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往事

●岳建一

游刃往事

●岳建一

天道何违？地数谁与？夫何为而何至此极哉？

往事早已没入苍茫，漫过局促的生命，销融无数灵魂。

我深信，即便骨骼风化、记忆雪崩、殷红浮起更多世纪，鬼火依然游走往事深处，照亮这个天体亘古混沌的一瞬。一瞬其时，我在生产连队，每天收工以后，累得无力捉捡满身虱虫，蓬头垢面，形骸枯瘦，一击便会四仰八叉，竟被指名调任珍宝岛武装团排副，兼职文书、军械员，持枪戍边，对峙“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有歌如是唱道：“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因为感觉神圣了得，我曾剃秃头明志。该团属黑龙江建设兵团，中苏激战期间组建，多是各地男性知青，人称“特土八路”。我们身穿假绿军装，肩扛三八大盖儿、苏式转盘机枪、7.62步枪，领略五花八门老枪小炮，当然也有新式自动步枪，住的自盖木刻楞屋，营地驻扎完达山脉深处。完达山脉称谓来自满语，意为太阳升起的地方。山脉逶迤，浩若烟海，海拔多为五、六百米，相连长白山脉，紧邻乌苏里江，时值夏日枯水季节，珍宝岛已成半岛。我们常去江畔观望对方，直至星月与共。早先，两岸山民确实星月与共，日出同猎，月升共息，和睦相亲已极。营长告说，反击战时，对岸苏军动用坦克、装甲车、飞机、火箭炮，我方是轻武器，明显劣势，因为有了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敢与坦克拼刺刀，刀刀见红，以弱胜强。营长乃是现役军人，气宇轩昂，还说，八岔岛知青好抖神儿呀，怀揣红宝书，仅凭手榴弹，炸沉苏修新式战舰，扬我国威……这里原始森林茂密惊人，七、八个知青抱不过来的大树满山都有，尤其红松，常见直径两米以上，高不可攀。云杉、水曲柳、黄波椤、胡桃楸、椴树、杨树、柞树应有尽有，各类植物千种。每进深山，多用利斧开道。山上绿荫遮天蔽日，猴头菌、蕨菜、野韭菜、山白菜、黄花菜、山葱随处可见，蘑菇、木耳又肥又厚。虎、熊、鹿、野猪、狐狸、狍子、獐子、獾子、麝鼠、貂出没无常，时会遭遇。我曾见过阔大鹿角，半人多高，据说驯鹿才有。有时饲养员来到马圈，竟见梅花鹿们钻入，与马争食，抓个正着。这里松鸡多而憨极，每每飞临近前，轰也不走，人们好用长杆系上绳套捕捉。各类蝴蝶无尽，我极喜欢尾羽纤长那种，翅膀黑中透绿，绚丽发光，后知属于印度品种。我常进入大山幽秘深处，屡见大小兽骸，白得炫目，虽已风化，苔迹斑驳，依然骇人。野兽足印深深浅浅，任由山花摇曳其间。攀临顶巅，云气缥缈，忽起忽落无常，群峰悬浮脚下，裹满湛蓝雾霭。是时万籁俱寂，静得空浩、深邃、伟秘，一供我们这些太过渺小的生命战栗。这里一似初萌元气，清醇无垠，恍若宇宙初始的呼吸，不觉之中，青春似也裹挟而去。太阳亮了，原始森林逐渐明彻，远处乌苏里江晶莹耀眼，蜿蜒高山深谷之间，无声低去。四周倏忽热闹起来，野鸡咕咕，松鼠唧唧，到处都在喁喁私语，偶尔虎啸声起，连同威猛喉音，荡满巨壑，经久回响，顿时百兽噤声，鸟无踪迹，群小骇然四顾。一旦入远，涧底径深蛇多，谷壁黑暗，别样情境，苔藓厚得滑腻，峡气森然，湿雾粘稠缠人，溪水格外湍急，溅起蛙声一片。流萤忽明忽暗，高低无常，多次被当特大敌情，惹得军民荷枪实弹出动，各路人马纷纷聚合，调兵遣将，势不虚动，执义布阵，群策群议：诱敌、迂回、突袭、合围，尔后大家握别，相勉一定胜利会师，目光饱含阶级深情，互道珍重，语气、神态、姿势多似时年样板戏剧、图书所示经典动作……

