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栋梁,胡笙悦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论《夜谭随录》中的满族宗教文化与民俗文化
徐栋梁,胡笙悦
(通化师范学院 文学院,吉林 通化, 134002)
《夜谭随录》的作者和邦额为满族镶黄旗人,故其作品中多有满族特有的文化展现。《夜谭随录》不但语言颇具东北方言特色,其内容更有大量关于满族之宗教信仰与民间风俗的描写,充分展示了满族民间的风土人情。
《夜谭随录》;满族;宗教;民俗;文化
康熙年间《聊斋志异》的行世,引发了清代文言小说创作的高潮。一时间,模仿《聊斋志异》的文言小说频频出现,仅在乾隆年间就有《萤窗异草》、《新齐谐》、《夜谭随录》等文言小说专集成书,其中满族文人和邦额的《夜谭随录》尤以独特的视角和表现方式在当时众多的聊斋体文言小说中别具一格。其语言兼具北京方言与东北方言之特色,其内容更有大量关于满族特有的宗教信仰以及民间风俗描写。
满族人早期以信仰萨满教为主。萨满教是原始的多神教,是万物有灵说、巫术、图腾、早期拜物教的集成,因此满族人不仅对天、地膜拜,还将与自己生活关系密切的一些动物、植物也奉若神明。“萨满”是宗教祭祀活动的主持人,并被认为是神派来的使者,负责人类与神明之间的沟通。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满族的宗教文化也有了一些变化,从单一信仰萨满教的万物有灵慢慢发展到萨满教与民间“俗信”、“杂信”的合流,这些在和邦额的《夜谭随录》中都有体现。
《夜谭随录》卷八第五篇《庄斸松》描写了萨满作法除祟的过程。北京城内有一个叫庄寿年的人,他的朋友丘生为黑狐所祟,无药可医,于是庄寿年请来镶白旗蒙古人穆萨满作法驱怪。其日,“邻人观者如堵”只见“穆冠兜鏊,腰金铃,挝鼓咚咚,口诵神咒,绕园而走。至园后废楼前,瞋目仰视,旋弃鼓,捉铁叉,趋步登梯,若有所逐。至墙角,极力叉之,闻哰哰之声,如犬之被挞然,设鼎镬,提叉烹之,咸见一黑狐,大如獾,脱肠而死。穆炙肉焚皮,取心烧之,研为末,服丘及庄而去。”[1]228这一段文字形象地描写了萨满作法除掉黑狐的过程,其中提及当时流行于满族和蒙古族人中的萨满教作法除祟之过程,既有萨满服饰的描写,又涉及萨满法器的使用。
满族萨满服饰常见的有神帽、神裙、七星褂、铜镜等。神帽上多有鸟模型、各种骨饰以及铜镜、铜铃等饰物。铜镜多代表日月星辰,飞鸟则象征其能在宇宙间自由飞翔。骨饰一般为有着数百年的野猪牙、鹿角、獐熊的脚掌骨等等。猪骨象征勇猛,鹿角象征长寿,獐熊骨则意味着驱魔除邪。有些望族萨满的骨饰可重达百余斤。[2]38《庄斸松》中“穆冠兜鏊”一句描写的正是穆萨满头戴金盔的形象,这里的金盔应该就是萨满服饰中神帽的一种。满族萨满无论男女在祭祀或做法时都必须身着神裙,原因是早期部落酋长、氏族首领往往兼任萨满,而且多为女性。后世女萨满逐渐为男性所代替,因此穿着神裙是女萨满留下的历史标记。
《夜谭随录》中还涉及萨满所使用的法器。常见的萨满法器有腰铃、抓鼓、抬鼓、铜铃、神刀、扎枪马叉、花棍、木锤、卡拉器、箭等。《庄斸松》中的穆萨满所用法器至少有腰铃和神鼓两种。《庄斸松》一篇中有对穆萨满“冠兜鏊,腰金铃,口诵神咒绕园而走”的描写,其腰间所挂之金铃正是萨满常用法器之腰铃。腰铃满语为“西沙”,最初为石头所制,后来材质变为铜、铁,它的响声代表风雷,可以吓退鬼怪,是萨满做法时必不可少的法器之一。[2]43同篇文中还有“至园后废楼前,瞋目仰视,旋弃鼓,捉铁叉,趋步登梯,若有所逐”的描述。满族萨满作法时常用的鼓包括抓鼓和抬鼓,其中抓鼓较小,适合单人手持,抬鼓则须双人或多人共抬。抓鼓满语为“尼玛琴”,也称神鼓,鼓背有抓环,呈圆形或椭圆形,象征着浩渺的宇宙,其声能召请神灵,吓退恶魔。
