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特·本雅明 路坦 译
历史的概念
瓦尔特·本雅明 路坦 译
众所周知,曾经存在这样一种自动装置(Automaten),精妙的设计使它能够根据对手在棋盘的每次调动做出针对性反应,确保赢下每一局棋。在这台装置上面,一只木偶身着土耳其盛装,嘴里衔着水烟斗,端坐在棋盘的一边。透过一组镜子反射营造出来的幻像,使得这个桌子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完全是通透的。然而实际上,一个驼背侏儒(ein buckliger Zwerg)正藏身其中,作为顶尖的博弈高手,这个侏儒正用线索操控着那只木偶的一举一动。照着这样一台装置,人们不难在哲学当中找到与之匹配的对应物,它叫做“历史唯物主义”(historischen Materialismus)。得益于神学(Theologie)的鼎力相助,它所向披靡攻无不克。只不过当今的神学有目共睹,既矮小又丑陋(klein und h覿茁lich),无论如何是不得示人的。
那些我们珍惜的都被完完全全地浸染于时间之中
洛采(Rudolf Hermann Lotze,1817-1881)说:“人类天性之中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征:对眼前的、当下的事物保持高度自私自利、斤斤计较的立场,与此相反的却是,人们对自己的未来则毫不关心,持一种无所谓的漠然态度(Neidlosigkeit)。”洛采的这段反思揭示出一幅关于幸福的图景:那些我们珍惜的都被完完全全地浸染于时间之中,而这里的时间,则是由我们的自身参考了我们此在(Dasein)的整个历程按图索骥(verwiesen)得来的。在人们内心唤起妒意的幸福,只存在于我们呼吸过的空气之中,在我们曾与之交谈的对象那里,在一度有望委身于我们的女人身上。仅此而言,换句话讲,在“幸福”这个表象里面,有一个不可剥离的“救赎(Erl觟sung)”与之共生。而作为表象的“过去”亦复如是,在它的里面是“历史(Geschichte)”。“过去”设置了一份隐秘的索引,通过它指向的是“救赎”。难道此刻吹拂人们面庞的轻风不正像从前一样?难道现在侧耳倾听的不正是早已沉寂的声音的回响?难道我们迷恋过的女子不正孪生于如今形同陌路的姑娘?倘若一切都是如此,那么在此时的我们同彼时的我们之间,贯穿了一代又一代,必然存在某种密约。因此,我们是肩负着期待才来到人世间的。像祖祖辈辈的先民一样,我们也被赋予了些许微弱的弥赛亚力量,这股力量的权利属于“过去”。不过确认这份权利的归属并非易事,历史唯物主义者对此心知肚明。
由于“过去”的意象是不可再生的,在每一个当下的片刻,它都处在消逝的险境,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一个“过去”的原样
事无巨细一把抓的编年史家声称,凡是曾发生过的,都不能不被载入历史。然而,唯有在得到救赎的人类(erl觟sten Men鄄schheit)那里,“过去”才会降临(f覿llt)。也就是说,唯有在得到救赎的人类那里,由每一个瞬间与片段组成的“过去”才是可以被援引为据的(zitierbar)。这每一个鲜活的瞬间与片段,才能够被用作“当日法庭之证言”(à l’ordre du jour)。所谓“当日”,即“最终审判日(der jüngste)”。
必须首先确保食品和衣物,随后神的天国便会自行降临到你这里。黑格尔,1807
“阶级斗争”(der Klassenkampf),始终停留在那些经马克思一手调教(geschult)的历史学家(Historiker)的视野当中,它是一种围绕着粗糙的、物质性的东西而开展的斗争。然而倘若没有这些,精致高雅的、精神性的东西便是空中楼阁。尽管如此,跟那些落入胜利者手中呈现为战利品的东西不同,后者(高雅的、精神性的东西)在阶级斗争里面呈现为信念、勇敢、幽默、机智、坚韧,这些都可以溯源到古远的时间尽头(die Ferne der Zeit zurück)。但凡统治者收获新的胜利,都无不招致它的置疑。就像花冠始终朝向太阳,仿佛在一种神秘的趋日性的作用下,“过去”也时刻保持着面向那个在历史的天空冉冉升起的太阳。这沧海桑田的造化当中最不起眼的一角,恰恰是所有历史唯物主义者必须察觉到的。
