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丙华
上博藏楚竹书《诗论》第三简释读
周丙华
(西南民族大学 旅游与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上博藏楚竹书《诗论》第三简“内勿”释读为“纳物”,从《左传》有关材料来看,应是春秋以来的成语,其内涵渊源有自。结合儒家的诗教传统,《诗论》谓《邦风》“纳物”,就是说其风物可以“纳民于物(轨)”而可施教化,也就是说可以“设教”,因而则可“溥观(示)人欲”。“敛材”应是“取材以章物采”之意。
《诗论》;纳物;观人欲;敛材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对《诗论》第三枚简①所作释文为:“……《邦风》其内勿也,尃观人谷安,大佥材安。其言文,其圣善……”[1]129学界对释文的句读和考释讨论纷纭。
马承源考释:“《邦风》,就是《毛诗》的《国风》,《邦风》是初名,汉因避刘邦讳而改为《国风》。内勿,就是‘纳物’,即包容各种事物。‘尃’读作‘溥’,‘溥’与‘普’同,《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溥’古籍中亦通作‘普’。‘谷’读为‘俗’。此句读为‘普观人俗’。《礼记·王制》:‘天子五年一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觐诸侯。问百年者,就见之,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这是陈诗观民风。《孔丛子·巡守》:古者天子‘命史采民诗谣,以观其风’。又《汉书·艺文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这是采诗观风俗。普观人俗即普观民风民俗。这里孔子所言《邦风》具有教化作用的论述,在各种史料中是较早的。”[1]128−130
庞朴、周凤五、廖名春等先生皆读“尃”属上为句,而李学勤又读“尃”为“博”,意思是说:《国风》采纳、包容的事物广博[2]。廖名春从李先生读,谓:“纳物,采纳四方风物。人俗,即民俗。”又援引《汉书·艺文志》《食货志》“采诗”的记载为证[3]。
范毓周、李零、冯时等先生皆从原考释句读而读“谷”为“欲”。李零解其文谓:“《邦风》可以博览风物,采观民情,汇聚人才。”[4]24
上引诸学者的释读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今在诸说基础上提出自己的一点浅见,对“纳物”的文化内涵加以详考,进以疏通全句的意旨。
“内勿”读为“纳物”。古文字入、内、纳三字通用。《说文》入部:“入,内也”;“内,入也。”《广雅疏证·卷第三下·释诂》:“纳古通作内。”引《舜典》②“纳于百揆”“纳于大麓”,而《史记·五帝本纪》为“尧使舜入山林川泽”,证内即入也[5]104。金文“纳”字作“内”,《师虎簋》:“邢伯内右师虎即位中廷北乡。”于省吾注:“内,入。”《克鼎》:“出内王命。”于注:“内,纳。”[6]304纳有收藏之意,《豳风·七月》:“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国风》所言名物繁夥,孔子曾有言“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毛诗》自陆玑以来诠释名物者毋虑数十家。是故以采纳、包容万物、风物解“纳物”,自可说通,唯不知此解是否为《诗论》作者之本义,或者是否符合当时的文化背景。
“尃”读为“溥”或“博”,于音韵皆可通。如读为“溥”,则“尃”断为上句或下句为两可;如读为“博”,则以断为上句为佳。“尃”之释读与句读必然不能多解,而对“纳物”的正确解释不仅可以定于一解,还可以疏通整句话的逻辑关系。
《左传·隐公五年》载鲁隐公将如棠观鱼,臧僖伯谏曰:“凡物不足以讲大事,其材不足以备器用,则君不举焉。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大事”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器用”则祭祀与戎所用之物。两者都要讲求一定的礼制,即臧僖伯所言“古之制也”。“观鱼”是“不轨不物”之事,而隐公不从谏而果行,故臧僖伯称疾不从,而《左传》谓之“非礼”。
臧僖伯言“不轨、不物”,援例“纳民于轨、物”也可说为“纳民于轨”“纳民于物”,或可简称“纳轨”“纳物”。是则,析言之,“轨”“物”是从不同的角度阐释礼制;浑言之,“纳物”与“纳轨”当可通用,都是说纳民于礼仪规范的意思。由此看来,“纳物”应是春秋以来的“成语”,自有其当时文化背景的内涵规定。因此,“《邦风》其纳物也”,可以说成:《邦风》,纳民于轨、物者也。如此释读,与《诗大序》所言“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的说法是一致的,都是从教化的角度论《风》。《诗论》与《诗大序》的关系暂且不论,要之都是儒家论述,当有其一贯性,两者意旨相符而论述不同而已。
