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酒店是一首挽歌

2014-02-11 11:52杨磊
百家讲坛 2014年21期
关键词:失序举人长衫

杨磊

在小说《孔乙己》中,鲁迅对落魄文人孔乙己进行了辛辣的嘲讽,也对封建制度进行了批判。但作为一个从旧时代过来的人,鲁迅并不是真正的决绝,他除了是批判者,同时也是一个过去时代的怀念者。

他设置了“咸亨酒店”,在这个空间中发生的一切,暗示了中国社会的失序。失序之前的时代,长衫客们能够风流雅集。后来,咸亨酒店被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看不见的,“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孔乙己也属于穿长衫的,但他十分落魄,只能和做工的短衣帮厮混。他们厮混的地方,也就是咸亨酒店里看得见的那个部分,孔乙己在这里卖弄自己的才学,也在这里被短衣帮调笑戏谑。

在20世纪初期,社会急剧转型之前,孔乙己这样酸腐的落魄文人是一种典型的人物;而充塞着这个空间的短衣帮,则是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但他们都是无名无姓的。对他们来说,无论孔乙己是排出九文大钱,还是煞有介事地要指导“我”“茴”的四种写法,并无实质上的差别。孔乙己的所有举动,在短衣帮看来都只是笑料。除了调笑孔乙己,短衣帮这个角色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意义。

但这个看似无其他意义的角色,却宣告了长衫客们不得不让出他们长久占据的舞台。而这些长衫客也退到了聚光灯之外。酒店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长衫客们还有名有姓的时代,酒店总是雅集之地,文人骚客们在这里饮酒赋诗,舞文弄墨。他们不一定在“店面”那里引人注目,却总是文学作品的焦点。短衣帮的登场则改变了这些。

短衣帮的登场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以前那个有名有姓的时代结束了。无名无姓的人对主人公奚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冷漠,通篇看不到有一个人对孔乙己稍加同情。没有人知道孔乙己是如何消失的,也没有人关心他还有没有活着。只有到了年关、端午之时,酒店老板才会重复道:“孔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

五年后的1924年,鲁迅写出了名篇《伤逝》,因向往自由恋爱而逃离家庭的女主人公最后回到了她曾逃离的家,并死于家中。传统解读为她没有追求自由的彻底的勇气,但这何尝不意味着,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宿?无论如何,她都回家了,避免了死后灵魂的无处安放。令人悲伤的是,传统家庭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在崇尚自由、革命的新时代里,它失去了庇护个人的能力。

在摧毁家庭的喧嚣中回家,这无疑是对传统家庭的十分隐晦的肯定。与此一脉相承的是,鲁迅尽管在“咸亨酒店”里宣告了短衣帮时代的到来,但也暗示了长衫客们并没有彻底退场。孔乙己无论被怎么奚落,都没有放弃自己“读书人”的身份。隔壁的长衫客们,仍然存在,只是不在场。他更是设置了一个始终没有出场的“丁举人”,短衣帮们评价孔乙己“自己发昏,竞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言语之间,仍然能感受到丁举人在鲁镇拥有的地位和影响力。但无论如何,就像《伤逝》中的“家”一样,这一切都已经日薄西山了。

鲁迅一边打捞着过往的一切,一边又向往着未来的世界。但他不是旗帜鲜明地怀念过去,而是极为隐秘,极为小心翼翼;而且,他没有明确地描绘出未来会怎样。可以确定的是,他藏身于鲁镇的酒店中时,已经看到了未来世界未必会是美好的。就像《伤逝》中女主角和情人没有未来,《孔乙己》里店掌柜癡痴地想着“欠我钱”。在这个意义上,《孔乙己》是为古老中国谱写的一首挽歌。此后的中国不复古老,耕读社会中那些值得怀念的吉光片羽,从此也一去不复返了。

编辑/安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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