有关“过去”的真实意象稍纵即逝。而唯有作为一种意象,趁着它在能够被辨识的片刻所迸发出转瞬即逝(auf Nimmer鄄wiedersehen)的光芒,“过去”才有可能被人们捕获。“真相不会逃离我们而去”——这句话,来自戈特弗里德·凯勒(Gottfried Keller,1819-1890),它精确地标示出历史主义的历史观被历史唯物主义切中要害的所在。由于“过去”的意象是不可再生的,在每一个当下的片刻,它都处在消逝的险境,因此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一个“过去”的原样。
准确地把握“历史性的过去”(Vergan鄄genes historisch),并不意味着照“其原本所是的样子”去认识它,而是趁它在紧要关头的瞬间闪现,将“记忆”(Erinnerung)捕获并占有。对历史唯物主义者而言,把握一幅关于“过去”的意象,就像是它在危急关头突然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历史的主体。这种风险不会仅危及传统(Tradition)的内容,还将影响它的受众(Empf覿nger)。对两者而言,风险是等量齐观的:把自己拱手相让,沦为统治阶级阵营的工具。每个时代的人们都必须不断尝试,把“传承”(譈berliefer鄄ung)从压倒性的“因袭盲从”(Konformis鄄mus)当中再一次争取过来。弥赛亚并不仅仅是作为救赎主(Erl觟ser)降临,更是作为敌基督(Antichrist)的征服者降临。那唯一能在“过去”点亮希望之光的历史记录者(Geschichtsschreiber),必须对此确信不疑:只要敌人获胜,哪怕连死人也将一样不复存在,对手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想起无尽的黑暗与严寒
就在这儿,悲惨萦绕的山谷。
布莱希特《三格罗申歌剧》
(Die Dreigroschenoper)
福斯代尔·德·库朗日(Numa-Denis 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对历史学家(Historiker)建议,假如打算重新体验一个时代,那么他就应该把历史当中发生在那个时代之后的一切从头脑当中统统抹除。没有比这更好的描述来形容历史唯物主义者摒弃的方法了,那就是“移情(E鄄infhülung)”。它源于一种麻木迟缓的心态、一种懒惰,它稍纵即逝,使人对于“趁着闪现的瞬间把握真实的历史意象”感到气馁。中世纪的神学家认为它是导致忧郁和哀伤的根本原因。深谙个中三昧的福楼拜写道:“很少有谁能揣度出一个指望着迦太基复兴的人该有多么悲哀。”只有当人们进而追问历史主义的历史记录者的移情对象,这种忧郁和哀伤的本质才愈发清晰。答案是确凿无疑的,他们的移情对象就是胜利者。所有现时的统治者都是之前的胜利者的继承人。移情于胜利者,无不让现时的统治者获利颇丰。这些对于历史唯物主义者而言已经是老生常谈了。直至今天,不论是谁,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行走在凯旋仪式当中,依照惯例,凯旋的队伍携带着战利品,今日之成王将横躺的败寇踏在脚下。这便是人们熟知的所谓“文化遗产”(die Kul鄄turgüter)。历史唯物主义者需要从一个距离稍远的立足点考量。因为举目所及那些文化遗产全都如出一辙,如此思索一番不免令人心寒。它们的存在不仅归功于天才伟人开辟的基业,还有那同时代籍籍无名之辈的添砖加瓦。从来就没有什么文明档案(Dokument der Kultur),也不存在相应的野蛮纪实。文化遗产无法跟野蛮因素切割,那么同样,手把手言传身教的传承(der Proze茁der譈berlieferung)亦不得幸免。因此历史唯物主义者要尽可能地迂回至最远的立足点,给历史“捋倒毛”(gegen den Strich zu bürsten),并且把这当作自己的使命。
