的老父亲难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于是他就靠写信来慰藉父亲,在一篇文章中至善先生写道:“我在干校那些年,4个孩子都去农村接受再教育了,家里只剩下父亲和我的妻子满子两个,父亲的寂寞可想而知。我扣定日子写信,先是每星期发一封,渐渐缩到每3天一封。给父亲的信总是很长,拣他喜欢知道的新鲜事儿写,就跟在家时陪他喝酒闲聊一个样。”
也许是出于照顾,叶至善在干校时被分到了养牛组,这里的劳动比较轻一些。他安心地做了3年多的“牛倌”,对牛有了感情。信中常常把自己的养牛生活写给父亲,有声有色,栩栩如生,读了如见其人,如见其牛。叶圣陶对他在信中的详述的养牛工作很满意,鼓励他要不断摸索,养出经验和成果。
父子俩在来往的信中频繁地探讨“养牛经”,在《干校家书》中,养牛的话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叶至善在信中谈到了自己劳动情况时说:
每天5:15刻起床,顾不得洗脸,第一件事就是把牛牵出牛棚,免得它们在棚里多拉粪。晚上9:30给牛把了尿屎,一条条牵进棚去,然后洗脸洗手洗脚上床,大概已经10:30了。现在是早晨5点开始用牛,7:30歇工,9:30又上工,11:30休息。下午2:30上工,到6:30歇工。这样一来,养牛的工作跟着紧张起来,早晨3点就得开始喂牛。我自愿担负早晨喂牛的工作。现在是2:45起床,3点喂牛,给牛吃铡好的草和泡好的豆饼。5点牛上工,可以再睡一会儿,其实也睡不着了。早饭以后,清理牛场上的尿粪,切豆饼,洗刷牛槽,下午可以睡个午觉,以后就铡草,挑水,泡好晚上喂的和第二天早上喂的豆饼,在槽里放好草,为第二天早晨做好准备。
对于一个60多岁的人来说,这样的生活真是有些艰苦。可是叶至善不以为苦,或者说以苦为乐。他在一封信中说:“能走上毛主席指示的‘五七大道,心里应该高兴愉快,不应该老想什么苦不苦。”
不但身历其境的儿子是这样看,父亲也是这样看的。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的他,把“五七干校”看成一种新型学校。他在信中写道:
“文化大革命”之初,立即传播毛主席致林副主席的信,此信为各行各业的人规定了一条“五七”道路,指出有这样一种大学校,不是与清华、北大同类的大学,而是人人都得入学,人人都得一辈子入学的大学校,不管你这个干部多么高级,也得进去再受教育。
这个制度之确立,不应写在一般教育史里,而应着重写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里,因为这是超越了一般学校教育的范畴的。
叶至善在给父亲的信中,对自己养牛的种种细节,做了非常具体的描述:
现在是晚上11点钟,给15条水牛把尿把完了才完事;早上是5点钟,再把它们牵出来把屎把尿,早、晚是轮流的。水牛一泡尿少说有一脸盆,要是不及时拉它们出来,牛棚里就成了尿池子了。这些辛苦,不放牛是体会不到的。
……这两天晚上给牛把屎把尿也冷得够呛。
两个人值班,给15头牛把屎把尿,得花一个小时,但是我很乐意,从没有抱怨过。
叶圣陶认为把牛一条一条地牵出来,像照顾小孩一样把屎把尿太过繁琐,应该改进。叶至善接受了父亲的意见,在实践了一段时间后,他在信中对父亲说:
我们做了一些实验,简化了一些工作,如给牛把屎把尿,去年夜里11点一次,第二天清早5点又搞一次,弄得人起早贪黑,牛也不胜其烦,得不到很好的休息,真是人困牛乏。现在经过试验,水牛晚上9点把一次,到明晨6点再把,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从叶至善在给父亲的信中谈到他对牛鼻叉的改进,可以看出他那种干什么就研究什么的精神:
这半个多月来,我一直在琢磨改革牛鼻叉这个问题。这一带的牛鼻子,是用树杈穿住的,树杈小了,很容易滑出来,并且很容易使牛的鼻孔愈撑愈大。牛戴了这样一个大叉子,吃草也不方便。另有一种是沟形的,也用树杈来做,这种鼻钩看起来比鼻叉好些,我做了一些给牛换上了,但是还不理想。还有一种像个木槌,槌头塞在牛鼻孔里,不伤鼻孔,可是牛一定不好受。也有人试用过铁环的,铁环比较利落,但农民不同意用,说是会把牛鼻子磨破,并且太重。
……前两天我用粗铁丝做了一个环,套上两层塑料管,给一条牛装上了,问用牛的人有什么意见,用牛的人说可以,一拉牛绳,牛的反映很灵敏。但是我观察的结果,环拖在鼻子下面,吃草不方便,于是又想用塑料线把环挂在两个牛角上,这样一改,似乎比较理想了,外观也很漂亮。
信中叶至善还为父亲画了几张不同牛鼻叉的示意图。有关“牛鼻叉”的改进,父子俩在信中讨论了多次,叶圣陶先生在一封信中写道:
我还在想,别国用于劳动的牛是否也穿牛鼻子?我又想,马的力量不算不大,跑起来也很快,何以从来不给马穿鼻子,而只用辔头来控制?
