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茹
张国立登台。话音刚落,观众席就响起一片掌声。台下坐在第一排的冯小刚会心一笑。这就是他想要的,张国立式的主持风格。幽默、亲和,接地气儿。如果仅从张国立的开场来看,几乎符合冯小刚对一台“冯氏春晚”的完美想象。
从台上下来,张国立拿起茶杯喝茶,低头背手里的主持词,偶尔和身边的老毕、董卿交流。有些固定的语句他需要一字不落地背诵,而在一些有可能改动的地方,他想尽可能发挥自己的风格。台上节目正在热闹进行,台下一角的张国立,有时候皱眉,嘴里念念有词。这是两个世界。
在冯氏电影《一九四二》中担任主角的张国立,再次成为这一台冯氏晚会中的主角。“太难了。”完成一天的彩排,已经入夜,疲倦的张国立坐在后台对《中国新闻周刊》这样感慨。
中国新闻周刊:你第一次被邀请加入春晚节目组是什么时候?冯小刚亲自找的你?
张国立:冯小刚应该是领命以后就找我了。我还在大连拍戏,6月份。我拍戏的时候电话是放在静音上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看冯小刚怎么给我打这么多电话啊。我赶紧回个电话。他就给我讲了这个过程。怎么接受领导的认命,怎么不容推辞。他告诉我要还人情,领导点的名。当年拍《一九四二》的时候,有领导帮了很多忙,片子通过了,现在看确实是部好电影。他应该感恩,这点我认可。
中国新闻周刊:他找你去是让你做什么?听说是策划这一块?
张国立:后来说的是顾问,但当时就说让我跟他做导演组。我说,我是不能够跟他一样做这么长时间事。我说你一个人陷进去就可以了。我还有年底的一个新戏。10月底必须得开机。他说,今年开门办春晚,希望能够把春晚办得能够让老百姓开心快乐。
中国新闻周刊:当时你的第一反应……
张国立:当然我跟小刚是非常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要想做一件事是非常认真的,电视台,他可能还不如我熟呢。他是做电影的,我还跟电视台在打交道。我1993年还上过一年春晚,演过小品。我确实觉得这不是一个容易的事,他做电影的时候,专业的人你跟他一沟通,大家都明白。他可能到这来,脱节是他不可能想象的。我说,那我就能出主意的地方,出主意,能帮忙的时候尽量帮忙。我说我跟你共进退。但是我说,我10月份拍戏的时候,我就得去拍,得到1月10日左右才能回来。他说好吧,我先答应着你,回来再调整。
中国新闻周刊:就这么参与进来了?
张国立:后来我们就一起经历了这些一个一个节目,一次一次他的会议。他也跟我说,我真的是不想让你走了。戏不要去拍了,这个事就跟我一起做完吧。他开了口,我就把戏给推掉了。一直跟着他到现在。我知道他经历了非常非常多的事。我也看到冯小刚的改变,就像他说的,他对春晚的改变百分之十都不到,但是春晚对他的改变是百分之百的。我深入介入了一回春晚,我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难的事。春晚不是一个娱乐晚会,是一个使命,它也不是说我现在当主持人就可以随便发挥的事。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是很快就发现(春晚)要让大家开心,纯粹,其实是件很难的事?
张国立:今年的春晚是格外难做,难办。这是各方面的问题。一个是春节晚会的模式办了30多年了,大家都形成了固化、固定态的思维模式。春晚从导演到每一个工种的人、主持人都是很优秀的,但是他们被一种氛围笼罩着。有时候我们是为了要一个包袱,要一个意义。一些人在这个舞台上耍了二十多年,这个真是很奇怪的事。就是到了今年,这些人觉得自己耍不动了,意识到老百姓也不爱看了。那你说挖新人吧,改变吧。但是这么多年的春晚固化的这个模式呢,年轻人他上不来。而且也不一定新人能有把这个舞台耍开的本事。这个舞台还真是很压人的。过去人家年轻演员也想上这个舞台来。但是他们过去的“成活儿率”太低了,这就让他们对这个东西失去了兴趣。再加上这个时代资讯这么发达,网络这么活跃,大家对电视晚会这个事可能是越来越没有兴趣了。现在各个省做的那个娱乐的晚会,他们的尺度很开放。对你这台晚会造成了一个冲击,或者说造成了需求上的不同。央视春晚这种东西现在就成了一个符号。可是这个符号又不能没有,像过年吃年饭一样。谁家过年说,来,咱弄个方便面吧。不可能。怎么着也得炒两盘肉,炒个鸡蛋,喝点小酒,庆祝庆祝,欢天喜地的。就这么一个模式、形式,又必须得要。那我就认为这个东西得经过一个阵痛和改变。
中国新闻周刊:也有一些该来的人没来,为什么这些老人在这个时候都不上了?