假如打算重新体验一个时代,那么他就应该把历史当中发生在那个时代之后的一切从头脑当中统统抹除
受压迫传统(Tradition)教导我们:我们所处的是一种“例外状态”(Ausnahmezu鄄stand),这是一则定律(Regel)。必须就历史观(Vorstellung von Geschichte)达成一个符合上述定律的共识,那样才能明确我们的使命,即阐明真正导致“例外状态”的起因。藉此,在同法西斯主义的斗争当中,我们才能改善自己的地位。法西斯主义的机会尚存,缘于它的敌人以进步之名义,把法西斯的出现当成了一次历史性的常态遭遇(einer historischen Norm begegnen)——我们经历的一切到了20世纪“仍然”可能会发生,这种震惊绝不是哲学意义上的,因为它并非一门知识的开端。除非有一种历史观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即便是那样的一门学问,仍旧是经不起推敲的。
我的羽翼已振作待飞
我的心意却迟滞倒退
若我浪掷鲜活的时光
好运便不再与我相随。
格哈德·肖勒姆(Gerhard Scholem,
1897-1982),来自天使的问候
有一幅克利(Paul Klee,1879-1940)的画作,叫做《新天使》。画面中的天使看起来仿佛正要从他凝视的对象那里抽身离开。他双目圆睁,嘴巴张开,翅膀伸展。历史的天使一定就是这副模样。他把脸别过去,面对着往昔。从那里呈现到我们面前的只是一连串事件,从那里他看见的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没完没了的残片层叠在残片之上,骸山向他立足之处滑涌而来。他大概想停留一下(verweilen),把死者唤醒,并将那些打碎了的残片拼接复原起来。然而从天堂刮来一阵暴风,击中了天使的翅膀,风力如此猛烈,以致他根本无法收拢两翼。暴风势不可挡地将天使吹往他背向的未来,与此同时,在他面前的那片废墟则堆砌得直通天际。在这里,被我们称为“进步”的,便是这场暴风。
修道院的条例教导着沉思的僧侣们,目的是要他们把厌恶俗世的浮华喧嚣(Treiben)当成自己的使命。如今我们追求的思维方式同样源于类似的教条,意图在于,当那些被反法西斯人士寄予厚望的政客们背叛了自己的初衷、纷纷被撂倒在地、失败已是板上钉钉之时,撕开那使政坛庸人(das politische Weltkind)受困的罗网,把他们从圈套里解救出来。作为我们沉思的起点,包括三个方面:政客们冥顽不化的进步信念(sture Fortschrittsglaube);他们对“群众基础(Massenbasis)”的笃信;最后还有他们甘愿投身于自己无从驾驭的政治机制,卑躬屈膝地接受奴隶地位(servile Einordnung)。以上这些促使我们归纳出一个观念性的总结:为了避免沦为执迷不悟的政客们的共谋从犯,对历史观的惯性思维将使我们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
“循规蹈矩”,自始至终都深深地烙在社会民主党身上,不论他们的政治策略还是经济观念,都是如此。正是这个原因才引发了此后社民党的垮台。大家统统随波逐流——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深地腐蚀德国工人阶级了。技术进步被当作大势所趋,他们则自以为是顺应潮流。这个念头距离某种幻觉仅一步之遥,那便是:伴随着技术进步的历程,工厂劳动包含了某种政治成就。老掉牙的新教伦理以世俗化的形式在德国工人当中实现了复兴。哥达纲领(Das Gothaer Programm)就带有这种使人混淆的迹象。它把劳动定义为“一切财富和文化的源泉”。预感到这里面隐含的漏洞,马克思予以反驳:人类当中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的人,“必然成为另外一些……已使自己成为主子的人的奴隶”。然而这种混淆却毫发无伤地持续蔓延,此后不久,约瑟夫·狄慈根(Josef Dietzgen,1828-1888)宣称:“劳动,便是如今这个新时代的救世主(Heilander)。