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国土（组诗）

路 也

汉语国土（组诗）

路 也

HANYUGUOTU

路 也，毕业于山东大学，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出版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等共十余部。获过华文青年诗人奖、星星年度诗人奖、人民文学奖、天问诗人奖等奖项。

嘉峪关

这个民族这样骄傲

敢在地球上建一道万里长的灰砖墙壁

把国家当作一个四合院

给大地和天空断章取义

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就是

试图用一道砖墙隔离并抵挡邻居

再用一座孤城当门，把政权和尊严锁在里面

锁住落日，锁住白云

锁住汉语以及汉语的回声

长城相当于东方巴别塔

它不向上通天，却横躺并贯通大地

嘉峪关在这堵墙壁最西头，有十五公里锁孔

怀着茫茫情怀，在大漠中永生

关隘之内，骆驼草和红柳也有青春甚至爱情

出关往西，则是羌笛胡笳之怨

最终，砖墙未能挡住一次次入关

诗人有机可乘，翻墙或骑墙，造出诗词

文学意义远大于军事意义

当年筑关完工，剩余的那一块砖头

左右为难

已成为寓言

政治永远正确，朝代被黄沙覆盖

河西走廊一直吹着穿堂风

祁连山上的雪千年未醒

紧紧相邻的酒泉卫星发射基地

向浩渺太空燃放烟花

把嘉峪关从长梦大梦中惊醒

墓志铭

她谈过N次恋爱，从未得到过珠宝

排出四百个卵子，未留下一儿半女

无数次将银行卡刷爆，导致身无分文

走路太快，说话太直，作文太冲，把地

球人得罪大半

更有甚者，还要写诗，直到把生活写坏

用偏头疼代替思考，用阅读代替活下去的耐心

如今向阳坡地全让别人占领，这在意料之中

跟生前一样没有好位置，这小小的墓缩

在背阴洼地

但里面的人感到无比安全和放心

她跟一株野菊花结成了芳邻

以为现在大可以做做陶渊明，跟世界一比一平

中国女性服饰展

许多年来，东方的维纳斯都穿着

监狱一般的衣裳

那么多的乘法和加法在循规蹈矩

忽然的减法则太接近阴谋

对欲望的压抑未能导向神秘主义和柏拉图

技术的情色也未能换来独立

却统统成为男权社会的道德和政治

衣裳何需太多修饰，诗歌也无须过多修辞

我们想把风和云穿在身上

把大海和山川穿在身上

把速度、时空、未来和毕达哥拉斯定理穿在身上

最简单的几何就能随物赋形

体现民主和自由

让女人远离男人性幻想的军火库

从意象和符号变成她自己

从天使、淑女、淫妇，回归田园

无论衣袂飘飘还是短衣情怀

她们都能越过篱笆，看见蔚蓝色的群山

成为高贵的野蛮人，成为萨福

牯岭镇

某只昆虫遗体，裹在一滴魏晋的树脂里

涧水不紧不慢，流过了唐和宋

把石缝和树干描绿的

是从民国漫延而来的苔藓

三人行，心在傍晚的风中竞相开放

只放映一部片子的电影院，爱情用坏多少拷贝

红砖小教堂的尖顶把形而上的问题

统统交给了上苍

石阶年事已高，通往山巅的民居

炊烟散发草香，燃的可是种豆南山下的草秸？

一位老者貌如吕洞宾，他从大一统的普通话里

辨认出了四川、山东、浙江

刚散学的小学生

正绕过课本里乐府的缓坡，翻过绝句的墙头

他们刚刚背出上句

这庐山就替他们诵出了下句

此地海拔千米，是云中之城

是一座山的首都

日子远近高低，时间横岭侧峰

以云和雾的速度流淌着

在道旁小店，请买一包蜜制杜鹃花

把储存起来的春天带走

还要买一包石鱼一包石耳

为的是把瀑布巉岩压缩并折叠

或者，就不走了——

在此落户，等不到陶潜，那就等李白

囚禁在体内的长江和鄱阳湖会冲决而出

菊花谢过之后，白雪飘落下来

登机牌

我喜欢这登机牌上的蓝色，还有大雁图标

航班号MF 8557

上面的红色图章表示我已通过安检

可是无人知晓我的心其实热情得像一颗炸弹

没有人像过去那样发手机短信，祝我一路平安

我不买保险，我已不相信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保险的

我一个人踏上旅途

走过7号登机口，我的翅膀就长在波音飞机身上

座位号6A临窗，为的是看见比我更自由的白云

还有大地上那些比生命更久远的河山

是的我要勇往直前，在祖国天空上由南往北

画一条直线

明 轩

四百六十平方米的庭院，它叫“明轩”

克隆自苏州某园林一角

在中国展厅，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这是我的一小块祖国

西半球的东方，北美的亚洲，美利坚领土上的中国

大西洋岸边的江南

这是一座古汉语的庭院

判断句式的青石阶、鹅卵石甬路，介词结构的苔痕

长长的回廊该是一个表示感叹的凝固句式吧

还有平仄对仗的粉墙、黛瓦、雕梁、飞檐

那碧泉喷涌，那紫藤盘绕，属名词动用

竹坞曲水，是形容词的意动用法

一座凉亭，一座假山，分明是宾语前置的倒装

至于屋子里的匾额、椅靠、八仙桌、茶具、掸瓶和对联

就看成是避讳、通假和互文吧

假若卷起珠帘，倚门而望，可见东篱和

南山

这是修辞格，既比兴，又用典

这里没有巨大的石柱和高耸的穹窿

没有浮雕、旋涡曲线、哥特尖顶

就像汉语没有过多音节，没有主从句主宾格单复数之分

是的，要将这座庭园翻译过去，多么困难

这里还缺少什么？清风明月中长笛横吹的人！

当我走进来，穿立领布衫，拿一把纸扇

试问这角色可否由我来承担

最后还须有鹦鹉，要一对，绿的，中英文双语的

放进有香稻碗的笼子，挂在闲愁的弦窗前

拉什莫尔山

我相信那些巨大的总统雕像

原本就潜藏在

亿万年的花岗石山体内

我相信，雕刻家要做的何其简单

只用机械工具把形状找出来

就有了摩崖石刻，从左往右为：

乔治·华盛顿、托马斯·杰弗逊、西奥多·罗斯福、亚伯拉罕·林肯

阳光猛烈，把一个民族的光荣给予一座山云杉在山下把峰顶仰望，白桦在半山腰献上颂词

松鸡住在灌木丛，鹰的翅膀把誓言带上晴空

山涧里有一点没来得及化的积雪

金雀花已开，这是北纬43度的春天

这是北美洲的拉什莫尔山

在我的亚洲故乡，泰山山脉向南延伸的石灰岩余脉里

一定也藏有某些人物的形状

我家门口的千佛山和金鸡岭两座小山

该有李清照和辛弃疾的胸像或头像

如果将它们找到，以整座山的体积凸现出来

让菊花开在她的衣襟，让柏树使他的眉宇凝重

我住在山脚下，每天抬起头

就可以把这两个乡亲望见

责任编辑 王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