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法利夫人》看福楼拜的男性世界

2014-02-12 17:29王琼
台州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包法利爱玛

王琼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从《包法利夫人》看福楼拜的男性世界

王琼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用“客观而无动于衷”的笔,刻画了众多人物,描绘了一幅生动形象的外省风俗画卷。透过表面冰冷淡漠的语言,分析《包法利夫人》中众多的男性形象,从这些男性与爱玛的关系中可以窥视人物背后福楼拜的视野和身影,从而探究福楼拜笔下失落的男性世界。

包法利夫人;福楼拜;男性世界;失落

作为法国19世纪中叶最出色的小说家,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萨朗波》、《情感与教育》等作品中塑造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纵观福楼拜在作品中塑造的人物形象,无论是《情感教育》中的罗妮、阿尔努太太,《萨朗波》中的萨朗波,还是《包法利夫人》中的爱玛,这些女性形象或是坚强,或是勇敢,或是善良,或是执著。而福楼拜笔下的男性角色,则大多是平庸、无能,甚至是无情、虚伪、奸诈之辈。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塑造了众多的男性形象,从这些人物形象以及他们与女性的关系中,我们可以去观照深藏在福楼拜作品背后的男性世界。

一、包法利父子:名存实亡的丈夫和父亲

《包法利夫人》中,除了对女主人公爱玛·包法利进行了主要刻画,另外,着墨较多的当属查理·包法利了。他在小说的开头便进入了读者的视野,一直到女主人公爱玛死后他才悄然离世。可以说,在众多的人物中,查理停留在小说文本中的时间是最长的。查理·包法利这个人物有很多方面值得研究,在福楼拜之前没有任何作家塑造过此类平庸的角色。要深入地理解、挖掘这一人物形象,很有必要先对查理·包法利的父亲 老包法利先生进行剖析。

与查理的木讷、呆板不同,当过外科军医的老包法利先生在早年是个美男子,“说大话,好让他的刺马距发响声,络腮胡须连髭,手指总带戒指,衣服要颜色鲜艳。”[1]6于是,漂亮的外表为他带来了六万法郎和一个女人任劳任怨的付出。

结婚后,老包法利先生理应在家庭中扮演好丈夫的角色,然而,他依靠妻子的财产生活,吃好、喝好、睡好,骑马游乐,将自己肩上作为丈夫和男人的责任交由妻子去承担。老包法利先生在家庭中的丈夫角色是名存实亡的。这样的老包法利先生,显然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

除了不是一位合格的丈夫,老包法利先生也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他想要以斯巴达式的严格教育使孩子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或许,这个初衷是好的。可是,他忽略了孩子天生性情温和,并且,他的教育方式也是荒谬的,“父亲叫他打赤脚,甚至冒充哲学家,说他可以学学幼畜,全身光着走路”[1]7。

另外,老包法利先生对孩子的文化教育问题漠不关心,任由孩子在村里游荡。直到孩子12岁时,在妻子的请求下,他才允许孩子开始读书。

总之,老包法利先生,是一位毫无意义的丈夫和父亲。不得不说,这在某种程度上,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儿子 查理·包法利。

查理·包法利前后有两位妻子,但无论是作为哪一任妻子的丈夫,查理在家中都是毫无地位可言的。他的丈夫角色形同虚设。

查理的第一位妻子在家中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她管束着查理,“他在人面前,应该说这句话,不应该说那句话;每星期五吃素;顺她的心思穿衣服;照她的吩咐逼迫不付钱的病人。”[1]10在家中,查理的生活是没有自由可言的,每天都要听着妻子无穷无尽的抱怨,受着妻子的“压迫”。但即使如此,好脾气的查理依旧是对妻子言听计从。当妻子得知查理频繁光临拜尔托是因为那里的卢欧小姐时,便不停地纠缠,“艾洛伊丝爱情大发作,哭了吻,吻了哭,之后,叫他赌咒,手放在弥撒书上,说他再也不去,他只得依顺”[1]15-16。查理最终还是按照妻子的要求照做了,哪怕彼时的心里是多么地不情愿。

如果说查理对第一任妻子言听计从是一种迫于无奈的举动,那么,对于第二任妻子爱玛·包法利,查理则是心甘情愿地对她百依百顺,主动放弃了自己作为丈夫在家中的话语权,甚至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极其卑微的位置。