……在劳动的……改进之中……蕴含着财富,这笔财富如今完全可以做到任何救赎主(Erl觟ser)都未曾实现的成就。”有关“何为劳动”的庸俗马克思主义,完全无意就这样的一个问题展开置疑:当生产者毫无支配权的时候,所生产的产品如何能使工人获益?这种论调仅仅考虑到了人类在掌控自然方面的进展,却忽视了社会层面的倒退。它已经带有专家治国论(die technokratischen)的迹象,在此后的法西斯主义里面将再次出现。以上所有这些概念当中,有一个关于自然的概念,在当时已经偏离了前三月时期(Vorm覿rz)的乌托邦社会主义,这种偏离令人忧心忡忡。劳动,开始被理解为等同于“对自然的剥削与掠夺”。与此对应的是,当掠夺的对象变成无产阶级的时候,这种幼稚的自我满足感居然令剥削者依旧心安理得。比起这种实证主义的观点,尽管傅里叶(Joseph Fouri鄄er,1768-1830)的那些幻想荒诞无稽、招致嘲笑,却令人惊讶地显得更为健康而理性。在傅里叶看来,井井有条的社会劳动将会带来这样的结果:四轮明月照亮夜空;冰雪从极地消融;海水不再咸涩;猛兽驯化为人类的仆从。所有这一切都在展示一种不同于“剥削掠夺自然”的劳动观,那是以一臂之力帮助孕育在自然子宫之中沉睡着的造物,使它顺利分娩。作为一种对恶劣的劳动观念的修补,大自然,正如狄慈根所言:“它是无偿的(gratis da ist)。”
我们的确需要历史,但我们的需求完全不同于那些知识花园中的疲乏的闲人。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
历史知识的主体,是战斗着的、被压迫的阶级自身。在马克思笔下,作为最后的受奴役者、复仇阶级,他们以一代又一代饱受蹂躏者的名义,从事解放事业,以终结压迫。这样的觉悟,一度曾经属于“斯巴达克同盟”。而在社会民主党眼里,这些从来都是离经叛道,他们花了整整三个十年的时间,得偿所愿地把布朗基(Louis Auguste Blanqui,1805-1881)的名字差不多抹了个一干二净。这个名字震撼了上个世纪,如今只不过是一声远远的回响。他们乐得替工人阶级指派一个扮演未来世代救赎主的角色,如此便割掉了那块最有力的肌肉。通过这番规训,使整个阶级把仇恨与牺牲精神一股脑地抛诸身后。因为这两样东西都是由“受奴役的祖先”的意象来滋养,而并非“被解放的子孙”的理念。
我们的事业日渐明朗
广大群众亦趋于开化
约瑟夫·狄慈根,社会民主党哲学
社会民主党的理论乃至其实践,都是由“进步”的观念发展而来的,尽管这个概念本身已经脱离了现实,他们还是据此提出了一番教条的主张。这个进步观,正如它在社会民主党人脑海中描绘的那样,一度指的是人类自身的(而不仅仅专指人类的技能与知识)发展与前进。其次,它是一种持续不断的进程(与人类无限的可臻完善性(unendlichen Perfektibilit覿t)一致)。第三,它符合一种不可阻挡的必然性(就像是一种自动体,循着直线或是螺旋的轨迹自行运动的东西)。以上这些断言,每一条都充满争议,并且每一条都可以招致批判。不过在硬碰硬动真格的时候,批判就必须将所有这些断言统统击穿,把火力集中到它们共有的普遍性内容上来。一个处在历史当中的人类的进步观,跟一个贯穿于同质而空洞的(homogene und leere)时间的“发展”观念是不能分开的。而针对后者的批判,必须建立在对总体进步观的批判之上。
起源即目的。
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
1874-1936),诗语I
历史是一个结构的客体(Gegenstand),这个结构的位置并不在“同质而空洞的”时间当中,而是位于“充斥着此时此刻(Jet鄄ztzeit)的”时间里面。对罗伯斯庇尔而言,古罗马就是一个被“此时此刻”充斥的过去,它在历史的绵延当中骤然凸显。法国大革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再现了的罗马。它援引罗马的方式恰如时尚界复刻一种过去的服装。时尚界对“入时”有着敏锐的嗅觉,不论它在被称作“过去”的灌木丛中藏在什么位置,都能虎跃而下一擒即中。这一切发生只会在被统治阶级掌控的竞技场,在无拘无束的历史天空之下,正如马克思理解的革命那样,如此的一番腾跃才是辩证的。