“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由谙熟古制的臧僖伯道出,提醒我们不能仅仅把“纳物”当成春秋以来的“成语”,其内涵当是渊源有自的。既然言“古之制也”,按先秦史官的习惯,就要追溯至古之帝王。《吕氏春秋·恃君》有言:“得天道者为帝”。《汉书·郊祀志》载匡衡、张谭的奏疏说:“帝王之事莫大于承天之序。”所谓“天道”“承天之序”之说,一方面是指帝王的世俗权力是由上天所授,同时反映“五帝”时代一以贯之的文化线索:敬顺天时[7]214。也就是说,进入农业时代的部族首领一脉相传的重要功绩就是观察天文,制定历法,以顺农时。《史记·五帝本纪》记载五帝的功德,说黄帝“顺天地之纪……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说颛顼“养材以任地,载时以象天”;说帝喾“顺天地之义,知民之急……历日月而迎送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帝尧时代,步入以星象定农时的阶段,即《尚书·尧典》所载:“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敬顺天时”“敬授民时”的文化线索,同时体现在帝王应天通神的祭祀天地鬼神的礼制上,两者是二而一的,是相辅相成的。《夏小正》作为我国最古老、最系统的一部“时宪书”,说明夏代进入了“以星象为绝对依据对照物候治历的科学阶段”[8]8。《夏小正》按照十二个月的顺序,记载了天象、物候、农功、祭仪等。春秋以降的历书如《月令》《淮南子》等都继承了这个传统,而且详细规定了王在不同的时节穿什么样的衣服,住什么样的宫室,举行什么样的祭祀等。
《夏小正》记二月有“初俊羔,助厥母粥”,是说这个月份里羊羔发育壮硕,离开母乳,以便母羊能够重新怀孕。又“或曰:夏有煮祭,祭者用羔。”这时是周历进入夏季的时候,要举行享祭,享祭大烹要用祭羔羊。《礼记·月令》也说:“仲春之月……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③。可见,祭祀之礼,要遵循物候农时。天象、物候,移节应期,成为掌握农时的历法标准,也是先秦制礼的依据。天文历法,是上古时代关乎治理天下的重要活动。《论语·尧曰》记载了尧舜禅让之言云:“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刘宗迪认为:“尧、舜之间的权力交接,就体现为天之历数的授受,尧将‘天之历数’传授给舜,在将通天的手段和天之秘密传授给舜之同时,也就将治理天下的手段和统治人间的权力交给了舜。”[9]“敬授民时”的使命由巫、史担任,敬天通神的祭祀则由君王承担。臧僖伯称引“古之制”,说“不轨不物,谓之乱政。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蒐、苗、狝、狩是古代的军礼,其举行不违农时。可见,臧僖伯所谈“君,纳民于轨、物者也”,正是源自“五帝”敬授民时的传统古礼。典籍对“礼”的称述,仍然含有“敬顺天时”的意味。《礼记·礼运》云:“夫礼,必本于天,动而之地,列而之事,变而从时,协于分艺。”
我们溯源“纳物”,并非说《诗论》所言“纳物”也指“敬授民时”,而是阐明“纳物”之辞不但是春秋时代的“成语”,而且渊源有自,并且这种文化渊源对于理解《诗论》颇有意义。古人从物候的变化,推及人事,进而感悟天道。《易·丰卦·彖辞》云:“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由天文到人文,这是古人推阐人事秩序的自然理路。《易·贲卦·彖辞》云:“关乎天文以察时变,关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臧僖伯所言“纳物”为古礼,自然含有教化的意味。《诗论》论《邦风》“纳物”,也是谓其有教化之功效。
“纳物”作如上解释,则“尃”只能断为下句,当读为“溥”。“尃观人谷”读作“溥观人欲”。诸家或读为“人俗”,当为不辞之读。典籍多作“民俗”,未见“人俗”。范毓周谓:“溥观人欲,其意与楚简《缁衣》‘故君民者章好以视民欲’的‘以视民欲’大体相同。”[10]是说堪为灼见,今申其说如下。按:今本《礼记·缁衣》:“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故君民者,章好以示民俗,慎恶以御民之淫,则民不惑矣。”郭店楚简《缁衣》作“章好以示民欲,谨恶以御民淫”。观、示互训,观有示人之意。《左传·僖公四年》:“观兵于东夷。”杜预注:“观兵,示威。”又如《吕氏春秋·博志》:“此其所以观后世已。”是其证。《周易·观卦》彖辞:“中正以观天下。”象辞:“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朱熹注:“省方以观民,设教以为观。”论者谓《邦风》“纳物”,就是说其风物因为可以“纳民于物(轨)”可施教化,也就是说可以“设教”,因而则可“溥观(示)人欲”。
“大佥(敛)材”,原考释谓:“‘敛材’见于《周礼·地官·大司徒》:‘颁职事十有二于邦国都鄙。使以登万民:一曰稼穑……八曰敛材……’此‘敛材’为收集物资,简文‘敛材’指邦风佳作,实为采风。”[1]130郑笺引郑司农云:“敛材谓臣妾聚敛疏材。”郑氏所云见《周礼·天官·大宰》。其实《周礼》所言“敛材”与《诗论》所言关涉不大。以上诸位先生的论说,皆从其对“纳物”的解释出发,而将“敛材”释为汇聚人才、搜集人才或敛材的男女。按“纳物”即“纳民于物(轨)”的意思,“敛材”应是“取材以章物采”之意。如此之“敛材”,方可“纳民于物、轨”,也可“溥观民欲”或是“章好以示民欲”。“大敛材”,大其敛材也,是对《邦风》的赞誉。