满族人的许多风俗习惯都与其宗教信仰和图腾崇拜有关,例如满族直至清末相沿不准杀狗、食狗、使用狗皮。一方面,满族发源于白山黑水之间,是一个游牧民族,塞外恶劣的生活环境使得满洲旗人以渔猎经济为主要生产方式,因此犬就常用于狩猎,满族人爱护犬类,也是长期狩猎生活所余下的风俗。另一方面,满族对犬的爱护与图腾有关,如郝哲人所祭诸神中就有狗神。吕振羽先生说:“……我认为这几种动物,必是作过中国人在原始时代的图腾标识;并且这几个图腾在原先必系较有能力的部落,所以在人们的意识上所受的影响才如此深刻。”[3]76犬在满族意识上的影响即同样深刻,满族部落中也必定有以犬为图腾的。满族人爱犬敬犬在《夜谭随录》中也有体现,如卷五《癫犬》篇,“粤西某村,居民数千家,俗尚蓄犬以为食。”[1]145或许是上天惩罚他们吃了太多的狗肉,在夏日酷暑的时候,“其犬尽癫,人被伤而死者,日以百数。”人们无应对之策,请来一名巫师才使癫犬全部离去。广西历来有吃狗肉的习惯,这与满族人敬犬爱狗的思想相悖,和邦额通过写因爱吃狗肉导致一村之犬全部疯癫咬人的故事来警告世人戒吃狗肉,表现了满洲旗人对犬的喜爱之情,同时也与满族早期的图腾崇拜有必然联系。
清人入主中原后,其宗教文化也融入了汉文化的元素。满族人在祭祀天地鸟兽的同时,还崇拜关帝、观音、佛祖。北京旗人尊敬老爷神。所谓老爷神其实正是三国时期蜀国的大将关羽,旗人尊敬关羽,视其为护国神,绝不会对他指名道姓,一般都称之为“关帝”,俗称“关玛法”。“玛法”在满语中有“老爷”、“老翁”的意思。中原地区对关羽的崇拜可以追溯到唐代,关公是释、道二家共同崇拜的神袛。在佛教中,“关帝”是伽蓝神之一,道教崇之更甚。到了明代万历年间,他被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震天尊关圣帝君”的尊号,简称“关圣帝君”。[4]153关羽英勇善战、忠君信友的精神品质正好符合满族人崇尚武功、笃守信义的性格。清人王嵩儒在《掌故零拾》卷一这样写道:“本朝未入关之先,以翻译《三国演义》为兵略,故其崇拜关羽。其后有托为关神显灵卫驾之说,屡加封号,庙遂遍天下。”[5]可以看出,关公在旗人中独特的影响力。《夜谭随录》卷九《三官保》篇写道:“保居近安定门,门外旧营房之东,故有关帝庙,保与佟暨其党十余人,常聚集于其中。”[1]256这里提及的关帝庙正是供奉关羽的地方。在清代,旗人足迹所到之处多有关帝庙。金启孮先生在《北京郊区的满族》中也回忆道:“……那里已看不见萨满教的遗留,所信奉的只有老爷(关羽)和娘娘了。清朝的护国神营房中八旗就有八个老爷庙,真是不厌其多。营房外面也有老爷庙,如双关帝庙(庙中塑有两个关帝像)、立马关帝庙(关帝的像不是坐着而是骑在马上)”[6]45可见当时旗人对关羽的崇拜。
鼓词始于唐代变文,在明清两朝相当流行。八旗子弟为了让鼓词的表演更加灵活,创作出了只唱不说的新曲艺形式——子弟书。子弟书在鼓词基础上形成,不同的是,鼓词是长篇,有说有唱,子弟书则是短篇,有唱无说,想唱可以多唱几段,不想唱就可以随时中止,便于在亲友之间娱乐交流。《夜谭随录》中对此也进行了描写。
如《某马甲》文中曰:“甲独坐炕头,寂无聊赖,检得鼓词一本,就灯下观之。”[1]87从这段描写中可以推断出两点:第一,子弟书在军中流传颇广。究其原因,挑兵补缺是普通满洲旗人的经济来源,他们只能通过自己披甲当差的俸禄来养活自己,而不能有其它的经济活动,八旗子弟终日无所事事,精神上无所寄托,因此听书唱词成了满洲旗人排遣心理压力的好方法,久而久之也就演变成满族人的一个广泛爱好。第二,子弟书已经不是纯粹的弹词说书,还经常以写本的方式流传,子弟书在当时已与话本小说等形式合流。
满族做为一个少数民族自然会有许多独特的民间风俗,而且和邦额是满族人,因此在作品中也会有意无意的写到满族的一些民俗。在《夜谭随录》中记载了大量满族的习俗,通过和邦额的记载我们可以了解到一些不同于汉族的满族特有的民族风俗,看到一个丰富多彩的满洲旗人世界。
1.满族女子精擅骑术
中原女子多擅长闺阁女红,而满族女子即使在入关后有不少还保持着擅长骑马的习惯。满族女子不同于汉族女子,受其早期渔猎生活方式影响,都不缠足,且性格豪爽,执鞭驰马,不异于男。如康熙年间的满族诗人纳兰性德在一首词中写道:“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4]87词句生动的描绘出了一位骑马的满洲少女形象。《满文老档》中也记载有努尔哈赤率众福晋行围狩猎的情景。在《夜谭随录》的《谭九》,中有这样一处描写“……道遇一媪,衣悬鹑,而跨白颠马,鞍辔华美,”[1]215其风俗与中原女子迥然相异。