新婚后的某天早晨,他与爱玛肩并肩地躺在床上,从爱玛的眼睛里,“他自己的视线消失在颜色最深的地方,他看见里面有一个小我,到肩膀为止,另外还有包头帕子和他的衬衫领口”[1]26。的确,正如他看到的那样,自从与爱玛结婚后,他就是个“小我”,“宇宙在他,不超过她的纺绸衬裙的幅员”[1]28。

作为丈夫,查理在生活中,无论大小事,他都极力顺从爱玛的要求。为了爱玛的健康问题,举家迁居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在金钱方面,查理不仅从来没有对爱玛的奢侈消费有丝毫的不满与反对,反而竭尽全力地去满足她。然而,在精神层面,查理对妻子的心灵世界是一无所知的,更不用说满足妻子对浪漫爱情的需求了。所以,包法利医生和爱玛之间缺乏心灵上的沟通,一个是现实的另一个则是幻想的。

与老包法利先生一样,查理不但是一位徒有其名的丈夫,同时也是一位毫无意义的父亲。爱玛的离世和出轨的事实,使查理受到了身心的双重打击,再加上接踵而至的账务,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妻子没了,但他还有女儿白尔特,他应坚强起来,至少为了女儿,他也要好好活下去。可是,在某个下午,查理坐在花棚底下的长凳上,满心忧伤,带着对亡妻的想念,终于悄然离世。与爱玛求生不得的痛苦相比,查理死得那么平常,他让一位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同时又失去了父亲。

二、罗道耳弗与赖昂:爱玛爱情世界里的道具

爱玛是一位富于幻想、内心充满了浪漫与激情的女子。然而,她所处的现实却是不尽如人意的。毫无男子气概的丈夫,一成不变的枯燥乏味的生活,这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感到烦躁、抑郁和痛苦。因此,她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寄托在了虚幻的想象上。

弗洛伊德说:“一个幸福的人从不幻想,只有未能得到满足的人才这样做。幻想的动力是未被满足的愿望,每一个单一的幻想的满足都是一次对令人不满意的纠正。”[2]爱玛的这种幻想的能力,被法国评论家儒尔·戈尔蒂埃称为“包法利主义”,并把它定义为“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另一个样子的能力”[3]。他认为,世人倾向于用想象的生活使自己的生活双重化,倾向于终止自己现实的人而成为自己所期望的人。为了超越这平庸无奈的现实,爱玛不仅将自己想象成为一位高贵的多情女子,同时,她也美化了罗道耳弗和赖昂的形象,将他们当成了自己实现理想爱情的工具。

的确,罗道耳弗“常和妇女来往,是一位风月老手”[1]111。他一眼就看出了包法利夫妇之间的同床异梦,看出爱玛“巴望爱情,活像厨房桌子上一条鲤鱼巴望水”[1]111,他认为,只要甜言蜜语就能获得爱玛的芳心。然而,他错了。尽管结果,他得到了爱玛。可在爱玛心里,他不过是个替代品,用来排遣其内心的寂寞无聊而已。

爱玛想要的是那“勇敢如狮”、“温柔如羔羊”、“人品盖世”、“衣冠楚楚”的完美男子。可罗道耳弗呢?他不过是一个农民。且看他在农业展览会上考究而不协调的打扮:“细麻布衬衫的袖口缀着褶纹纱,风吹过来,衬衫就在灰夏布背心领口地方鼓了起来;宽道道裤子,脚踝地方,露出一双南京布靴子,靴筒底下有一圈漆皮,亮堂堂的,草也照了出来。他穿着这样一双靴子,践踏马粪,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草帽歪戴一旁。”[1]118这样粗俗的罗道耳弗跟爱玛心中的翩翩英雄简直大相径庭。可到底是什么使得爱玛决定要委身于这个卑劣小人呢?是那个唯一的,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可以称得上爱玛心目中“骑士”的子爵的影子。爱玛曾对在渥毕萨尔舞会上,与她跳华尔兹的子爵念念不忘。这使得她在闻到罗道耳弗“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时,“心荡神驰,不由想起在渥毕萨尔陪她跳华

尔兹的子爵,他的胡须就像这些头发,放出这种香草和柠檬气味”[1]126。正是在这样的香风习习中,爱玛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觉。而在瞥见远处,那辆带走赖昂的古老的驿车 “燕子”的缓慢移动中,她仿佛看到了渐行渐远的赖昂,于是,内心涌动着昔日的欲望。就这样,爱玛带着这种美妙的感觉和内心的欲望,投入了罗道耳弗的怀抱。而“罗道耳弗的甜言蜜语只是个中介罢了。赖昂的离开给她留下了巨大的情感真空,等罗道耳弗一出现,两人一拍即合。她那时需要吸纳一个人释放热量。”[4]

