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凤梅
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及其影响
任凤梅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索绪尔是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其语言学核心思想集中体现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在该书中提出的语言的符号观、系统观以及他对能指与所指、语言与言语、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句段关系与联想关系等二元对立关系的区分,对随后的语言学、符号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的结构主义思潮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索绪尔;语言学说;符号系统;结构主义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是结构主义的鼻祖,被奉为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其学生整理出版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这部索绪尔语言学说的集大成之作被称为语言学的“圣经”,标志着语言学成为一门独立的新兴人文学科,推动着语言研究进入全新的历史时期。在该书中,索绪尔首先确定了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并基于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详细而系统地阐述了他的符号学观点。他对语言系统的阐释具有时代性,对20世纪语言学各个流派尤其是结构主义语言学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索绪尔于1857年出生于瑞士日内瓦,自幼就对语言研究有着浓厚的兴趣。1876年,索绪尔来到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语言学,和青年语法学派的重要人物布鲁格曼、奥斯托霍夫等人共同从事印欧语的历史比较研究工作。这一研究经历使索绪尔在语言研究上的创造力爆发了出来。不久,他转学到柏林大学。1878年12月,索绪尔发表了他的成名作《论印欧语言中元音的原始系统》,在理论上解决了印欧语系元音原始系统中的一个疑难问题,并对历史语言学的根本性问题提出了批评,强调了方法论的重要性。1880年,索绪尔回到莱比锡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在此完成了博士论文《论梵语绝对属格的用法》。此后,他系统讲授了比较语法、梵语、希腊语和印欧系语言的动词研究等多门课程,在此过程中清楚地看到历史比较语言学的缺陷,终于下决心提出自己的语言学新理论。于是,索绪尔于1906年开始讲授普通语言学。1906至1911年间,索绪尔曾三次讲授普通语言学教程,一次比一次丰富、深刻,可以说倾注了他毕生的心血,但出于严谨的治学态度,他从未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专著出版。索绪尔于1913年因病去世后,他的学生根据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的讲授,编辑整理成《普通语言学教程》出版,索绪尔的学说才得以传世。
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理论产生于风云际会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它的形成一方面基于其自身的学术背景,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的社会科学思潮特别是与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的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理论广泛吸取了前人的思想,从他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也可以体会到洪堡特的语言形式观念,同时还可以看到青年语法学派特别是保罗的心理主义语言学观念的影子。索绪尔的符号学理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时代的“自然论”和“规约论”之争。此外,美国语言学家惠特尼的语言观也对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惠特尼反对自然主义语言观,强调语言的社会因素,强调语言的规约性和惯例的性质。索绪尔在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多次以赞赏的口吻提到这位语言学家。
总而言之,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汲取了前人和同时代学者们语言研究的精华,同时融合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语言学及社会学思潮,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观。