2.重小姑
满族民间有“重小姑”风俗,即家族中尊重未婚女子。受骑射文化以及生活习惯等因素的影响,满族的青年男女生长的自然与社会环境几乎没有差别,这就促发了满族男女的平等观念。满族妇女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其社会地位和不羁性格都是汉族妇女远远无法比拟的。[7]12《王侃》一篇写农家弟子王侃偶救一狐女,狐女为报恩情委身事之,而后王侃的妹妹得知其为狐,不顾其富家育子大恩,潜以符箓除之。狐精为了与王侃结为夫妇,极力讨好王侃之妹,得到了小姑的认可方才奠定了狐精与王侃婚姻,但最后也正因王妹不见容使狐精最终离开。《清稗类钞·风俗》中曰:“旗俗,家庭之间,礼节最繁重,而未字之小姑,其尊亚于姑,宴居会食,翁姑上坐,小姑侧坐,媳妇侍立于旁,进盘匜,奉巾栉惟谨,如仆媪焉。京师有谚语曰:‘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大姑娘满街跑。’盖即指小姑也。小姑之在家庭,虽其父母兄嫂,亦皆尊称之为姑奶奶。因此之故,而所谓姑奶奶者,颇得不规则之自由。南城外之茶楼、酒馆、戏园、球房,罔不有姑奶奶。”[8]2212可见满族姑娘未出嫁时,在家庭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姑奶奶当家的现象在旗人中也不罕见。
3.新郎不迎亲
满族传统的婚俗更有其独特的礼节,如满族有不迎亲的婚俗。满族新娘出嫁当天,会由送亲太太(即女方送新娘子的亲人)或自己的亲哥哥亲自送到新郎家里成婚。[9]在《夜谭随录》中有多篇小说就呈现了满族不迎亲的婚俗。如《阿凤》中狐妖欲将其女阿凤许配给尚书家四公子,尚书答允,问何日迎亲,而狐妖却回答应尊满族不迎亲之风俗,会亲自将阿凤送至府上。再如《阿稚》篇中也写到“旗俗不亲迎,且既承慨许,当即令其趋事舅姑,敢议礼乎。”[1]226狐母知晓满族婚俗中不亲自迎亲的习俗,在出嫁的前一天,亲自将两个女儿送到新郎家里成亲。以上都表现出满族婚俗不迎亲的传统。
4.爱好吸烟
满族人爱好吸烟,而且不论男女老少,可以说是一项全民性的爱好。吸烟已经成为满洲旗人之间的一种流行时尚,“俗称‘蛤蟆烟’,亦称关东烟……关东‘三大怪’中‘十七八的姑娘叨着个大烟袋’即指此。”[10]135此景更为形象的反映了满洲旗人全民爱好吸烟的现象。《谭九》篇中写商人谭九借宿一鬼妇家中,鬼妇的媳妇见谭九吸烟,也不觉动了烟瘾。于是鬼妇便代其媳妇讨烟。“妇频睃,有欲烟之色。媪察知其意,亟拊掌曰:‘媳妇垂涎吃烟矣,小郎肯见赐否?’谭以烟囊付之。……妇吸之甚适,眉颦顿舒。”老妇不解吸烟有什么好处,谭九笑着和她解释:“亦自不解,第不会则已,学会则一刻不能离,宁可食无饭,不可吸无烟也。”[1]215谭九的一番话正是吐露了满族人对吸烟的喜爱,并且其中不乏女子。
满族人爱吸烟这一民俗在古籍中也多有记载,如杨宾在《柳边纪略》中写道:“其宴宾礼仪主要包括送烟、献茶、敬酒、进食、歌舞等几项主要内容。首先是主人向客人送烟,次献奶子茶。”[11]153此处描绘的是宁古塔地区满族人家宴的情景,在家宴上主人首先要给客人送烟,然后才是给客人送奶子茶,这一步骤的先后形象地说明了满洲旗人对吸烟的热爱。至康乾年间,吸烟之风进一步盛行,徐珂在《清稗类钞》饮食类记载:“康熙时,士大夫无不嗜吸早烟,乃至妇人孺子,亦皆手执一管,酒食可阔也,而烟决不可阔,宾主酬醉,先以此为敬。光绪以前,北方妇女吸者尤多,且有步行于市,而口衔烟管者。”[12]90主人招呼客人时必先递烟以表尊敬,甚至达到了酒食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吸烟的地步。