如果说罗道耳弗的出现填补了爱玛当时内心的无助和忧愁,那么,与赖昂的再次相遇,则再次唤起了她对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她需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去抚慰、去遗忘罗道耳弗带给她的伤痛。

爱玛与赖昂在剧场相遇,那时,剧场里正在演出意大利三幕歌剧 吕西·德·拉麦穆尔。这是一个爱情悲剧,爱玛觉得“女音在她听来,似乎只是她内心的回声;她着迷的形象,也似乎只是她生命的某一部分”[1]191。她想到自己平淡的婚姻,想到与罗道耳弗不堪的爱情,眼前不由自主地再现了往日痛苦、孤独的场景。于是,在再见到赖昂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燃起了爱玛爱情的欲望。

然而,赖昂是一个平庸、软弱的人,他缺乏英雄行为,优柔寡断,而且吝啬又胆怯。他并非那个爱玛做梦都想巧遇的勇武骑士,既满怀热情,又高雅体贴,既有天使的形象,又有诗人的心灵的男子。她在给赖昂写情书时,“见到的恍惚是另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他最后变得十分真实、靠近”[1]250。

其实,无论是罗道耳弗,还是赖昂,“实际上都不是爱玛理想中的爱欲对象”[5]172-173。与查理平淡无奇的婚姻使得爱玛痛苦万分。爱玛是一位有热烈追求的女人,她内心充满了幻想和激情,现实使她求而不得,于是她试图通过婚外情来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而罗道耳弗和赖昂的适时出现,满足了爱玛对虚幻爱情的想象:热烈、刺激、惊心动魄。

罗道耳弗和赖昂不仅给爱玛带来了背着丈夫偷情的刺激和愉悦,更是帮助爱玛实现成为高贵、多情的贵妇人梦。在与情人相处的过程中,爱玛俨然就像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她给情人写爱意绵绵的情书,向情人诉说如痴如醉的爱恋,赠送给情人精致典雅的礼物,为情人奉献一切。

爱玛以高高在上的贵妇人姿态送给罗道耳弗银柄镀金的马鞭,刻有“爱在心里”的印章,肩带以及那只子爵的雪茄匣。罗道耳弗感到这些礼品使他受辱,拒绝了好几件。可在爱玛的坚持下,他只好服从。而在与赖昂的幽会中,当赖昂一个人负担不了花费时,爱玛就会慷慨地补上不足,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为了效法贵妇式爱情,爱玛不惜债台高筑。

总之,爱玛是“热狂而又世纪,爱教堂为了教堂的花卉;爱音乐为了歌的词句;爱文学为了文学的热情刺激”[1]33,那么,她痴心地委身于两位情人,也只是因为,他们是其爱情世界里不可或缺的道具。他们能够打破她生活的死寂,填补她空白的情感,帮他实现趋于理想的爱情生活。

三、郝麦与勒乐:活在现实中的凡夫俗子

药剂师郝麦和布商勒乐是《包法利夫人》中的重要人物,一个推崇科学一个唯利是图。1853年,福楼拜在给高莱女士的信中曾说:‘啊,我开始认识资产阶级这片化石了!怎样的半性格!怎样的半意志!怎样的半热情!’和这样一群人相比,爱玛显得有活力、有人性、有生机。”[6]

爱玛是活在精神世界的人,她追求的是爱情带给她的愉悦和幸福。郝麦与勒乐则是物质世界最彻底、最真实的存在。他们追求的是名利和金钱。虽然爱玛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也犯过错、也堕落过,最终更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是,至少她有着坚强的意志和强烈的反抗意识。波德莱尔就对福楼拜塑造的爱玛这位女性形象十分欣赏:“包法利夫人沉湎于想入非非的浪漫爱情的遐想中,她像男性一样痴心地、慷慨地委身于那些卑劣的家伙,也如同一些诗人醉心于女人一样……其实这个女人在她的同类中,在她狭窄的世界里和局限的视野中是很崇高的……”[7]在郝麦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资产阶级的自私自利、虚伪卑鄙。郝麦一开始便以“一脸洋洋得意的样子”,“神色安详”,“无忧无虑”的姿态出现在读者的眼前。他自我感觉良好,喜欢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在与“金狮”客栈的女主人的对话中,郝麦表达自己对宗教的看法。长篇大论之后,“他住了口,看周围有没有听众,因为药剂师一时兴起,忘乎所以,竟以为自己是在乡行政委员会了”[1]64。