觉醒,恰恰就在革命阶级行动的瞬间,在历史的绵延中爆炸。大革命设定了全新的历法。根据这个历法所定的头一天,其功能就像是一幅历史的延时摄影(Zeitraf鄄fer),以节假日或纪念日的形式,循环往复。这个年历并不像钟表那样计量时间。它是一种历史意识的纪念碑,这种意识在欧洲几百年间一点儿也不显山露水。然而在七月革命(Juli-Revolution)当中的一个突发事件,则证实了这种意识的存在。战斗打响的第一天夜晚,几乎在同时,巴黎有好几座钟楼分别遭到射击。一位目击者由此激发了诗兴,写下这样的句子描绘那个时刻:
谁能相信!据说是被时间惹恼,
当代约书亚们,立于每座钟楼的塔脚,
拽住表盘,就能不让这一天脱逃。
“当下”可不是一种时间缓缓刹车(zum Stillstand gekommen)的过渡,对此历史唯物主义者绝不能忽视。正是这个定义精确地界定了“当下”的概念,只有在这样的当下,才能够进行个人历史的书写。历史主义描绘的过去是一幅“永恒的”意象,而历史唯物主义则倾注了经验,是独一无二的。任由他人走进那历史主义的窑子,在唤作“曾有一次”(Es war einmal)的娼妓身上耗个精尽人亡吧,历史唯物主义者积蓄着力量:雄性十足地对准历史的绵延进行爆破。
历史主义通过普遍历史(Univer鄄salgeschichte)的途径达到登峰造极的地位。而唯物主义的历史书写比起任何其它学派,在方法论上都更加清晰地有别于这样一种观点。前者在理论上毫无防备措施,其方法无非是东拼西凑:堆砌大量的实例,以填充“同质而空洞的”时间。在这方面,唯物主义的历史书写则以一种建构性的原则为基础。思考并不仅仅是畅通的思绪流动,不时也会由于梗阻戛然而止。当思路在星座结构(Konstellation)当中的一个压力饱和位突然中断,一次“震惊”(Chock)便发生了,由此思考便凝结为一个单子(Monade)。就在这独一无二的位置,历史唯物主义者与同样独一无二的“历史客体”(geschichtli蛳chen Gegenstand)遭遇,历史客体便是这个单子。他在结构中辨识出了一个迹象,一次弥赛亚式的戛然而止。换言之,在为受压迫的过去而进行的斗争当中所发生的一次革命性机遇。他审视着这个机遇,谋划着在同质的历史进程当中实施一次爆破,炸出一个特殊的纪元(Epoche);随后在这个新纪元中炸出一段特殊的生命(Leben);从一生的事业(Lebenswerk)中炸出一番特殊的成就(Werk)。整个过程的结果便是:在成就之中包含着一生的事业;在一生的事业之中包含着特定的纪元;在纪元之中保存的是整个历史的进程,最终上述一切被统统一笔勾销。历史的概念化结出丰硕的果实,在果实之中的果核是时间,在果核之中的是至臻无价却又平淡寡味的种子。
“人类五万年来的苦难”,一位生物学家最近指出,“比起地球上的有机生命的历史,就仿佛一天二十四个钟头里的最后两秒钟。整部人类文明史,依据同样的比例,只占这最后一个小时的最后一秒钟的五分之一”。此时此刻(Jetztzeit),作为弥赛亚的雏形(modell),以小见大地(ungeheueren Abbreviatur)概述了整个人类历史,就像一根发丝对比一个人形,这恰与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相符。
历史的概念化结出丰硕的果实,在果实之中的果核是时间,在果核之中的是至臻无价却又平淡寡味的种子
(附录)
历史主义者满足于在历史的不同时段之间轻易地设置某种关联。然而没有什么是由于在那种关联当中作为起因,从而获得了某种历史性。它之所以变得具有历史性,是因为在那之后,被千百年光阴所阻隔的、不相干的事件发挥了作用。历史学家从这一点出发,就绝不会像指尖摆弄一串玫瑰珠那样,在一系列事件之间展开推理。他需要把握一整个星座结构,在这里,他自己所处的时代跟一个个过去的往昔分别建立联系,籍此得出一个“此时此刻”的概念,弥赛亚的碎片贯穿其间。