张国立:这个也说明,这台晚会不要说对观众的吸引力没有这么强,就是对演员的吸引力也没有这么强了。阵痛一下没有什么不好。今年开门办春晚,冯小刚导,赶上这么个时候。如果不是开门办春晚这个噱头的话,今年更有点难。多好啊,如果说办的不好,骂声都让冯小刚承担了,哈哈。
中国新闻周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今年春晚可能不会像你和冯小刚预想的那样变化那么大?
张国立:第一次开会我就能感觉到。开会给大家立规矩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不是一个冯小刚或者他想的那个事。就是每一个领导都在讲着,春晚是什么。是国家的项目,台长的工程,承载着各种各样的功能和任务。
刚开始可能会觉得,哎呀这个事不那么好搞。但是做着做着,你发现一个国家民族,到这个时候,这个晚会还是应该给人们一个思考的东西。我也认同要完成一个功能性的东西。还有一个就发现,春晚这个创作力,不是活跃的,不是鲜活的。写东西的人,呈现出来的东西真的是水平一般。时间长了,大家可能都会吐槽说这什么东西啊。一帮专业的人,精英的人可能写不出几个好的小品来。最初,拿过来的节目大家都力主说尽可能让它成活。但是立起来发现,它真的没有意思。也可能,我们的创作人员都在揣摩你要什么。生怕自己是不是写这个写那个会被枪毙。冯导开始的时候也告诉大家,你们不要有这样的包袱,你们写出什么就拿来,我来看。他希望幽默的、接地气的、有喜感的。但是现在看起来这样的好东西少之又少,非常非常的少。
中国新闻周刊:意识到这些是什么时候?当时觉得沮丧,或者失望吗?
张国立:其实在亚洲大酒店那次会开完,我已经觉得按老套路走了。但是后来反过来看为什么不能坚持传统的东西呢,坚持也是一种态度。现在的娱乐节目已经弄成这样了,真要春晚弄成一档娱乐节目也一样会被人吐槽的。
现在年轻人过圣诞可能比过年兴趣要大得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回到了过年要比过圣诞节的兴趣大多的时候了。如果过年的这档都不保住的话,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倒是觉得就这么办吧,没事。因为你给弄出天去。还是会有人吐槽。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看起来最大的改变是开头的先导片,大家说“春晚是什么”的那一段。
张国立:开场视频说的非常有意思。真的是一个很大的不同。就告诉我们,春晚是一个每一个人都满意和不满意的东西。为什么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争论会这么大。那是因为大家都关注它。其实也没什么,最初的时候,它不就是一个电视台的联欢晚会么。
中国新闻周刊:你们是不是也考虑回到最初两年的那种晚会的状态和效果?
张国立:我们都考虑过。但是中央电视台的一台晚会,有的人会习惯往猜测的方向上去靠。你要是往头一两年去办,有的人会想,你传递的一个什么样的信号呢?回到过去吗?对不对?所以你非常难。这样的方案领导也没有同意。
中国新闻周刊:至少你进入主持团队,作为主持人里的新人,你可以带来一些改变是吧?
张国立:今年主持这个环节,中央台的四位主持人会给人们一个很惊艳的亮相。他们每一个其实都是很棒的主持人,但是说话的氛围必须得合着那个槽,所以他们就习惯了那样说话。时间长了,我们又来埋怨他们。我觉得这都不是他们的问题。你看他们个人做节目的时候都做得非常好,只是这个气氛把人弄成这样了。今年因为我这一个新人的出现,改变了一个语境。他们的变化非常大。
中国新闻周刊:你最初得知自己被选定做主持人是怎么样的一个状况?
张国立:我是很早就知道。小刚提出过,台里的领导也提出过,开门办春晚,第一个最大的改变也应该从主持人开始。小刚和我说,有人提到你的时候,所有的领导都觉得没有问题。他们是放心的。一个是你的组织能力,一个是毕竟是直播,你这个人让人放心。但是我确确实实有我的担心。我担心我和其他主持人不合槽。我是随意性的。其实我们的每一句台词都是写好的。台长有一次给我们开会要求我们主持人的台词是要固化的。当然每一台晚会主持词都有现场发挥的部分。但是固化,就比较稳定。我听到固化这两个字以后就有点害怕。我向冯小刚导演多次提出过,我不要做这个主持人。他也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们的语境和语感不一样,不是一个风格。导演一直在说,我们需要一些改变,也从你这开始呗。
中国新闻周刊:你加入主持团队以后和其他几个主持人怎么沟通的?