郝麦在医生查理到来后,表现得十分热情,主动向医生介绍了永镇的各种情况,包括该地区的常见病例、气候条件以及医生家的住房条件等等。就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郝麦就拉近了与医生一家的距离。一方面,这么做,可以向新来的人炫耀他的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另一方面,这充分地赢得了查理的感激之情,以确保今后自己被发现无证行医时,能够相安无事。

可以说郝麦是一位十足的“好好先生”,出于对自己利益的考虑,他对那些有地位有名望的人,总是迫不及待地去巴结他们,满脸堆笑,又是鞠躬,又是敬礼,丝毫不敢怠慢。他非常渴望能得到当局的认可。在农业展览会上,郝麦对廖万先生的演讲,“拿手张在耳边,一个声音不叫漏掉”[1]125。两天之后,郝麦在《鲁昂指路灯》上发表了一篇长文,报道农业大会的节日活动,当然,在极尽褒扬的同时,他还不忘提及自己向农艺学会提交的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

郝麦是无情、卑鄙的。查理正深陷于丧妻之痛中不可自拔,而郝麦却满怀豪情,心花怒放,“包法利的背痛促成他的幸福,在他心上,模模糊糊,激起一片快感”[1]280。包法利夫人的死亡给他带来了接触名人的机会。他趁机在拉里维耶尔先生面前,显示自己的渊博,畅谈自以为独到的见解。

与郝麦相比,勒乐则更是一位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获得财富,他诡计多端,冷酷无情,“虚虚的胖脸,不留胡须,仿佛抹了一层薄薄的甘草汁;一双贼亮的小黑眼睛,衬上白头发,越发显得灵活”[1]87。依靠抵押放贷,勒乐将爱玛一步一步地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勒乐第一次拜访爱玛时,便刻意称爱玛为“风雅女士”,由此博得爱玛的好感。随后,便向爱玛讲诉他的服务如何周到,他的商品如何丰富又如何精致。他故意将那头巾从那不同的角度进行展示,从而吸引爱玛的注意力,勾起爱玛的购买欲。当爱玛询问价钱时,勒乐不是直接报出价格,而是说:“没有几个钱,没有几个钱;也不必着急就给,随您方便;我们不是犹太人。”[1]88他甚至提出,如果爱玛需要钱,他可以随时为她送来。

勒乐一开始就用甜美的语言,伪装的善意,以及提供服务的“真诚”态度,为爱玛设下了一个圈套。而当其嗅出了爱玛偷情的气味,看准了爱玛的弱点和处境后,便拿爱玛喜欢的奢侈衣服、窗帘、各种首饰物品来诱惑她,并且总是吹嘘商品是如何便宜和实惠,如何与爱玛般配。于是,并不富裕的爱玛签署了一张又一张的借据,一步一步地走进勒乐预先设好的圈套。

而当勒乐发现爱玛债台高筑,无力偿还,身上再也没有油水可榨时,便串通法院,扣押包法利家的财产抵押,并且张贴布告宣布拍卖。此时的他,露出了那凶恶的真面目。爱玛无助地求助勒乐先生,而勒乐的回答是冷酷无情的:“关我屁事!”[1]254直接促成了爱玛年经生命的凋零。

四、庸俗的背后:福楼拜的视野和身影

无论是查理·包法利、罗道耳弗,还是郝麦、勒乐、赖昂,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塑造的男性角色,他们或是平庸粗俗,或是自私自利,或是虚伪卑鄙,或是狡诈奸猾……这些个庸俗人物的产生,无疑与《包法利夫人》创作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

俄国著名哲学家巴赫金提出了关于作家的“两种视野”理论。他认为每个伟大的作家都具备这样的两种视野,“首先,作家的第一视野照例会触及到重大的社会现实的本质因素”[5]14。诚然,作家的写作毫无疑问地会受到作为一种外在的生存空间与结构的社会现实的影响。

从福楼拜创作的第一视野看去:当时正是资本主义制度在西欧确立的时期,法国的资产阶级也在“七月革命”后取得了统治地位,并且,伴随着工业革命的逐渐推进,法国的资本主义得到了很大的发展,工农业在这一时期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而小说正是刻画了1848年资产阶级取得全面胜利后的法国第二帝国时期的社会风貌。在那个相对稳定的平庸时代,目光深邃的思想家,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在生活中奋力拼搏的斗士,仿佛都已经销声匿迹,而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只是一群资产阶级的庸夫俗子。