索绪尔语言学的基本思想概括起来就是:语言是一种系统或结构,而语言结构即是语言和意义之间的关系网络。语言是一种符号,是概念和音响的联系,是抽象的,而不是物质的。索绪尔还进一步讲述了符号的特征,即符号是任意的、约定俗成的,具有线性特征,符号借助于相互对立关系而起作用。索绪尔同时提出,在语言中每项因素都由于同其他因素的对立才能有其价值。他认为:“语言学研究的对象是语言。语言学不是一种实用的、特殊的研究,它‘寻找在一切语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够概括一切历史特殊现象的一般规律’,语言学家要做的不是去描述言语行为,而是要确定构成语言系统的单位及其组合规则。”[1]11
索绪尔认为,语言学若要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必须有明确的研究对象。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首先提出一个问题:语言学又完整又具体的对象是什么?他认为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在极其复杂的人类言语活动中区分语言、言语两个概念,因为言语活动等于语言和言语的总和。包含语言和言语的言语活动极其繁杂,难以作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只有从言语活动中剥离出来的语言,才是语言学又完整又具体的对象。历来的语言研究尤其是历史比较语法都忽视了语言这个唯一的对象。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是索绪尔做出的一个重大贡献,索绪尔声称这是“第一条分叉路”。
索绪尔认为,语言和言语是相互区别的:语言是言语活动中社会性的、系统的部分,言语是个人的和或然的部分;语言是心理的,言语是心理、物理的;语言是抽象的、稳定的,言语是具体的、变化的;语言是存在于同一语言社团成员大脑中的一种约定俗成的抽象的符号系统,是集体心智的产物,它的存在不取决于具体言语,而言语是语言的具体运用,是个人的行为,不能脱离语言而存在,个人的言语行为都要受语言系统的制约;语言好比乐章,言语好比演奏,乐章的现实性跟演奏方法无关,演奏者所犯的错误也与这种现实性无关。因此,语言比言语更适合作为语言学的又完整又具体的对象。
语言和言语又是相互联系的,二者互为前提,相互依存:言语要被人理解并产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须有语言,要建立语言,也必须有言语,语言的变化都是从个人的言语变化开始的,促使语言演变的是言语,只有通过言语才能观察和研究语言,语言既是言语的工具,又是言语的产物。
索绪尔对语言和言语的区分摒弃细节、崇尚体系,将“语言”从具体、繁杂的语言活动中剥离出来,并将语言学唯一的研究对象确定为语言,而不是具体的、零散的语言活动。这就打破了以往的历史比较语言学以具体的语言活动为研究对象的惯例,转而研究语言系统的内部结构,从一个更高的、抽象的角度去考察语言,将语言研究体系化、抽象化,从而建立了全新的“真正的语言学”的科学体系,这才是更具有一般性的真正意义上的语言学。
符号理论是索绪尔整个学说的出发点和关键。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语言符号与其他符号(如文字、聋哑人的字母、象征仪式、礼节形式、军用信号等)并非有所不同,“语言学不过是符号学的一部分”,“语言学的问题主要是符号学的问题”,“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2]16。索绪尔否定了“语言是事物的分类命名集”的传统语言观,认为语言符号联系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语言符号是二者结合而成的“两面的心理实体”[2]65,索绪尔将前者称为“所指”,后者称为“能指”。
能指对现实中跟它没有任何联系的所指来说是任意的,它们之间的联系是不可论证的,也就是它们之间的结合不是建立在任何逻辑关系上的,而是约定俗成的。由此索绪尔提出了语言符号最重要的一个特征——任意性。他把任意性称作语言符号性质的第一原则,简称任意性原则。这并不意味着能指完全取决于说话者的自由选择,语言符号的任意性指的是“它是不可论证的”[2]68。例如,英语中用table、法语中用la table、汉语中用桌子来表达同一个概念——“有腿、有平面的家具”,能指table、la table、桌子和所指“有腿、有平面的家具”之间的联系是任意的,人们无法论证不同的民族为何选择不同的能指来表征同一个所指。任意性观点是索绪尔语言思想中最受争议的一点。对此所遭受的质疑,索绪尔指出,人们可能以拟声词为依据认为能指的选择并不都是任意的,但为数极少的拟声词(比如glou-glou“火鸡的叫声”、tic-tac“嘀嗒”声)只是某些声音的近似模仿,因此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是任意选择的结果。索绪尔进而从语言的机构角度提出应区分语言符号的“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绝对任意性是就语言符号在音响形象与概念的关系方面来说的,而相对任意性是就语言符号间的组合关系、聚合关系来说的。相对任意性是建立在绝对任意性的基础上的。
语言符号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能指的线条性。能指在言语中是一种声音,是听觉属性上的,只能在时间上一维地展开,而且具有借自时间的两个特征:一是它体现为在一个向度上测量的长度,二是这个长度只能在一个向度上测定,即它是一条线。听觉的和文字的能指要素相继出现,构成一个链条,沿时间维度展开的两个语言单位永远不可能同处于语流的某一点,总是有位置的先后。语言符号的这一特点与符号的任意性特征同样重要。