张国立:朱军是我的老朋友。董卿也很多次合作过。毕姥爷我是非常喜欢他这个人。我们在一起说话也没什么忌讳。我都直接说,我说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好,为什么放在一块就有问题呢?导演甚至都觉得我这个话说得有点太犀利了。我直接就这么说的。为什么你们下来都好,搁在一起这么难受呢?他们也在想。一个就是没有放松。一个就是有些人的节奏感不好。人一多了,特别要注意节奏。主持是人越少越好,人越多越麻烦。
中国新闻周刊:一直都是说春晚的舞台这么大,不可能让一个人站在上面单独主持。
张国立:我觉得这是他们的一个习惯问题。其实电视晚会,你镜头给一个人的时候,你是满屏的。这是一个电视直播晚会,我们一定要想到电视画面播出的效果。你说这是一个大舞台,怎么能一个人站在那儿说话呢。那你考虑的是现场,你没有考虑电视机前的观众。你推给他一个中景近景有什么不可以呢。当然,现场可能会坐一些模范人物啊,要考虑现场气氛。我觉得也未必不可,但是这个东西要有整体策划。
中国新闻周刊:有人说调地方台的主持人来,有可能会压不住这个台子。你做主持人会有这个感觉吗?
张国立:这是全世界华人关注的晚会。我是首次担任主持人。我觉得紧张是个特别正常的现象。我接一个新角色也一样,头几天我老演不好。我捕捉他的气质,有哪些和我的相似,拍一个礼拜了,哦这个对了。但我往那一站,说气场压你,我没觉得。因为我知道呈现出来的永远是一个画面。我心里非常清楚,画面能多大啊。没有一个画面能把这整个厅拍出来的。我是一个在镜头前生活的人。我更在意他们切出来的画面是什么。
全中国,把一个晚会支撑下来,做到很随意很松弛,只要是电视台的主持人都能做到。但是要在特定氛围下,做好一个主持人,的确是为数不多的人才能做到。
中国新闻周刊:主持人的串词,说是开始是大家一起聊出来的,听说是你建议的?
张国立:对,我是这样建议。大家聊,是说出自己语感的东西。他们说我的主持特别接地气、温暖,其实是因为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话。
中国新闻周刊:冯小刚会怎么要求你的主持风格?
张国立:他希望我保持我自己的这种风格吧。我不是一个专业主持人。我是一个演员。对我来说,做好做坏反而都没压力。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的彩排来看,主持人上场是亮点。几个人乐呵呵的,用一种自我嘲讽的形式,把往年正经拜年的那个方式给消解掉了。
张国立:对对,这我们也不是嘲讽,嘲讽有点重了。我们是让大家会心的一笑。中央电视台的全球华人关注的晚会,向大家拜年的功能性的东西一定要有的,但是只有功能性的,就只是再一次而已。我们把功能性用幽默的喜庆的方式完成了。既让大家喜庆,又会心一笑。这样的幽默我觉得会更高级。
中国新闻周刊:还有你为了带出一个节目,用了你自己怕老婆的包袱,这个也是被接受的?
张国立:到目前为止我们彩排是这样的。我怕老婆那个是我惯用的一个包袱,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觉得用在这很有意思。
中国新闻周刊:冯小刚曾经说他只改变了春晚百分之二十,现在看来这个比例能有多大?
张国立:8、9月份他说百分之二十。到了1月份的时候,他连百分之二十都保不住了。那个时候他想象的好多节目还能出来,现在没了。但是春晚对他的改变特别大,对冯小刚脾气改变都特别大。他拍戏的时候经常发脾气,上来就说,“我要的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达不到?你们在做什么?”春晚这个过程中,他都没地儿去说谁去。改变春晚的能有百分之十吧。
中国新闻周刊:百分之十体现在哪儿?
张国立:一个是从开场影像上,让人们了解春晚是什么的时候,既有我们每个人的代表性,又能让我有点感动。然后就是在主持人的整个语境和语感上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还有整个影像制作上有很大不同。比如说,将来的画面上呈现和背景的一些要求上也有一些不同。
中国新闻周刊:你作为主持人呢?现在的状态你觉得发挥到最好了吗?
张国立:我作为主持人,你要说这是我主持生涯里最好的一台,这不大可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好了,最重要的是改变。其他几个央视主持人给人的改变是惊艳的,但我不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风格,但是我觉得我的作用已经起到了。
我不能说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春晚是一个整体的事,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事。这台晚会无论如何都呈现出了我们这个国家现在文艺晚会的一个水准,你必须得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