福楼拜主张写作内容要取材于客观的现实生活,故事情节的发展要符合生活的逻辑。但在人物塑造上,福楼拜进行了不同的实践。现实主义强调人物的典型性,要求作品中的人物来源于现实,又往往高于现实。在福楼拜之前的现实主义作家的笔下,这些人物经常以“理想化”的或卢卡契所称的“觉醒者”的形象出现在作品中,如《红与黑》中的于连,《人间喜剧》中的拉斯蒂涅等。而在福楼拜的小说中,没有一个人物可以成为值得肯定的“正面形象”,其人物渐渐远离“理想化”,具有愚蠢、平庸的特性。“福楼拜的小说世界看起来更像未经重

新安排的现实生活,没有传奇性的故事,初看平平常常”[8]。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有过这样一段表述:“一部接一部的小说,以小说特有的方式,以小说特有的逻辑,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在塞万提斯时代,小说探讨什么是冒险;在塞缪尔·理查森那里,小说开始审视发生于内心的东西,展示感情的隐秘生活;在巴尔扎克那里,小说发现人如何扎根于历史之中;在福楼拜那里,小说探索直至当时都还不为人知的日常生活的土壤;在托尔斯泰那里,小说探寻人在做出决定和人的行为中,非理性如何起作用。”[9]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便把故事的情节置于日常生活中,使情节走向日常化,而这直接促成了其笔下人物的平庸化。

另外,福楼拜笔下庸俗的人物,也是其对艺术真实性的追求。在他看来,衡量作品好坏的唯一尺度是真实。因此,福楼拜在创作中,力求客观、真实、艺术地再现生活,也即“精致地写平庸”[10],彻底地搁置对题材内容的评价,精致地对待任何平庸,主张割裂美与伦理的关系。这样的文学创作主张,使福楼拜的创作带有自然主义的倾向。在福楼拜之后的自然主义作家们,正是照事物的本来面目去描写事物,不增加什么,也不回避什么。

总之,福楼拜在法国文学史上,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 19世纪中期和末期之间的桥梁,他在以司汤达、巴尔扎克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与左拉为代表的自然主义之间,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

其次,从作家的第二视野出发,我们也能看到其笔下的男性人物与作家的微妙关系。

“作家的第二视野关注的主要是对自身的认识、反省和追问。”[5]14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家都关注自我之谜。毫无疑问,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过程,也是他进行自我探寻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不得不从看得见的行动世界中掉过头,去关注看不见的内心生活。

尽管福楼拜宣扬“客观而无动于衷”的创作风格,坚持“非个人化”原则,他在谈到《包法利夫人》的创作过程时说:“《包法利夫人》中没有一点真实的东西,全然是虚构的故事,没有掺入我的感情和境况……”[11]但福楼拜还不是一个彻底的自然主义者,在创作中,他还是会隐秘地加入自己的主体价值判断。“他绝不许书里有自己,这是说,他不愿意在他创造的一群人里面,忽然露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和读者寒暄,刺人耳目。然而这不是说,作者能够和作品完全析离。”[12]正因为如此,我们在读他的《包法利夫人》时,仍能从其“客观而无动于衷”的描写中强烈地感受到他情感跃动的脉搏以及他对爱玛的肯定和同情。福楼拜曾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确实,从包法利夫人身上,我们看到了福楼拜的焦躁、忧郁、孤独、浪漫等特点。同样地,从他笔下的男性人物入手,我们也仿佛看到了福楼拜的影子。

福楼拜无形之中将自己化入了笔下的男性人物,从这面镜子中,福楼拜隐约看到了似曾相识的自己,也更深刻地认识了自己。

赖昂这个满怀激情的情人有着与福楼拜相似的感情经历。1836年,福楼拜在特鲁维尔遇到了一位德国音乐出版商的妻子艾丽莎·施莱辛格,并对她产生了巨大的激情,但没有得到施莱辛格的回应。赖昂起初热烈地暗恋着爱玛,结果却受到爱玛冷淡的回应,这样的情感很难说没有带入作家的个人体验。