早知完达山脉蛇多，果不虚传。我们床铺都近人高，便是防范蛇们爬入，尽管如此，依然有人半夜忽觉冰凉，拧亮手电一看，又有长蛇钻进被窝了。有些知青喜好燃起篝火，上架脸盆，煮熟大蛇开荤。也有知青以铁丝串蛇，烧烤尝鲜。确如当地农谚所说，“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马上就来到”，下雨之前，不光山蚊、燕子多极，各种各样蛇们更是聚向山路，时见三五步内竟有七、八条，蝮蛇尤多。我曾写诗，尾句便是“蛇聚云断路，蚊吮血透衫”。

早我到来以前，一个上海知青曾经孤身进入营地后山，采摘蘑菇，忽见砬子孤峭高处，似有金色流光游走，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大虎款款而来，阳光簇拥，浑身斑斓，不矜自威，轻摇粗长大尾，步态悠闲。其实，完达山虎夯头夯脑，憨不拉唧，极少主动伤人，除去某些刻意渲染，罕有伤人史录实记。上海知青当即吓得魂飞魄散，稀里糊涂，胡乱开枪。全连听见后山枪响，顿时炸窝，以为苏修特务胆敢来犯，紧急吹号集合，全副武装出动，赶往现场一看，这位上海老兄早已吓昏，瘫倒地上，枪扔老远，老虎死在一旁。老虎奇大，身长将近3米，八、九个人都抬不动。比较北京动物园所见老虎，只能算是山猫罢了。屠宰老虎时候，引得四周浮满秃头、刺头、分头、蓬头，摇来晃去，大家红眼巴嚓，不错眼珠儿盯着，好久没尝荤腥啦，直流哈喇子呢。此虎头颅浑圆硕大，瞳孔殷红，黄色巩膜沾有不少砂砾，耳背漆黑，鼻端粉亮，舌上布满坚硬倒刺，犬齿长约6个厘米，周身黑纹横披，腹部白里透黄，肱骨、大小腿骨异常粗壮，利爪前有骨质爪鞘，后有柔厚掌垫，尾上环生黑纹到底。执刀同志来了，面对一片瓦亮瓦亮目光，憨憨笑着，开始工作，先是架高虎体，颈下置一大盆，两手摩挲虎耳根部后端许久，探索颈侧静脉、动脉切口，再以刃尖拨动，轻挑即断，血溅如喷，顿时蓄满大盆，惹得四周啧啧惊叹，都说虎血大补，趁鲜快喝，喝了可与苏联老毛子比横儿，看谁有尿（注：东北方言，意为劲大，能干）。执刀同志示意大家帮忙，翻转虎身，四肢朝上，以便剥皮。有人叫唤起来：“哟，男老虎呢，带把的呀！”执刀同志试试锋刃，遂沿腹心向上滑划，用力轻重有度，以免割破脏腑，再将皮毛扒开，插入两指，刀尖随其紧贴，锋刃朝外，缓缓划移，先至胸腔、颈项，再及前腿内侧，致使皮毛、鲜肉分离，随即开始翻剥，两手尽力撕扯，寸寸褪下皮毛，复又回刃，逼近下腹，直刳生殖器官，利刃绕其刓割，刀刀旋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悉数拿下该部——国称虎鞭。因为传说烹吃特别壮阳，可以让人浪个够，执刀同志双手捧入铁盆未久，虎鞭去向不明，唯是虎腹下端留一空洞，血涌不竭，汩汩外冒，红花一般徐徐绽放，惹得周围大小脑袋、厚薄嘴唇、肥瘦肚皮、高低肩胯全都抖动起来，叫喊一片，“啊哈，掉蛋儿啦，腥大哄的。”“嘻嘻，当不了浪三儿喽，再也浪巴溜丢不起来啦！”“哟，湿拉呱唧，虎臊虎臊的。”更有声声口哨吹起，尖利刺耳。执刀同志未顾腥臊呛人，继续埋头工作，双手早已湿糊淋拉的，血液、尿液、莫名粘液又腻又滑，滑得难握刀柄。事毕，执刀同志披满稠密的钦佩目光，刀尖直取肛门，旋割依然，再又事毕，锋刃剐入一向高傲摇摆的粗长虎尾，顺手翻撕皮毛，瞬间剥尽，徒剩一根纤细肉杆露出，威风不再，节节卷缩，骨血模糊。有人笑说：“瞧呀，蔫啦，不再虎拉巴腾的啦！”有人高嚷：“红烧老虎尾巴最好吃，肉汁又香又稠！”执刀同志微笑，继续奋力剥皮，兢兢业业，终至颈项切口，血流骤多，再又荡起阵阵尖叫。执刀同志依然憨憨笑望大家，更加腼腆，忽然表情凝固，双臂环抱虎头，屏息运力良久，猛地跺脚，狠扭颈项，众人听见“咔嚓”一声断响，顿时止阻。“呀……这小子真有能水！”“看不出，平时蔫不唧儿的，有尿有尿！”