叶至善爱牛,摸透了每一头牛的脾气,从地里把牛牵回来拴在槽子上时,他知道哪一条牛会欺负哪一条牛,一定会把它们隔开拴,让它们互不干扰,安心吃草。放牛的时候有些牛可以一起放,有些牛必须分开放;有的牛可以撒手由它自由自在地吃草,有的牛必须牵住了不放手,所有这些他都心中有数。
叶至善还细心学习有关养牛的知识,在他给父亲写的信中详细地讲述了怎样阉牛:
水牛要4岁以上才能阉,阉的时候也不捆绑,就把它的鼻子挂在门梁上,让它的脑袋仰得很高,挣扎比较困难,另用一条细绳拴住它的尾巴,拉向一边,免得尾巴老甩动,妨碍动手术。兽医用一壶冷水在它的腰椎骨上一浇,两手使劲在它的屁股上拍打两下,于是左手一把揪住它的阴囊根部,右手使劲拍打阴囊。这时候,前面的助手用一根竹棍不停地敲打它的角,使它脑子受到震动,分散它的注意力,兽医把牛的阴囊给打红了,立刻用小刀在阴囊上剐两道口子,牛的鼻子给挂得很高,头动不了,两条后腿还是能左右迈步挣扎,兽医就揪住它的阴囊不放,随着它向左跳向右跳,从阴囊的口子里剥出睾丸,揪出输精管、血管扔在一边。只一两分钟,就把两个睾丸都剥出来了。助手用纱带把阴囊根部扎紧,伤口涂菜油调的消炎粉和锅底的黑烟子消毒。阉一条牛,前后只消五分钟。牛阉好的第一天,要牵着它大圈溜达,不能停。牛大概很痛的,立刻没精打采,不大想吃草,第二天就可以放牧了,但是不能让它下水,怕伤口感染,还怕蚂蝗叮它的伤口。10天后就可以正常放牧了。
这段对水牛的阉割的描述不过400多字,却写得详尽清楚,像是一篇说明文。所以可以如此,除了叶至善对自己的这份工作很负责之外,还源于他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都会细心观察和体会,更得益于他那绝好的文字功底。这里不妨再选一段他向父亲讲述母牛产小牛的经过:
母牛生小牛很快,不到半个小时,生的时候是站着的,小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先是像死的一样,大约过了两分钟,就动起来了,半个小时就能站起来,有中等狼犬那样大,母牛年轻体壮,小牛生下来比那条老母牛生的健壮。我们只担心母牛没有乳汁。我挤了一下,4个乳头都能滋出乳汁来。小牛站起来就要吃奶,这母牛却不让小牛吃,两条后腿老左右迈步,或者用膝关节弹小牛,甚至回过头来用角顶小牛。为了不让它顶小牛,我们把它的鼻子拴在树上,挂得比较高,不许它乱动,还用两个人分别搔它的头部和屁股,小牛这才吃上了乳汁,真比服侍一个产妇还困难。我这两天就专门在照料这对“妇婴”。
叶圣陶看了儿子的信,回信说:
你详述阉牛和养小牛的情况,我看了非常满意,要这样叙述,才能使没有看见的人如亲眼看见一样。
叶至善喜欢牛,用心养,养得也好。为此他很是感到自豪:
我们现在又增添了牛,水牛有了14条,黄牛有了6条,加上1条毛驴,共21条。赶出去放的时候一大队,真有点儿壮观。附近的农民看了很羡慕,一是羡慕我们牛多,二是羡慕我们牛壮。据兽医说,全农场的牛,就是我们连的牛膘情最好。他还说,像我们这样起早摸黑,打着电筒放牛,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还有用短草碎料(把稻草铡短,黄豆磨碎)喂牛,这里过去也是没有的。
后来,叶至善在谈到他写给父亲的那些信的时候说:
在信里,我经常讲到牛:讲它们的生活习性,讲各条牛的脾气;讲它们怎样用舌头把草卷进嘴里,哪些草吃,哪些草不吃;讲渚鹭和八哥为什么喜欢和它们作伴;讲吸它们血的牛虻和蚂蝗;讲牛病了,怎么给它们打针吃药;讲母牛生产了,怎么接生,怎么帮小牛犊吃奶……父亲看了我写的觉得挺有意思,知道我和牛成了知心朋友。
1972 年春天,叶至善在放牛之余学写古体诗。他把草稿寄给父亲,巴望父亲能帮他改一改。父亲在提了几条具体的意见之后说,这首诗不错,在于写出了真情实感,全无做作。叶至善看了父亲的批语高兴极了,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学作古体诗 就得到了父亲的称赞。他顺父亲的提示对诗做了修改,父子俩再一次讨论后促成了一首《黄堰夜牧》:
春耕不失时,犁耙五休歇。登垄望牛归,牛归日之夕。曳犁踯躅行,汝其饥且渴。饮汝柳树塘,食汝黄堰侧。黄堰草初长,萋萋不盈尺。春草如春韭,焉足供大嚼。俄倾新月落,四野向昏黑。但闻龀草声,札札何自得。
在养牛的日子里,叶至善还作一幅对联:“得失塞翁马 ,襟怀孺子牛。”以此来表达他的胸襟和情怀。他把对联寄给父亲,父亲很欣赏对联的内容和构思。时隔5年后,在他83岁生日时,特地用篆字写成条幅,并提款:“至善撰此联寄怀,语我已久请为书之。今日为1977年10月28(日)余之生日也。圣陶。”
后来,叶至善自己又书写此联,并具款:“‘文革期间在干校放牛,作于牛棚中,先父戏称之为‘牛马联。”
叶至善就这样完全彻底、认真负责地养了3年多的牛。1972 年12 月10日,他在给父亲的信中说:
10天以后,大概要做回京的准备了,喂牛的工作,可以说今天结束。
除了上面说到的有关养牛的话题,在叶至善在干校这3年多的时间里,国内国外发生了不少大事,比如,国外的阿波罗在月球登陆,柬埔寨政变,中日邦交关系变化……国内的清理阶级队伍,尼克松来访,林彪事件,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集团,“一打三反”运动等等。所有这些,在这本父子的通信集里面都有所反映。
1969年6月16日,叶圣陶在给儿子叶至善的信中写道:
中央有个通知,共七条,大意是少做一些形式的事,包括“请示”、“汇报”,开会时过多地读语录,报刊上过多地印毛主席像,以及各单位竞铸毛主席像章等项……对于这些事,我一直在想,总不会老这样下去的,总得有个机缘。到了现在,大概中央认为机缘到了……我真是极其拥护。
这段话既记载了当时盛行一时的“早请示、晚汇报”的史实,反映了叶圣陶对“文革”中形左实右那一套的态度:
再告诉你书店卖书的事。在尼克松来京期间,书店里陈列出《红楼》、《水浒》之类的书。买客看到很高兴,抢着买了,到收银柜上去付钱。谁知收银柜上说这些书是不卖的,你就交在这儿吧。大概也引起些口舌。消息也真灵通,外国记者对此事报道了,苏修也广播了,就在以后的一两天内。于是周总理知道了,叫吴德去处理此事,书店就吃了吴德的一顿“排头”。钟季华说得好,书店里订出这个“卖而不卖”的办法的时候,她早就提出异议。认为这不是“老实人干老实事”。
从这些身历其境的现场记录中,人们可以看到,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老百姓有过一段怎样的经历。正因为叶圣陶父子的通信,是纯粹意义上的家书,写的时候完全无意发表出来让外人看的,它才更加具有历史见证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