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革命

2014-02-17 07:47韩少功
雨花 2014年8期
关键词:马克思革命

◎韩少功

关于革命

◎韩少功

我以前看过不少革命电影:坏家伙一片片给铲了,好人却总是打不死,即便被打死个一两位,也总是在临终前久久地抒豪情和交党费。那些天兵天将威武雄壮,光彩照人,全知全能,无私无畏,只待一声冲锋号吹响,就哗啦啦拔下山头或攻破城池,在金色夕阳下欢呼雀跃。

这种宣传最可能的后果是让人们对革命生疑。怀揣这一种广告书去历史现场验收楼盘,更会引发大堆的失望与苛求。

一位老大姐告诉我:当年游击队在山上流窜,夜里黑灯瞎火的,不知哪个鬼来睡了一把,别说谈情说爱,有时连人影也没看清。但老大姐不觉得这是羞耻。在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那年月,拥抱是对每一个生命的怜惜,更像战友之间悲伤的提前诀别。

一位抗日老兵告诉我:他们当年在根据地种粮食,也种鸦片和卖鸦片。原因不是别的,政府拿不出足够的粮饷供养军队,特别是嫡系以外的杂牌,他们不得不自谋生路,至少也要有钱买药,让伤员接受截肢时能打上麻药,不再发出凄厉长嚎。

一位史学研究者告诉我:民国期间有一桩几位左翼青年被杀的著名血案,其凶手诚然是军政当局,但告密者却是这些人的同志,甚至上级,无非是痛恨那几个家伙恃才傲物眄视同侪,为铲除“宗派主义”,不惜向官方密报了这些人的聚会地址——只是烈士们饮弹捐躯超出了告密者的预期。

一位战斗英雄团的团长还告诉我:他们的战绩没什么好说,要说经验么,就一条:抗命。上级在战前左一个通知右一个部署,要求严格区分军民和优待俘虏。但敌人那一方疯了一样,男女老少都来玩命,连受伤的俘虏醒过来,也在我们士兵的背上拉响手榴弹,拉的还是这位好心救护者腰间的手榴弹……这仗还怎么打?让那些发指示下文件的人来试一试?几乎不难猜测的是,为降低战友伤亡率,这位团长心一横,要求士兵们见人就杀,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所有罪过由他一个人去顶。全团上下就这样杀红了眼,整个战役中唯一的俘虏,还是打扫战场时在死人堆里发现的。

……

我不知该如何指责这位爱兵如子的团长。如果我没法指责,我又怎么面对那些死者,特别是那些老人、女人、孩子以及眼中透出无限生命渴望的伤员?他们在冲锋枪、机关枪、火箭弹、火焰喷射器的狂射之

下一瞬间进入黑暗,再也不可复生。

这些就是革命。

至少是革命的一部分。革命就是狂飙,就是天翻地覆,就是破坏和剥夺,就是不得已的恐怖暴力,也是走投无路之后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因此必有误伤,必有冤屈,必有污秽,必有凶狠,必有失控和混乱……一句话,在英雄史诗之外必有其害,包括此方、彼方、第三方的惨烈牺牲。如果革命旨在造福天下,超越改朝换代的私利,那么这些牺牲都是革命者的痛楚所在,是内心的一次次撕裂,甚至撕裂到日后不愿再说的程度。在这个意义上,任何革命的胜利都是惨胜,任何革命的光荣都是哀荣,任何革命回忆都隐藏了巨大的沉默。与其说这一切值得夸耀,勿宁说更值得悲悯。正是一种令人泪流满面全身发抖喘不过气来的痛感,才能扩展人们对艰难和悲壮的理解,使致敬一刻像大海那样深广而宁静。