执刀同志伺机以刃寻隙，切断残余粘连，拼力翻扯皮毛，盖因用力过猛，褪皮骤至硕大脑颅，顺势割挑，刀尖经由前额隆部，划至双眸四缘，小心而又精细，尔后上手撕剥开去，眼球当即暴突，眶底汪满血水，锋刃依序划向鼻骨裂缝、颧骨筋肉、咬肌凹窝，割、剔、剜、剐，整张虎皮全部剥下，顿时喝彩、惊叹、欢呼不绝，山鸣谷应，其间，有人大声咧咧：“瞧它这副揍相，不再嗞拉毛儿了吧，啊？”“装憨儿呢！”因为虎皮过于血濡漉漉，执刀同志只得撑开，摊放草上晾干。可怜百兽之王，经由食肉猫类生灵进化，历千百万年，闯过第四纪冰川，幸存而今，而今依然啸傲江湖，虎视群小，此刻竟然沦为去皮肉核，神骸莫辨，猥琐丑陋，脑颅原本圆鼓仑墩，变成菜窝窝了，满身肌腱精赤凸凹，红红白白得怪诞，看上去癞嘟嘟的，只是双眸尽管暴凸，依然大睁始终，似在透过血水、砂砾，凝望茫茫浩空。浩空，太阳铜铸一般，浑穆俨然，俯瞰芸芸万灵之长自古这般凌虐、是时尤其忘形、得趣。执刀同志不骄不躁，开始分解兽王，认真开膛，勤恳工作，精益求精操刀，刀尖已经搠入肛门割洞深处，游刃至腹，经由胸腔朝上，果断割向喉咙，全部划开，直至虎怀大敞，袒露五脏六腑，顿时四周咕嚷更加热烈：“虎肺肉稀松呀，嚼着不来劲。”“肠子必须翻过来洗，要不磕碜，腥格囊的，其实做成肉肠最好。”“腰子嫩啦吧唧的，烤着吃才过瘾呢。”“腰子、肝脏、眼睛、耳朵都是讲究趁鲜生吃的……”执刀同志频频点头，目光谦逊，手刀并进，扯之剐之，除去肠肚，分离内脏，拨开胸膜，拽断气管，摘肺剜心割肾剖肝抠胆，百忙之中，有人大声嚷道，“我向毛主席保证：老虎脖子、肚子上的肉最嫩了。”有人适时亲自指挥剔骨解肉，先沿背脊剁开椎骨，戕成两半，后寻第十、十一根肋骨凹处，从中截断，再又依序分解颈椎、胸椎、腰椎、荐椎、尾椎，离间肩胛骨、锁骨、骼骨、坐骨、耻骨、前肢骨、后肢骨，剔净颅骨、面骨残留碎肉。有人伺机抓起一块虎骨边闻边看，说贼腥贼沉，说这么大老虎没筋骨囊儿啦，还说骨腔断面比猪骨、狗骨细，油性更大。是时，大小鲜肉尽皆解成条状。翌日，连长便将虎皮、虎骨、虎筋送人了，还有少许虎骨虎筋用酒浸泡，也有部分虎骨特用虎油炸至质酥色黄，阴处晾干，据说可以舒筋活血，壮腰止痛，健骨强筋，祛风镇惊。连长诚恳说道：送人是为联络革命感情，疏通上下同志关系，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不容易呀！全连上下，皆无异议。很快，老虎内脏按级分配。大家美美大餐虎肉饺子，乐得颠儿颠儿的，端起大碗，乱乱呛呛一片，黄牙、白牙、黑牙无不亮出，闪闪烁烁，有说特鲜，有说兽筋嘎拉，有说吃了燥热，有说没滋拉味儿，有说咸个滋儿的，有说瘆人巴拉。大啖虎肉期间，有的横叨叨，有的嘟囔囔，有的胡咧咧，有的打嗝嘚儿，各排各班拉歌、赛歌不绝，此起彼伏，乐呵极了，红唇、粉唇、灰唇大张大合，唱得最多当是：“滔滔的乌苏里江，英雄的珍宝岛……”只是，那个上海知青回到营房，始终惊魂不定，瘫倒床上数月，食趣全无。上级正式命名他为“打虎英雄”，通报嘉奖，隆重颁布荣誉称号，亲授奖状，同时奖励袖珍毛选、塑皮本册各一，以及球鞋一双。此后，虎啸更是不绝，此起彼伏，似哀似恸，如泣如诉，荡满山谷，极是凄伟，而我陆续听闻更多则是肢解大虎细节，争相补充，竟至入微，虽有差异，大体近似，各种议论咕嚷咕嚷的：“老虎排骨的肉、腰上的肉、屁股的肉最好吃啦。”“腿上肌肉好看不好吃，硬得很，焖烧才对，小火慢慢炖也行。”“应该抹上盐，挂在房檐下晾干，能吃到明年呢。”“虎头哪儿去了呀？炖个稀糊脑烂，汤肯定奶白奶白的。”“舌头不算杂巴凑儿，一煮就软，正经一道菜呢。”“怎么找不到虎鞭啦？其实我最知道怎么收拾，先弄干净睾丸和虎屌上的白油，凉水泡好，使劲拉直虎屌，尽量抻长，然后晾干，也可以先煮熟了，切成薄片晒干，能保存好久，想吃的时候，煎、炒、蒸、烧都行……”