至于情场老手罗道耳弗,也似乎是福楼拜的一个侧影。现实生活中的福楼拜也有众多的情妇,福柯夫人、路易斯·高莱、马蒂尔德公主、朱莉埃·赫尔贝尔等等。并且,他也总是能够捕获女子的芳心。“根据他自己的叙述,在成年之初,他特别招人喜欢,他的性能力恢复的速度让人难忘;但是即使是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他的优雅、智慧以及他的盛名都使他始终受到女子的垂青。”[13]

小说中的郝麦渴望名望,贪慕虚荣,而名声对于作家福楼拜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他当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名扬四海,获得荣誉和认可。在福楼拜的笔下,郝麦一路飞黄腾达,独霸一方,得到当局的认可和公共舆论的保护,并且最终获得了十字勋章。而现实中的福楼拜又何尝不渴望荣耀?法国文学史家朗松称福楼拜是一个“对资产阶级怀有浪漫式憎恨,但生活却极为资产阶级化的作家。”龚古尔在其日记中记录下了有关于福楼拜真实的一面:“福楼拜在公主府的奇异行止……让我感到他整个人身上有一种需要,一种痛苦的需要,要独霸要强迫大家关注他,使女主人公只垂青于他一人,我心里在笑,这个取笑世界上一切荣耀的人,竟如此渴望资产阶级的虚荣 在他艺术家的天性中有着野性的根底。”[14]显然,在福楼拜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自恃清高,一个向往荣誉,这两个人相互斗争,相互折磨,成就了一个真实饱满的福楼拜。

再看勒乐,这个阴险精明的商人,他以敏锐的洞察力嗅到了爱玛偷情的味道。爱玛的所有动机和欲望,在他眼里无处遁形。他也正是利用这点,无节制地索取利益。他没有情感,只有冰冷的利益。从勒乐身上,我们看到了福楼拜这位文学大师,无动于衷地操纵其笔下人物命运的一面。

“萨特曾表示,他对福楼拜作品里的人物一度抱有某种敌意,就是因为福楼拜把自己放进人物里面,因为他自己既是虐待狂,又是被虐待狂,他让我们看到他的人物既很不幸又招人反感……”[15]这何尝不让福楼拜感到痛心。在写作的过程中,他是在创造人物,更是在解剖自己。他将自己的懦弱、自私、虚荣、焦躁等性格特征一一解析出来,又熔铸到他所塑造的角色中去。这其间,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恐怕是我们这些读者难以想象的。

最终,爱玛义无反顾地吞食砒霜而死。是郝麦的砒霜,是罗道耳弗和赖昂的残忍无情,是勒乐的步步紧逼,是包法利的无能平庸,更是福楼拜自己,促成了爱玛生命的陨落。1856年,福楼拜在给瞿蒂夫人的信中这样写道:“写包法利的时候,我先有一种成见,在我这里,只是一道命题,凡我所爱的,全不在这里。”“是的,这是一首命题,知道他的性情,我们便晓得,他控告的先是他自己”[16]。因为,在福楼拜的男性世界里,他找不到一位爱玛心中的理想男性,甚至,他发现,自己与笔下的男性人物一样庸俗不堪。他只能让爱玛以死亡的方式永远地离开这个平庸污浊的世界。只有死,才是爱玛身与心的真正解脱,也只有自杀,才能保存爱玛 这个他倾注了同情的女子生命最后仅有的尊严。爱玛的死亡,也正预示着福楼拜男性世界的失落。

[1]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弗洛伊德.论文学与艺术[M].常宏,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1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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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格非.小说叙事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172-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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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龚翰熊.西方文学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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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福楼拜.福楼拜文学书简[C].沈志明,主编.丁世忠,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2:33.

[12]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57.

[13]朱利安·巴恩斯.福楼拜的鹦鹉[M].石雅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20.

[14]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罗国林,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2.

[15]让-皮埃尔·理查.文学与感觉[M].顾嘉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321.

[16]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47.

Flaubert's Male World through the Madame Bovary

Wang Qiong

(School of Humanities,Shaoxing University,Shaoxing 312000,Zhejiang)

In Madame Bovary,Flaubert portrayed various characters and drawed us a picture of life in small town objectively and indifferently.Through the words of surperficial cold indifference,analysis of male figures in Madame Bovary,and these men's relationship with Emma,we can peep Flaubert's vision and figure,so as to explore Flaubert's lost male world.

Madame Bovary;Flaubert;the male world;loss

G641

A

1672-3708(2014)01-0020-06

2013-06-10

王 琼(1970- ),女,浙江上虞人,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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