语言符号还具有不变性和可变性。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的“不变性”是指语言符号对于使用它的语言社团来说是不自由的、强制的。语言符号一经选定,就有很大的稳定性,个人和集体都不能随意改变。语言符号的不变性跟符号的任意性、符号的巨大数量、符号系统的复杂性以及集体惰性都有关系。由于语言符号是任意的,所指和能指之间也没有必然联系,因此语言符号的变化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符号的“可变性”。可变性与不变性是矛盾的辩证统一。
从语言学领域入手进行符号学的研究是索绪尔符号学研究的特色。索绪尔将语言学看作符号学的一个部分,认为语言学的问题首先应该是符号学的问题,而且语言本身是人类最重要的符号系统,因此研究语言就是研究符号学的最佳切入点。
索绪尔在区分语言和言语后提出语言研究应区分共时研究和历时研究,并把这种区分称为“第二条分叉路”——“一条通往历时态,另一条通往共时态”,“共时态和历时态分别指语言的状态和演化的阶段”[2]96。索绪尔认为,语言具有双重性——历史过程和某时的状态,所以研究方法上应区分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共时语言学又称“静态语言学”,它研究一种或多种语言的状态,即这种或这些语言在其历史演化过程中某一阶段的情况,但不考虑这种状态的演化历程。历时语言学又称“演化语言学”,它研究一种或多种语言在较长历史时期所经历的变化。也就是说,共时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一种语言中的全部共存现象,其中包括方言和次方言;而历时语言学不一定只研究一种方言,还可以同时研究几种语言。共时语言学定律具有普遍性,但没有强制性;历时语言学定律具有一定的强制性,但没有足够的普遍性。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的观察结果正如树干的横截面和纵剖面,其对立是绝对而不容妥协的,必须区分开来。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不是一般的语言系统,而是特定时间的语言系统,即共时性语言系统,也就是语言的结构。但索绪尔在为共时语言学正名的同时,对语言的历时性研究也很重视,事实上,《普通语言学教程》一书对历时语言学研究的篇幅占据了全书的近三分之一。总之,索绪尔区分共时语言学和历时语言学是一个方法论上的两分法,而不是认识论上的两分法。
基于对语言单位之间联系的了解,索绪尔积极探索这些联系产生的原因并深入描写其联系的方式,从而建立了他的系统理论。其系统理论的基本思想是:任何语言都是一个以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为纲组织运行的系统,由相互关联、相互对立的词汇、语法、语音等语言单位构成。要描写一个语言单位就必须确定它的价值,而其价值体现在它与其他语言单位的一切可能的聚合关系和组合关系中。
但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索绪尔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系统”定义。对“系统”的理解必须结合“价值”概念以及“差别、对立、实质、形式、组合关系、聚合关系”等一系列概念。索绪尔认为,“价值”有两个特征:第一,它要能和另一系统中的价值相交换;第二,该价值是它与同一系统中其他价值的相互关系决定的。索绪尔以下棋为隐喻,将一个语言单位的价值比作棋子:“棋子的各自价值是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决定的”,而语言中每项要素的价值在于它“同其他各项要素的对立”[2]88。简言之,价值就是系统的功能,即语言要素在语言系统中的意义,它不是其心理实体或声音实体(即概念或音响形象)决定的,而是取决于它在语言这一系统中与其他各项要素的相互关系。索绪尔由此得出结论:“语言是一个纯粹的价值系统。”[2]88语言是形式(即关系的总和)而不是实质。
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或要素以句段关系和联想关系为基础,这是语言关系的总纲。话语中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的各个要素构成句段关系,而话语之外具有某种共同点的词会在人们的记忆中联合起来,构成各种关系的集合,即联想关系。句段关系是现实的、有限的,体现在现实中句段各要素的前后结合中;联想关系是潜在的、无限的,体现在各要素之间的共同点以及在语言成分的组合链条中某环节可互相替代的特点上。以汉语为例,我们日常话语中常用的语言要素如“桌子、作家、上网、我们工作”等,只要是两个以上的要素相继连接成一根线条,就是句段关系,而句子则是句段的典型。联想关系没有长度,只有空间,它不在现场,它由某种共同点的词在人们记忆里联合起来,如“他、我们、小李;学位、穴位;努力、勤奋;教授、学者”等,即形式或意义某一方面有共同点的词由心理联想构成的集合。
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处处体现着语言的二重性特征,具体体现在他对几组概念的区分:语言/言语,符号的能指/所指,符号的不变性/可变性,共时/历时,句段关系/联想关系等。