预言家探索在未来的时间缝隙中可能藏匿的东西,理所当然的,他体验的时间既非同质又不空洞。不论是谁,只要能够将此铭记于心,都有可能对于“如何像回忆往事一样体验过去的时间”略知一二:即二者完全相同。大家都知道犹太人是严禁预测未来的。《摩西五经/托拉(Thora)》和祈祷文以一种同“预测未来”南辕北辙的路径,即“回忆”来教导他们。这个方法可以教那些向预言家寻求指点、为自己的前程祈福的人们醍醐灌顶般顿悟清醒过来。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对犹太人而言,未来并没有转化为同质而空洞的时间,恰恰相反,未来的每一秒都将是弥赛亚得以侧身而入的窄门。
①译按:本文译自德语版的本雅明作品集《言说:叙事理论与散文文集》(Erz覿hlen:Schriften zur Theorie der Narration und zur literarischen Prosa,SuhrkampVerlagFrankfurtamMain,2007),129-139页。作者本人为这篇文章所拟标题为“有关历史的概念”(譈ber den Begriff der Geschichte),它是本雅明的最后一篇作品。作者在流亡法国期间将文章交给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嘱咐她不必发表。本雅明离世后,它被收入由阿伦特编选的本雅明文集《启迪》(Illuminations,1968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得以出版面世。经阿伦特修订过的版本,其标题被英译者哈利·佐汉(Harry Zohn,1923-2001)译作“历史哲学论纲”(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②这种装置被称为“土耳其行棋傀儡”(Schachtürke),由奥地利人沃尔夫冈·冯·肯佩伦(Wolfgang von Kempelen,1734-1804)设计,早先在维也纳宫廷展示以取悦哈布斯堡王室的贵族,引起轰动以后又在欧洲各国巡回展出,直至1857年才被《国际象棋月刊》(The Chess Monthly)披露其实是一场设计精妙的骗局。
③鲁道夫·赫尔曼·洛采,德国哲学家,逻辑学家。
④Neidlosigkeit意为“毫无妒忌之心,没有妒意”,此处可引申为“无所谓,不放在心上”。
⑤Verweisen意为“给予指点、忠告、训诫”,此处引申为“参照、参考”。
⑥Geschichte意为“作为过去所发生的事件的历史”,有别于Historik,后者为“历史学,意指历史研究或作为文本的历史”,Historiker由此衍生为“历史学家”,下同。
⑦原文此处为法语。
⑧此处摘自黑格尔与克尼贝尔(Karl Ludwig von Knebel,1744-1834)在1807年8月30日的通信,《黑格尔作品集-第七卷》(Georg Wilhelm FriedrichHegel’sWerk,Vol.7,Berlin:Verlag von Duncker und Humblot,1835),630页。
不久后的美国军事报告是这样形容他们的对手的:“他们师从中国军人,纪律严明,英勇无比,视死如归,顽强得几近疯狂,进攻时,北越军士兵像潮水一样涌来,自从朝鲜战争以来,美军没有见过这种情景……”[2]
⑨戈特弗里德·凯勒,瑞士籍德语作家、诗人。
⑩在《历史哲学论纲》的版本中,此处补充一句:“新的喜悦教那埋头于过往旧事的历史记录者唏嘘不已,然而正当他开口的瞬间,一切可能早就已经消散在虚无缥缈之中。”参见丹尼尔·本萨义德(Daniel Bensa觙d)的法译本(Walter Benjamin,sentinelle messianique:A la gauche du possible,Les Prairies Ordinaires,2010):La joyeuse nouvelle qu’apporte en haletant l’historiographe du passé sort d’une bouche qui,à l’instant peutêtre où elle s’ouvre,déjà parle dans le vide.