清代统治者的文化策略是主动接近和融入中原文化,但由于彼时满人在政治上的主导地位,以及满人入关后各民族之间的融合以及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碰撞,原先为满族人所固有之民俗文化以及宗教文化也随之进入中原。有清一代,在各类小说中描写、记载满族宗教文化和满族民俗文化的现象屡见不鲜。如《红楼梦》中便有大量关于满族服饰、婚姻、丧葬、宗教文化的描写,[13]充分展示了满族融入中原文化后不同阶层、不同侧面的文化形态。但是,此类长篇小说因为有自身的发展脉络和故事情节,宗教和民俗的描写在其中只属于点缀成分,导致许多宗教仪式、民俗行为少有具体而细致的叙述。
笔记小说则不然。由于笔记小说本身的特点便是篇幅短小、涉及内容广泛,举凡社会习俗、宫廷生活、官场见闻、文化轶事、风景名胜等无所不包。清代满人足迹遍布天下,其特有之宗教信仰及生活习俗等皆与中原有所不同,文人往往或以猎奇视之,故笔记小说中时常能见到满洲宗教信仰及民俗描写。这种情况在以满族人或者受满族文化影响甚深的文人的作品中尤其明显。由于清朝历代统治者对文学的爱好,带动了许多满族文人文学创作的热情,创作笔记小说的满族作家也越来越多,比较著名的除和邦额的《夜谭随录》外,还有昭梿的《啸亭杂录》、麟庆的《鸿雪因缘图记》、庆兰的《萤窗异草》等。这些小说的作者因本身就是满族人,对本民族的宗教信仰及生活习俗自然非常熟悉,因而在其笔下,也有更多的满洲民俗体现。对于以《夜谭随录》为代表的清代满族作家笔记小说的研究,不仅可以更好地再现和了解清季满人之固有之宗教文化和民俗文化,更能从中看出满族文化在融入中原文化之后的变迁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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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chu Religious Culture and Folk Culture in Ye Tan Sui Lu
XU Dong-liang1,2,HU Sheng-yue2
(1.College of Literature,Tonghua Normal University,Tonghua,Jilin 134002,China;2.Department of Chinese,Beij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China)
He Bange,the author of Ye Tan Sui Lu,was the Manchu Xianghuangqi people,so his works more to showed the Manchu unique culture.The language has northeastern dialect features in Ye Tan Sui Lu,its contents have a lot of description about the Manchu religious beliefs and folk customs,demonstrating the Manchu folk customs.
Ye Tan Sui Lu;Manchu;religion;folk;culture
G122
A
1008—7974(2014)04—0030—04
2014-03-17
徐栋梁(1980-)山东诸城人,文学博士,讲师;胡笙悦(1991-)女,浙江金华人,通化师范学院2011级在读学生。
吉林省教育厅“十二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明清文学作品中的长白山民俗文化研究”(吉教科文合字[2014]第397号);吉林省“2011计划”长白山非物质文化遗产协同创新中心项目(吉教联字[2013]6号)
(责任编辑:章永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