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火雄
愚以为,任何一本书,哪怕只有吉光片羽一句话、一个观点令人耳目一新,或某些论述、史料让人有所思、有所得、有所启迪,那都值得拜读了,如果一本书不时有兴奋点、可爱处,以共鸣,以启发,那更是善莫大焉。
业师聂震宁先生新书《出版者说——关于书刊出版的理解与随想》最近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应笔者索书之请,先生特意在新书扉页题签,并钤一方雅趣十足的篆刻名章后相赠,笔者由此得以一睹为快。
或许是出于曾从事过编辑出版工作的职业习惯,每遇到新书,笔者难免先在封面设计、版式布局、用纸装帧等方面欣赏一番,方才翻阅研读序跋正文。及至收到新鲜出炉的《出版者说》,一下又被这本小十六开、典雅的图书所吸引了。图书封面手写的“出版者说”四字,既有瘦金体的遒劲力道,又兼具颜体的圆润丰赡,后才得知这原是出自先生手笔。正副书名上方配以一幅名为《遥远的地平线》(The Far Horizon)的版画作品,与手写书名相映成趣——一位身材健壮的男子斜倚着大地,正沉思着又似乎眺望远方,周遭风云际会,画面厚重苍茫,天边划出的一道白光,仿佛昭示着无限希望。画作作者为20世纪美国杰出的画家罗克韦尔·肯特(Rockwell Kent),其插画不时可在《十日谈》《浮士德》《草叶集》等名著中邂逅。
《出版者说》收录的文章多为先生近年应邀写下的书刊序跋。中国素有丰富博大的序跋文化传统,在这司马迁《太史公自序》、王羲之《兰亭集序》、韩愈《张中丞传后叙》、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等千古传颂的名篇中即可窥见一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千载之后重温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其金石之声依然令人神往。“现代兵学之父”蒋百里写了五万多字的《欧洲文艺复兴史》后,请梁启超作序。梁启超走笔千里,一发不可收,结果序言比原作还长,他只好另作一篇短序,而把长序取名《清代学术概论》,单独出版,并“投桃报李”请蒋百里为《清代学术概论》一书写序,一时传为佳话。出版界人士序跋集也不乏代表作,诸如张元济《涉园序跋集录》、鲁迅《译文序跋集》、巴金 《序跋集》、钟叔河《念楼序跋》、《朱正序和跋》,等等。除序跋外,《出版者说》另有部分文章为应邀给报刊撰写的发刊词、刊首语、新年寄语等,全书收录文稿共80余篇。
这是一部中国当代出版小传。在《〈漓江〉的职责与使命》《近百年来的中国名著》《中国文学的百年盛宴》等文章中,不难发现先生多年来主持编辑、推动出版《漓江》文学期刊、《中国文库》、“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等书刊的缘起、历程、希冀与激情,而这已成为中国出版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见证着当代出版业的光荣与梦想。如大型丛书《中国文库》出版工程由中国出版集团公司于2004年开始发起并组织实施,旨在整理出版20世纪以来中国优秀的文化成果,涉及哲学社会科学、史学、文学、艺术、科技文化、汉译名著等类别。期间,先生先后担任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副总裁、总裁,对《中国文库》寄予厚望:“只要我们志存高远且持之以恒,这项事业就一定能持续地进行下去,并将不断地发展壮大”。此举颇有当年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主持出版“世界文库”“万有文库”“古籍图书集成”等丛书的气魄,其传承光大中华文化的责任担当同样跃然纸上。
这也是一部编辑出版学研究文集。在《出版人士的文化感觉》《面对永存的书籍》等文章中,先生多次论及编辑出版学的科研关捩。“出版史是一门实用型学科,其研究的内容有史、有论、有思想,更要有书、有人、有行为。之所以‘更要,是因为作为实用型学科,研究对象每时每刻发生的专业行为,尤其具有认识价值和研究价值。这也正是这门学科的生命力所在。”对于出版物内容研究的重视,先生也多有论述:“即便在研究出版体制改革、产业发展和经营管理的过程中,也不能脱离一定的出版内容。脱离了既定出版内容的编辑出版学研究,往往流于简单、粗疏、空洞,难免有无的放矢或隔靴搔痒之虞。”出版业向来强调产学研一体。先生既有从一名作家、编辑到出版社社长直至出任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韬奋基金会理事长的丰富经历,同时身为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导师,担任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院长、南京大学出版研究院院长等职,因贯通于产学研各环节、层面,先生更能发现多年来中国出版业普遍存在的创新不足等现象:选集复选集,精选又自选,古籍又重印……“我们是不是做了过多的重复劳动?我们是不是太乐于文化积累而忽略了创造新的精神产品?”诸如此类的追问,折射着当代中国出版业的隐忧,同样体现出先生作为出版守望者浓重的文化乡愁和士林情怀。面对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乱象,在《一本书主义与一本书运动》一文中,先生提议出版同行不妨开展一个“一本书运动”:一位编辑,十年编辑出版一本有长久价值的“在书架上留得下去的书”,全国五百多家出版社,编辑人员如果以两万计,平均起来,一年至少可奉献2000多种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书,“那将是一个什么景象啊”!