(11)Tradition意为“传统”,其拉丁词源为trāditiō(放弃、交付、转交)。在基督教中特指由使徒与教会承接自上帝的神圣传统,又称“圣传”。在德语中偏指一种源于历史并且具有实质内容的“传统”。
(12)譈berlieferung意为“传统”,其日耳曼词源为Liefern(提供、传递、流转),故此处作“传承”。
(13)Erl觟ser,救赎主,特指耶稣基督。
(14)Geschichtsschreiber一词由“Geschichts”(历史)与“schreiber”(作者)构成,偏重“历史记录者、书写历史的人、史官”的意项,故在此处作“历史记录者”,以区别“Historiker”(历史学家、历史研究者)。
(15)此处译者按德语原文译,格罗申(groschen)是中古时期流通于德意志地区的一种银质辅币。其它中文译本可参考:《三毛钱歌剧》,张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
(16)努玛-德尼斯·福斯代尔·德·库朗日,法国历史学家。
(17)此句原文为法文:Peu de gens devineront combien il a fallu être triste pour ressusciter Carthage.摘自福楼拜与欧内斯特·费铎(Ernest-Aimé Feydeau,1821-1873)在1859年11月29-30日的通信,《古斯塔夫·福楼拜,通信集:新增版》,940页,(Gustave Flaubert,Correspondance:Nouvelle édition augmentée,Arvensa Editions,2014)。
(18)gegen den Strich zu bürsten意为“逆着某物的纹理梳刷”,引申为“唱反调”,近汉语“捋倒毛”。
(19)格哈德·肖勒姆,出生在德国的犹太神秘主义学者,本雅明的挚友。移居以色列后更名为格肖姆·肖勒姆(Gershom Scholem)。
(20)保罗·克利,德国籍瑞士裔画家。
(21)“停留一下”(verweilen),典出《浮士德》:“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Verweile doch!du bist so sch觟n!)
(22)1875年德国社会主义工人党成立的纲领。
(23)约瑟夫·狄慈根,德国工人、哲学家和作家,社会主义者,以社民党身份从政。
(24)Heilander意为“救世主、救星”,与“救赎主”(Erl觟ser)一样,在基督教特指耶稣基督。
(25)此句原文直译为:工人生产的产品怎样才能影响自己(wie ihr Produkt den Arbeitern selber Anschl覿gt)。
(26)Vorm覿rz意为“在三月之前”,“三月”指1848年3月德意志各邦国的革命,即“三月革命”。在此之前的一个阶段被称为“前三月时期”。
(27)约瑟夫·傅里叶,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空想社会主义者。
(28)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陈涛、周辉荣译,刘北成校,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29)斯巴达克同盟,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激进左派,又称“国际派”,德国共产党的前身。
(30)激进社会主义者,巴黎公社领导人。
(31)原文作于20世纪,故此处指的是19世纪。
(32)卡尔·克劳斯,奥地利作家。
(33)指1830年在巴黎爆发的“七月革命”(La Révolution de Juillet/Trois Glorieuses),法国大众推翻波旁王朝查理十世的统治,废除“法国国王”(Roi de France)的称号,结束王权专制。推选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Louis-Philippe)为“法国人民的国王”(Roi des Fran觭ais),建立七月王朝(Monarchie de Juillet),施行君主立宪制。
(34)原文此处三句短诗为法语:Qui le croirait!on dit qu’irrités contre l’heure,/De nouveaux Jo鄄sués,au pied de chaque tour,/Tiraient sur les cadrans pour arrêter le jour。
(35)Universalgeschichte意为“普遍历史、大历史”,指一种无所不包的、宏大的历史观念。有别于作为“世界历史”的Weltgeschichte。
(36)单子,又称单体。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在著作《单子论》(Monadologie)中将它定义为“一种组成复合物的单纯实体;单纯,就是没有部分的意思”。
编辑/黄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