由于兼着文书，我常徒步去往营部、团部开会，路途太远，有时还走小道，多次见到虎、熊、野猪横穿山路，慢慢悠悠，颠儿颠儿的。我扛7.62步枪，一点不惧，唯怕山蚊太多，多得闻所未闻，有时见到乌云滚滚，腾上旋下，追逐更大乌云而去而来，仔细分辨，竟是蚊群浩聚，嗡嗡巨响，时而紧贴荒泽，裹向村舍，时而升向两峰峡谷之间，飘忽不定，时而溯风窜远，卷袭林兽，所向必祸。据说，但凡有人遭袭，血液吸干，身躯枯瘪，遍体漆黑。大小山路途中，常见山民、军人打猎。山民喜猎黑熊，军人好打狍子。山民引领群犬围而不攻，直至对方累垮，趋前手刃。军人藏匿秘处，突然跃起，端枪扫射。山民多好跪拜猎物，口中喃喃有声。军人时常脚踹猎物，当即捆缚拖走。曾见一个山民单腿跪地，持刀割下睾丸，一边问我打哪儿来，一边悬挂树上，说是晾晾，腥拉巴唧的，然后豁开熊腹，双手深入脏腑翻寻，直至探进肝中右里，扯出墨绿胆囊割下，托在掌上细观，竟有拳头般大，薄皮裹满汁液，盈盈颤颤。山民操着东北口音扯闲白儿，说是晒干以后很好保存，每次浸泡水里，喝了能治许多病，言罢，取出兽皮包妥，掖在身后。一旁，无胆黑熊肚腹大敞，四肢仍在抽搐，呼嗒喘气，两眼始终斜睨山民，嘴里溢出稀薄泡沫，腹毛丛中不少扁虱钻来爬去。山民叽叽咕咕一阵，抹闭黑熊眼睛，开始拨弄脏腑，找到最粗动脉，小心翼翼将鲜血挤回心脏，乘其骤然膨大，挥刀割下，只见硕大熊心依然鲜活勃动。山民取下腰后皮囊，凑近动脉割口，哗啦一声，接满熊血。据说皮囊一般是用野猪尿泡抑或各种兽胃制作，大小、厚薄不一。山民将嘴凑近皮囊，鼓满双腮，仰面豪饮，事毕，不及擦唇，割下熊头、熊掌，再又一一分解骨肉，直至气喘咻咻，最后摊开偌大熊皮，粘血淋漓地裹住熊头、熊掌、熊肉、熊油，压上石块，以备他时取用。“掉蛋儿啦……”山民忙完咕咕囔囔，收起树上睾丸远去。所见军人另具风范，喜好用枪连击狍子，率性起来，便用机枪横扫，有时手枪、自动步枪并用，直至大群大群狍子倒下。曾有知青相告，亲见他们各端机枪，一次猎杀百十狍子，甚至更多，由于无力全部收捡，遗弃过半而去。狍子骨架匀俏，身姿优美，步态轻盈，因为天性好奇，俗称“傻袍子”，此刻尤喜驻足回望，大睁少女一般澄澈双眸，久久凝视，突然纤躯一抖，翻身抽搐，唇喷白沫，四肢乱蹬。