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是一部划时代的著作,它标志着现代语言学的开端,对现代语言学及其他社会学科、人文学科的发展具有里程碑意义。索绪尔在该书中提出的语言学说为语言研究和语言学的发展奠定了科学的基础,被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克·杰姆逊誉为“一场哥白尼式的革命”。20世纪语言学各个流派都受到了他的深刻影响。正因为如此,索绪尔被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结构主义的鼻祖”。
首先,索绪尔提出的语言理论为现代语言学提出了总的方向,规定了语言学的任务。索绪尔认为,语言是一个由关系和单位构成的系统,语言学家的任务就是分析这个系统,语言学研究的任务就是去确定这些语言单位之间的关系以及连接这些单位的组合规律。后世的语言学研究几乎都在沿着他指出的方向探索、前进。不少语言学流派的基本理论虽然有方方面面的不同,但在把语言看作一个完整的系统去研究这一点上是一致的。
其次,索绪尔的语言理论奠定了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基础,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20世纪语言学的各个流派。索绪尔对语言/言语、共时/历时的区分和他的符号学思想、系统思想为现代语言学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以梅耶为代表的社会心理学派和后来的结构语言学、转换生成语言学、系统—功能语言学等学派的理论和方法都是在这一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具体来说,以梅耶为代表的社会心理学派主要接受了索绪尔关于语言是社会—心理现象的观点,主张对语言现象进行社会的、心理学的解释。欧美结构主义学派包括它的三个主要派别布拉格学派、哥本哈根学派、美国结构主义学派受索绪尔的影响就更大。结构主义语言学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是音位学理论,其“音位”概念就源自于《普通语言学教程》。欧洲布拉格学派正是受到索绪尔区分语言和言语、差别和对立等思想的启发才提出了意义重大的音位学和语音学的区分,建立了音位学。其后乔姆斯基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进了区别特征理论,建立了生成音系学。而哥本哈根学派的语符学理论也是基于索绪尔提出的形式和实体、语言和言语、能指和所指、共时和历时、差别和对立等概念。美国结构主义也是在承认语言结构的系统性基础上注重结构形式的描写,其代表人物布龙菲尔德就公开承认受过索绪尔的影响,哈里斯强调研究语言的分布关系、成分间的相互关系也与索绪尔的思想非常相似,乔姆斯基对语言能力和语言运用的区分同样是受了索绪尔语言和言语区分的启发。伦敦语言学派的代表人物弗斯、韩礼德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索绪尔的“系统”思想,建立了系统功能语言学。
索绪尔也是符号学的先驱,他的符号学思想促使了符号学这一新兴学科的建立。他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关于符号学简短而重要的论断影响十分深远。他提出了建立符号学的设想,指出符号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以符号任意性为基础的全体系统”[3]31,符号的主要特征是“在某种程度上总要逃避个人的或社会的意志”[3]39,语言是“一种符号现象”[3]115,“语言的问题主要是符号学的问题”[3]39,这些都对符号学的建立和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
索绪尔语言思想不仅在语言学和符号学领域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还对哲学、心理学、社会学、逻辑学、历史学、文学等多个领域影响深刻。这促成了社会科学领域的结构主义思潮,标志着语言学作为一门科学的诞生和社会科学在方法论上向自然科学的靠拢,使语言学又一次成为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中的领先学科。尽管索绪尔的语言学说受到一些后来学者的质疑,尤其是学者们对其一系列二元划分的批判,但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对后世多个领域做出的巨大贡献及其合理的观点和论断,应该得到后世学界客观、公正、全面的肯定。
[1] 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张绍杰,译.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
[2] Sausure F de.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3] 弗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2013-08-16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3BYY002);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3-GH-491)
任凤梅(1976―),女,河南商丘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
H0-06
A
1006−5261(2014)02−0094−04
〔责任编辑 杨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