上文关于竹简《诗论》对《邦风》的评价的解诂,从音韵、训诂的角度可以说通,从文化背景上可以说通,从逻辑关系上也情理相通。《诗论》所体现的教化思想,与孔子的诗教思想相辅相成,要之为儒家思想一脉。如孔子论诗曰“思无邪”“温柔敦厚,诗教也”;论《关雎》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等都与“纳物”相谐。孔子说诵《诗》能“兴、观、群、怨”,可与《诗论》“溥观(示)人欲”相参。孔子说诵《诗》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可与《诗论》“大敛材”相征。疏通竹简《诗论》对《邦风》的评价,对于《诗论》具体诗篇的评价也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①本文仅讨论《邦风》部分。
② 原书作《尧典》,误,今改。
③夏历仲春二月是周历四月,《诗经·豳风·七月》“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是也。参见郑慧生《古代天文历法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1]马承源.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李学勤.《诗论》简的编联与复原[J].中国哲学史,2002(1).
[3] 廖名春.上海博物馆藏诗论简校释[J].中国哲学史,2002(1).
[4] 李零.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5] 王念孙.广雅疏证[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6] 于省吾.双剑誃吉金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98.
[7] 李山.先秦文化史讲义[M].北京:中华书局,2008.
[8] 郑慧生.古代天文历法研究[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
[9] 刘宗迪.太史公之死[J].读书,2007(3).
[10] 范毓周.诗论第三枚简释读[J/OL].(2002-05-07) [2012-12-01].http://www.bamboosilk.org/.
〔责任编辑 杨宁〕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ShiLunon the Bamboo Slips of Chu Collected in Shanghai Museum
ZHOU Bing-hua
(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Chengdu Sichuan 610041, China)
The characters “neiwu” (内勿) on the third bamboo slips of ShiLun collected in shanghai museum ought to be interpreted as “nawu” (纳物). Based on the records in “ZuoZhuan”, “nawu” (纳物)should be an idiom ever since Chun Qiu Period(BC770-476). Following the cultural tradition of “ShiJing” (The Book of Songs) of Confucianism, the “nawu” means that objects involved in “ShiJing” have the education function. That is to say, “nawu” means to educate people. Therefore, “nawu” can be the standards of ethics. Furthermore, “Liancai” (敛材)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taken appropriate things accord with the rule of rite and etiquette.
ShiLun; nawu(harvest rent); ethics; liancai(nomination official candidates)
西南民族大学引进高层次人才科研资助项目(2009RC012)
周丙华(1974―),男,山东滨州人,讲师,博士。
2013-08-13
H028
A
1006−5261(2014)01−0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