苍蝇及时赶来凑趣，叮住弹洞，张翅嗡鸣。军人开膛极为干脆，多是由颈及腹，持刀一划到底，讲究尽量笔直。曾见一位军人刃下，狍子花花绿绿肠子翻涌而出，哗哗啦啦倾泻一地。军人割下狍肝，趁热片片划开，切得异常薄细，不忘撒上几许精盐，及时咀嚼尝鲜，有滋有味，一边砸吧出声，一边诉说最爱生吃狍肝，比熊肝、鹿肝、野猪肝嫩多了，尔后双手满捧内脏，埋头吸吮鲜血，满唇湿湿漉漉，下巴一片粘糊。是时，我莫名其妙，竟在一旁想起岳飞名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狍子皮毛先已剥下，卷弃一旁。狍头、狍蹄早就剁巴剁巴扔远，惹得各路苍蝇纷纷赶来，有叮狍颈断口，有聚澄澈双眸，啸傲喧腾不休。无头狍子两肋豁开，深腔大敞，蓄满鲜血，尤见四肢裸肉精赤，红白分明。忙毕，军人性起得两眼锃亮，来回踱步，吼吼号号地挥拳唱歌：“……嘿嘿枪杆握得紧，眼睛看得清，谁敢发动战争，坚决打他不留情！”军人走了，去找卡车，说要好好犒劳大伙儿，打打牙祭。据悉，行猎山民、军人，多喜老虎骨骸、黑熊厚掌、野猪肥肠、母鹿活胎、狍子水獭鲜肝、或獾或狼油脂、狐狸猞猁紫貂獐子艾虎黄鼬麝鼠毛皮。深山虽然人烟稀少，我连附近却有老屯，汉人为主，多族杂居，屋舍尽是泥墙草顶，内置毛泽东塑像，四壁糊有报纸以及毛泽东各个时期画像。各家栅栏，围以大量劈柴，堆高及檐。檐下，不少人家悬挂鹿肉、狍肉、鱼肉干儿。盛夏，屯里孩子喜捉牛虻，挤出体液舔吃，甜腻可人。寒冬，人们常穿鹿皮、狍皮大哈，喜戴狐皮、貂皮、狼皮、狗皮、猞猁皮、水獭皮帽子，脚蹬狍皮长靴，兽筋缝合，靴底多是熊、鹿、牛、野猪脊背厚皮，内絮“靰鞡草”。屯中老人好叼烟锅，乌木杆上装有玉石、玛瑙、青铜、黄铜烟嘴，亦有各类兽骨烟嘴，长约两尺，好从颈后插入衣领，以使烟嘴齐耳露出。该屯有一狩猎库棚，半个篮球场大，是年、翌年冬季，我徜徉其中，目睹储积冻硬兽尸百余，摞齐码高，直至棚顶，多为黑熊，亦有野猪、狍子。是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同学来信告知，当地军人亦好端枪扫射黄羊，开车驰骋沙漠、草原追杀成风。猎后，开膛技艺纯熟，已成一绝。因为滥猎，不久黄羊绝迹。