那些最痛、最难、最无告的日子业已远去。与马克思的预见相反,社会主义革命并未发生在富国,并不是只管分蛋糕。特里·伊格尔顿说:“将社会主义视作发展生产力的是斯大林,不是马克思。”“发展生产力的任务不是社会主义本身的事。”照他所说,好像修水坝、建铁路、造飞机都是资本主义的本职,社会主义只管签单接收,用不着去越俎代庖不务正业。但事实偏偏不像英国教授规划的那样按部就班。红色革命偏偏一再发生于乱国、贫国、弱国,更像是逼出来的,不是修出来的;是狗急跳墙,不是瓜熟蒂落;是绝处求生,不是无痛分娩——几乎是受难群体的双倍不幸,屋漏偏逢连夜雨。革命者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现存的蛋糕。资源匮乏,技术落后,仇恨郁积,情绪暴躁,人才稀缺,知识零乱,起事仓促,无法确切预知后果……几乎是寻常的革命起始条件。一些高尚宅区里的精装版后人,从拿铁咖啡、TOTO浴缸、“甲壳虫”乐队、超音速飞机、都市立交桥、剑桥或哈佛的文凭里学习了文明,包括洛可可化的马克思主义,如今也尽可以挑剔革命中的种种。然而革命前那一片极乱、极贫、极弱是否更好?革命所针对和所抗击的国土沦丧、军阀混战、饿殍遍地、流民如潮、欺男霸女、烟馆娼楼、市场和金融崩溃,是否应由当事人从容和谦卑地忍耐,再忍耐,继续忍耐,并且在今后严禁挑剔?他们依据什么、师法何人、从什么时候起把革命当成了一个必须光鲜和欢乐的大派对?

遇到窝心事,他们眼下也常用智能手机放言“革命”。那么他们是准备去参加派对,还是准备去尸体堆里爬上几轮,还是打算让哪些廉价的替身去代爬一下?

几乎所有法律都许可“正当防卫”,美国宪法也支持武装反抗侵占者,可见和平主义不宜成为滥用的教条,化剑为犁的梦想尚不敷急用。换一个角度看,这些条文也恰恰证明革命以外的暴力普遍存在,更严重地存在。俄国十月革命前的国家暴力在世界范围内数不胜数,后人翻一翻书就足以翻得自己全身冰凉恶心欲吐。不久前的一次伊拉克战争,据法新社报道,从2003至2013年已造成50万人死于战斗、误杀以及其他相关动乱。由北美华盛顿大学、霍普金斯大学、西蒙·弗雷泽大学、穆斯坦西尼亚大学等合作调查的这一数据,摊入十年时间和2800万总人口,年死亡率为万分之十七,相当于“文革”的二十八倍。死亡总数(50万)则是中国现代史上规模最大、牺牲最大的淮海(徐蚌)战役五倍左右(战役双方伤亡约30万,其中死亡约10万)——但这与革命没关系,至少与社会主义扯不上。

“民主”是一种政体,“革命”并不是与之对称的概念,通常只是指和平改良无效后的手段替代,没有共赢可能时的零和对决。造反也不都是革命,具有公共性和建设性才更接近人们对“革命”一词的理解。相对比较而言,与张大帅、秦八爷、T少校、M长老、003号特工等搅出的动荡不同,社会主义革命以其思想理论、组织能力、社会改造详图等各项新指标脱颖而出,在历史上最像一次人民的革命。因为20世纪上半叶这一幕,后发展国家竞相建党建军建国,前苏联成为超级大国于前,中国成为准超级大国于后,两大发展高地隆起,改变了世界版图,逆转西方经济强势,使汇注欧美的全球财富开始逆向回流,包括倒逼西方对日本、“亚洲四小虎”等前线盟友提供发展援助和经济优惠(在另一方面也倒逼西方国家建立和强化对内的社会福利)——这难道不是革命的赫赫成果?然而看看另一方面,苏中、中越、苏捷、越柬之间的冲突硝烟后来黯淡了它的国际色彩,削弱了彼此的同志情谊,模糊了共同的价值目标,使社会主义革命在多数情况下更像一种民族主义的强国运动,虽艰苦卓绝和难能可贵,却日渐内向、低调、小格局、国家化,几乎是一步步无奈“还俗”。“振兴中华”是大众层面最高等级的道德动员,比振兴我家、振兴我某某崇高几许。但在很多局外人看来,它不过是超级唐人街的闷声发大财,或

东方之龙愤愤归来,与韩国人、越南人、中东人、拉美人、欧美人了无关系,甚至是一种可能的“威胁”。国际主义在流行舆论中已变得闪烁其词,能否再现为普遍情怀,能否释放出强大实力,都还有待时日。

