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我小的时候,故乡种完小麦,灌溉的沟渠里已经只有涵洞附近的低洼处才有些微的水。这个时候,你可以看到,灌溉时被从河里随水抽上的小鱼和泥鳅,一些已经泛白,一些尚在挣扎,尤其是小泥鳅。
这些尚在挣扎的连猫也不屑去碰的小鱼小泥鳅,常常成了幼年小男孩的玩物。我幼年的时候,也常喜欢抓这小鱼小泥鳅玩,用草往鳃里一穿,拎着一串在小朋友中显摆。故乡乡下,几乎每个小男孩的童年,都有个这样的经历。
我那个时候,年幼无知,还不懂得涸泽之鲋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不过,这个时候,稍微年长一些的男孩们,早已志不在此了,他们和大人一样,把眼光投向了战备沟。
战备沟,是人民公社时期,故乡开挖的深沟。过去农村响应毛主席号召,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挖战备沟,属于备战。小时候听大人讲,这是抵抗苏霸进攻而准备的壕沟,主要是用来阻挡苏霸的坦克。
谁也没有想过,苏军的坦克真要从北方打到南方了,这壕沟还能否挡住。
战备沟通常呈梯形,上宽下窄,上宽超过5米,深超过2米。
我家门前往南400多米处,有一条东西向战备沟,东连永安河,西连南大漕水系,北与我们村的小漕河葫芦头水系相通。我们村北600米处,同样有一条类似的战备沟,东西均接北大漕水系。两条战备沟两边都是附近村子的良田。
故乡河道密布,种植水稻,人民公社时期灌溉用的水利沟渠也很发达,这战备沟土方工程浩大,但开挖之后,却扔在了那儿,既没有陷住苏军的坦克,灌溉水田也利用不上,只能储上一沟没用的水,傻呆呆地白占了许多良田。故乡那个时候水最不缺了。
没过几年,周围的村民便在战备沟边上种上了豆子。一季蚕豆一季黄豆,偶尔还种些青菜。战备沟里,不少地方种上了茭白,当然,沟里的水草自是十分的丰美,是喂猪的好料。
故乡是鱼米之乡,物华天宝。平素地上挖条沟,春水漫过,都能长出鱼虾来,更何况这横亘在故乡肥沃土地上与水系相通的战备沟。
春天和夏天两个季节,战备沟的水最满。
比如我们村南边那条战备沟,每年的梅雨季节,河里漫过的水,都会与沟里的水融为一体;村北的战备沟,虽说地形高,黄梅天沟里的水,通过涵洞哗啦啦流入北大漕水系,而河里的上水鱼,都会逆水而入战备沟;兼之平常这些沟,都与田地灌溉沟渠相通,物畅其流,战备沟里也就什么都有了,尤其鱼虾。
夏天的时候稻田要水,灌溉站经常要打水,灌溉沟渠和地里都有水,战备沟里自然也是满满的。
那个时候的夏天,我刚学会狗刨,很多练习便是在这战备沟里进行的,不过,得跟着大孩子。战备沟学游泳最不好的一点,就是深浅到处一样,不像河里有浅滩有深潭。
夏天的时候,在战备沟打猪草也是少不了的。战备沟里的水草丛中有一种特别的美味——糠虾,用来烧咸菜做酱菜,绝味。我那个时候常跟着祖父堂叔等,用趟网到战备沟趟糠虾,一网下去,拖上来,水草瓦砾中,银白的小鱼青褐色的小虾活蹦乱跳的,从来没有空网的时候。
待到秋天,稻田里不再要水灌溉了,雨水也比春夏两季要少了,战备沟里的水开始进入只出不进的状态,除了会被农民用来浇自留地,蒸发也是很厉害的,战备沟里的水渐渐浅了下来,水草露出了水面,茭白露出水面的越来越多。
水越来越浅的时候,战备沟边的半大小子甚至大人也多了起来,有人拿着趟网在沟边逡巡,这个时候,趟网的目标已经不在糠虾上,而是在战备沟的鱼上。 战备沟里的鱼,从蹿条鰟鮍到鲫鱼鲤鱼昂公鲥姑甚至草鱼乌鱼,从泥鳅到黄鳝,都有可能成为战利品。
也有人开始下水,用赶网赶鱼了。一阵蹂躏之后,也是网网都有收获。
甚至,有人开始在沟里分段筑堤坝,然后几个人合伙,用粪桶撩勺之类的工具,把堤坝里的水一点点弄走。这个有些惨烈,水干之后,大小鱼都跑不掉,有点赶尽杀绝的味道,不过,这样的收获最丰,不仅有鱼虾,还有黄鳝,甚至偶尔还会摸到甲鱼!
我后来稍大,跟我同村人及我弟弟等,也都喜这样干。
天渐渐冷起来,水越来越浅。此时,大一些的鱼基本被周围的少年壮年打捞走了,剩下的,就是涸辙之鲋之类的了。不过,这战备沟已经成了一个像河一样的自我循环的生物圈,物产比灌溉排水沟要丰富得多, 几经劫掠之后,还是有不少鱼虾在里边,还有许多少年在沟边寻摸,试图有所收获,而事实上,战备沟也总不会让你失望的。
即便那些裸露在天空下的沟底,按照故乡的说法,太阳一晒,第二年的物产更丰富了。事实上也总是如此。
这才是鱼米之乡。
不过,如今战备沟很多地方已经坍塌填没了,有沟的地方,也早已没了鱼虾。
水脏了,鱼米之乡的风水也就破了。
(作者为《中国周刊》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