我们好去乌苏里江游泳，每至江心，距离主航道尚远，对岸哨兵开始叫嚷，挥拳“呜哩哇啦”，瞬间聚来大量苏联士兵，严阵以待，甚至对天鸣枪。我们只好回返，同伴高喊“打倒新沙皇！”我们嗷嗷欢呼，舒臂顺流畅游很远河水，任凭浪涛高高托起。江水湛蓝无垠，流漾云光山影，时缓时急，荡来逗去，常有鱼群撞着肚皮、脚丫，极是惬意。稍加留心，便会发现江里蚌大且多，不仅肉肥，有的壳内会有珍珠。潜水摸蚌，一不留神，蚌壳划破手脚。回到营地，我查图书，乌苏里江源头乃是我国松阿察河，以及苏联伊曼河，属于黑龙江支流，经由锡赫特岭，穿过穆棱峡谷，长达九百公里，沿途支流百余，岛屿数十，珍宝岛仅是其中之一。各个支流浮木极多，连枝带根，交错积聚，亦然俨如浮岛。因此，江水泛滥时节难辨国界，稍不小心，进入苏联。曾经有人采参小半麻袋，一查地图，原是误入人家地盘。尤其冬天江水封冻，若犯迷糊便能走个来回，甚至可以高唱《国际歌》，迈着正步过境，边境太长，两岸巡逻人员很难发现。开江以后，大浪若奔，盘涡毂转去不回。乌苏里江久以三花五罗名世，即：鳌花、扁花、鲫花，雅罗、法罗、哲罗、胡罗、同罗。鲤鱼、鲫鱼、鲢鱼、白鱼、鳜鱼、胖头鱼、鳇鱼、马哈鱼尤多。马哈鱼学名鲑鱼，系洄游鱼类，生于乌苏里江，每年春季孵化鱼卵，小鱼遂顺暖流游进大海，三五年后长大，秋季经鄂霍次克海游过库页岛、鞑靼海峡，再由黑龙江上溯乌苏里江繁殖。鳇鱼更多更大，可达千斤。我亲见一位兵团职工，捕到巨大鳇鱼，水里游着竟像潜水艇。大鱼巨头憨脑，小眼尖鼻，周身无鳞，挣扎不休。该职工执刀割开大鱼吻部，切口串绳拴系，说是戴上笼头，见到大鱼闹得更凶，便用斧背狠砸脑袋，直至驯服。早先，人们常在夜间乘桦树皮船、独木舟捕猎鳇鱼，打着火把可见巨脊，身长多为两、三米，也有五、六米的，游得慢而笨拙，于是执叉猛刺，不少鳇鱼仅是受伤，甩尾轻易击翻小船。相传更早时候，鱼汛季节，因为鳇鱼太大太多，人们甚至可以踏其脊背过江……乌苏里江涵融天水，澄澈古今，一俟春夏，我常独自前往，徜徉，戏水，眺望黑夜娩出血红，对江吹箫，幽幽声远，袅袅不绝，有如水气残留江面。夕照时分，这条远比历史悠久的大河，波光粼粼，一似金属溶液流动，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桨声轧轧，任由辉煌水声簇拥去远，归棹每晚，摇落满天星月。秋季，我亲睹大湾环拥小湾，湾中再又环湾，形成无数浅滩、岛屿，柳茅子、蒲草、芦苇、水葱丛丛簇簇，不时挡住航道。冬去春来，我竟得缘亲见开江，两岸雪山参差，森林清瘦见骨，万籁俱寂，踏行乌苏里江冰面，脚下裂响不绝，惊得匆匆逃离。不知何时，冰下忽似闷雷奔鸣，由远及近，轰轰隆隆，神秘、深邃而又压抑，响声到处，冰面裂纹纵横杂错。远近不时回荡呼喊：“看呀——开江啦……！”随着骇人巨响，冰面豁然崩开，高隆突兀，激流迸出裂隙，骤碎冰块无数，大如冰峰，小若雪莲，挤来撞去，腾啸而下，声驰千里，所向万壑，终日不竭，惊起漫天水鸟，纷飞似雪……乌苏里江就是这般神奇，载沉载浮，载满喧嚣、纷争、欲望、劫戮、生息，奔流不竭，载满东方的传说，不知是来自洪荒，还是流向洪荒。

十余年后，我与妻子遍走完达山脉，罕见碗口粗树，多是杂草灌木，鸟、蛇、蛙、蝶稀少，百兽踪迹全无，方知原始森林遭遇万古绝祸，惊久骇深。我们同游乌苏里江，彼岸虎啸狼嚎不绝，我岸寂寥无声，滥伐滥垦满目。当年每网可获大马哈鱼300条以上，因为滥捕狂捞已极，竟至稀有、罕见，心疼如剐似割，不忍视听，此后拒绝重返，历29年矣。近悉，为牟暴利，渔民竟用各种违禁网具，拇指大小鱼苗也不放过。是时，天赐完达山脉、乌苏里江清籁、清啼、清醇、清趣、清奇、清质、清明不再。

天道何违？地数谁与？夫何为而何至此极哉？

从此，亲见的原生美丽世界，仅在梦中漂泊，成为我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