这更是一部师友交往别录。序跋创作往往以叙事、论理、抒情为旨归,或申义补遗,或见瑜指暇,或言志遣怀,或上述兼备,不一而足。序言并不好作,周作人就曾在其《看云集序》中感言:“我向来是自己作序的,我不曾请人家去作过,除非是他们写了序文来给我,那我自然也是领情的,因为我知道序是怎样的不好做,而且也不能总说好或不错,即使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写一篇小小的序。自己写呢,第一层麻烦着自己比较不要紧,第二层则写了不好不能怪别人,什么事都可简单的了结。”先生自然知道为他人作序的难处,加之多年处于出版企业一线经营管理高位,公务繁忙,然而先生依然应邀拨冗为师友、同好等写下诸多序言,既是旧雨新知,因缘际会,盛情难却,也可见先生宅心仁厚,笔耕不辍,成人之美。在这些序跋中,许多往事和性情纷至沓来,正所谓“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譬如,受南京故乡人许宏亮所托,先生为《乡恋文韵》一书写了序《一枝一叶总关情》:“故乡是秦淮河流经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秦淮河总是静静地流淌。岸边圩田成片,远处山峦绵亘,村落鸡声相闻,阡陌春绿秋黄”。此情此景,颇有“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之感。而在先生看来,南京“故乡悠久的历史和亲切的现实,令我时时感受到一种神秘的东西让我牵挂。我想,大约这就是乡恋。”诸如此类如水般清丽的文字,与沈从文《湘行散记》的神韵颇异曲同工。而在《回忆我的诗人老师》中,先生娓娓讲述着韦照斌师长对自己走上文学道路、以写作改变命运的人生引导,其间的感激和敬意之情,一如鲁迅之于藤野先生。《高扬一面爱的旗帜》不但剖析了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同学王蓬的小说创作及艺术特色,先生还穿插追忆了与朱苏进、邓刚、赵本夫、姜天民、刘兆林等“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同窗生涯,大家虽我行我素,个性乃至风格多元,“竟也能气味相投”。至于在犹豫中应承着答应给王蓬写序,“莫不是因为我俩都曾在农村吃过苦?我曾奄奄一息让农民用牛车送往医院,他曾被石头压伤至今腿仍有隐患。莫不是因为我俩每当同学间发生抵牾乃至于以拳头啤酒相向时,必定都去维护弱小者、怯懦者,无论他们理亏与否。或者是因为他挺喜欢向我描述往昔的艰辛,也颇喜欢听我倾诉我所有的不幸,而每当如此这般,我们都会觉得不亦快哉”。此外,对秦兆阳先生“磨稿亿万言”的甘苦,谢云先生创建线装书局的魄力……先生书中亦有诸多真诚而见情见性的写照,令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诚然,一千位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愚以为,任何一本书,哪怕只有吉光片羽一句话、一个观点令人耳目一新,或某些论述、史料让人有所思、有所得、有所启迪,那都值得拜读了,如果一本书不时有兴奋点、可爱处,以共鸣,以启发,那更是善莫大焉。1943年,蒋介石幕僚徐复观在拜见新儒家大师熊十力时,请教该读点什么书。熊十力推荐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复观说该书已读过。熊十力听后有些不高兴:“你并没有读懂,应该再读。”过了些时日,徐复观再见熊十力,告知《读通鉴论》已读完。熊十力让他谈谈读书体会,徐复观于是讲了不少对《读通鉴论》不太满意的地方。不想熊十力听闻之后当头棒喝:“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去书!任何书都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何不先看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他的好处,再批评他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譬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徐复观后来回忆道:“这对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骂。”徐复观后来与唐君毅、牟宗三等学者一道推动了儒学现代化研究,并被称为继熊十力、梁漱溟等大师之后的新儒家代表人物,除了个人的天资与勤奋外,这与熊十力所授得当的读书、研究之法,可以说大有关系。
午夜开卷拜读先生《出版者说》,于笔者而言,字字句句总关情,相当于又进行了一次传道、授业、解惑。多年以来,先生精思勤写,常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政协报》《图书馆报》《中国新闻出版报》《中国编辑》《编辑之友》《现代出版》《出版广角》等报刊发表著述、访谈或专栏文章,纵论出版大势,倡导阅读之法,追忆出版往事,言说有理,触笔成趣,令人感佩。期待不久又可学习拜读先生新书大作,以为得见宫墙之美的津梁,正如因为喜欢领略北国风光,笔者正期盼着2013年首都也早点飘飞瑞雪一场。
三寸毫管,逾于千钧,思忖再三,略陈数语。倘有不当,敬希先生与读者诸君鉴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