与此相关的讨论是,一部分资本主义国家也能实现强国,也能“振兴”核弹和卫星,还有总量和人均的GDP。如果社会主义要兑现自己的承诺,要与资本主义有所不同,那就不能止于闷声发大财。仅就“平等”这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而言,以往的教训可谓太多,前面还有长长的路要走。前苏联斯大林主义的大肃反、中国“文革”中的劫难、“红色高棉”的狂捕滥杀、朝鲜的权力世袭……不幸成为革命后续故事和执政篇的重要部分,恰恰严重背离“平等”,使世人有足够的理由寒心——柏林墙在1990年前的倒塌,不仅因为墙那边有更好的“家用电器”。巨大的贫富差距(如中国2008年基尼系数0.491),严重的权力腐败(如俄国2011年清廉指数排名143位),也让《国际歌》中的“英特纳雄耐尔”在很多人听来仍在缥缈云端。有些左翼人士为之辩解:这里有一个过程,这都是难以避免的“代价”。那么何谓“代价”?如果红旗下的累累伤痕可视为革命强国的必要代价,那么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血迹斑斑为何不是资本救世的正常代价?这些左右合营“代价公司”,开出“代价”“学费”“时代局限”一类万能支票总是过于轻率,给所有不愿面对的事实洗地,给所有不愿进入的问题翻篇,一再把历史反思煮成了夹生饭。

反思若停留在此,代价就成了白白付出。旧制度复位的强大势能,阶级社会穿上新马甲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也会被人们掉以轻心。

法国学者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叹息:“中国的文化革命是世界最后一次革命。”也许此话说得太早了一点。1999年9月,英国广播公司(BBC)发起评选“千年第一思想家”,在全球互联网征集投票,结果马克思位列第一,爱因斯坦紧随其后。同年12月,路透社邀请全球各界名人评选“千年伟人”,马克思以一分之差略逊爱因斯坦,名列第二。2005年7月,BBC第四电台举办“最伟大哲学家”全民评选活动揭晓,马克思再登榜首,并以近两倍的票数差把排在第二的大卫·休谟远远甩在身后……这些结果想必让一些知识精英看不懂。马克思并非百算百准的先知,但若无—种深藏的、隐形的、说不清的、无处不在的精神感召力,他不会成为一个巨大幽灵,重新游走世界各地。所授之“鱼”不等于所授之“渔”,哪怕前者全部过期,也不等于后者无效。至少在很多投票者看来,马克思主义学派在全球知识界的边缘化,使马克思更像一种宽广的沉默,一种无形的淹没和渗透,一种理解方法和表达机制尚不够到位的潜理论、潜知识、潜文明。与其说它是—堆现存结论,不如说它更像某种不可磨灭的精神象征和道义丰碑,时刻高悬在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支利剑锋光再现,恰恰证明了现实中危机日深,拆弹排爆的时间在一点点丧失。

知识精英们距离物质生产和生存困境较远,不一定确知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常摊上革命这一“意外”。从总的情况看,“刘项原来不读书”(唐代章碣诗句),读书人长于理解历史,却短于操作现实,算不上主要操作手。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爆发时,列宁、托洛茨基等革命领袖全不在场,只是侨居境外的惊讶者,感觉上慢了一两拍。1911年中国的武昌辛亥首义,孙中山只是从美国科罗拉多州一家餐馆的报纸上才得以知晓,而他此前一直反对在长江地区发动革命。一般的大势也许不难让人有感:失业(含失地)率20%以上就是革命预热区,越过40%就是革命易爆区,国库严重空虚(军警给养困难)则是革命成功的机会窗口……但这—切并不构成精准公式。大众的忍耐力有时远超人们想象,只要有一点残羹冷炙,他们也不一定愿意赌命。大众的能动性和坚韧性也总是远超人们想象,不管“革命”如何声名狼藉,他们仍能让马克思的高票率在今日王者归来,说不定在下一分钟就能在现实中惊天动地。或是斗殴,或是葬礼,或是谣言,或是迷信,或是一次暴风雪,或是一场音乐会……都可能成为历史—个新的起点。

知识精英们对此就只能无所作为吗?当然不是。考虑到革命多是在较穷、较弱、较乱的地方发生(在这一点上不妨忘记马克思),考虑到革命总是以国家集权为常态,至少为阶段性常态(在这一点上不妨部分忘记马克思),尽可能充分的思想准备和知识普及,特别是对“文革”一类经验的消化,将可能使未来的社会大手术更多一些公共性和建设性,少走一点前人的弯路。

(原载《长江文艺》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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