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犬阿格龙

2014-02-11 20:26邓一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2期
关键词:阿格米娜

邓一光

给阿格龙写祭文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也是一个下雪天,阿格龙的坟前新生了一片没有冻坏的苦艾,那些苦艾瑟瑟的,顶着青灰色的干绒花,在刺骨的北风中发着抖;有一棵歪着身子的响叶杨从坟头后面探出,树干深灰,如树梢上面那块阴霾的天空,树皮皲裂如谷。那日子好像已经到了初春,所以响叶杨的枝头有柔荑的花序垂下来,秃秃的树枝间还挂着几粒上一茬季节残存下来的蒴果,两裂如人脑。阿格龙的坟那时还是新生的,泥土湿润着,有几条消瘦的地龙扭动着身子,在细雪下款款散步,时隐时现,让人觉得阿格龙是在坟里呼吸着,不曾丧命。

其实这全是我的想象。阿格龙的坟是我的想象,苦艾、响叶杨和地龙也是我的想象。阿格龙没有坟,要有,也不是我垒的。我根本不知道它死在什么地方,又是由谁来垒了它的坟,或是没有。阿格龙肯定是死了,所以我才写了那篇祭文。祭文写好了却没有地方去悼念,自己默默地读了一遍,就塞进灶膛里烧掉了。几页纸,火焰儿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下就没有了,剩了一捧不肯妥协的残烬,一点点翻卷下去,再翻卷下去,然后在渐消的青烟中颓唐地缩小成一朵样子奇怪的黑李子花。灶台上那口边沿生了一圈铁锈的大锅里还剩了一些头天晚上吃剩的玉米粉焖老南瓜,大约也盛不足一碗,要吃,总得到坡上弄点刚冒出尖儿来的苕叶,再对付半瓢河水,才能算一顿的。

现在全忘了给阿格龙写的那篇祭文是什么样的内容,印象里是很动人的。也许我的那堆日记本里什么地方还记着有,但我从来没有翻过那些日记。有时候我觉得那些日记很沉很重,翻找起来会有不少麻烦;更多的时候,是怕妻子说我恋旧。妻子不允许我回忆过去的那些事情,不允许我在过去的那些事情里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弄成她不认识的那一类人。我得承认妻子是个可心的女人,她能使饭菜香得恰到好处,咖啡浓得恰到好处;她能把脖颈下那块迷人的三角区袒露得使我脸颊发烫,当我感到她已经软软地拥在我怀里的时候,她那一双魔术师般幻想力无穷的手会抚弄得我亢奋不已,然而在最后那一刻,她会突然停止动作,美丽的眼睛骤然变成冰窟,轻率地将全然不可抑制的我推到一旁,冷冷地说:“好了,记不记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那个晚上很动人呢,你是可以靠回忆过日子的。”

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知识青年。我插队的地方是四川省开县铁桥区灵通公社永合大队第二生产队。

狗是从张寡妇那头情欲十足、平均每两年生产三窝近二十只小狗崽却遗憾没人把它当做英雄母亲的白母狗窝里抱回来的。

绝对再找不出比它更美丽更惹人怜爱同时更孱弱的小东西来。那时它才生下来二十多天,小鼻头湿漉漉的,皮毛是通体的雪白,因为太弱,总是被专横跋扈的那些同胞压在身下或挤进臭泥沟里,脏得已经看不出原有的毛色;有一双灰冷而纯真的眼睛,因为它的其他七个兄弟姐妹不准它靠近母亲的乳房,所以它老是汪着泪水,胆怯地躲到肮脏的草堆里,显得可怜巴巴。据说它的母亲最先是宠爱它的,原因是唯有它像母亲的毛色。后来因为它太怯弱,总也挤不进求哺的队伍中,而它的母亲又绝对不肯为了尽哺育之职放弃在外面的寻欢作乐,不待儿女们吮足奶水,只感到乳房不再那么饱胀得影响情绪,就会不耐烦地踢开狗崽子们出门去。门外总有一只黑色或灰色或褐色或说不清楚什么颜色的狗汉子等着,狗汉子迎了白母狗,两只狗双双扬长而去。它有了那样的怯弱和那样不能尽职的母亲,挨饿就是必然的了。奇怪的是,等到后来,放浪形骸的母狗终于连残存的那点母性也让位给情欲,终日在外不归,其余七条小狗崽都相继饿死时,性情孱弱的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关鸿说:占强的人往往命薄,忍耐的人往往长寿。

我把它抱回知青点,偷来关鸿的香皂给它洗了澡,然后又把过年时公社发给知青的每人五斤大米从粮柜里偷出了一碗,熬了满满一锅稀饭喂它。整整一天,它把半个身子埋在猪槽里——我没有那么大的碗,只好用猪槽喂它——只有几次,它从猪槽里退出来,很快地跑到屋后那片坟地里去排泄,又很快跑回来,再把自己埋进猪槽,直到把满满一槽稀饭吃得干干净净。那以后,我不得不再给它洗一次澡,把它浸足了粥汁儿的皮毛梳洗干净。

关鸿很喜欢这个小家伙,因为它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有一只湿漉漉温暖的小鼻头和一身雪白的毛。它总是善解人意地瞪着美丽的眼睛,扬起湿漉漉的小鼻子,一颠一颠地跟着关鸿出工,去自留地给牛皮菜捉虫子,或者去集镇上赶集。关鸿躲进僻静处方便或换纸什么的时候,它就会蹲在关鸿的锄头边,忠实地守候在关鸿翻地时找到的半截子红苕或者关鸿赶集背的竹篓旁,虽然它其实什么也守不住。

关鸿有时候会让它跟她一起睡,当然,上床前关鸿会给它洗脚洗手。关鸿爱洁如癖,洗过碗后还得洗手,要是碰到缸里没水了,她就扎煞着两只手,去山坡下的小河里洗,一点儿也不嫌麻烦。我说你能洗出什么名堂呢?关鸿就会瞪着她的杏眼无辜地看我,好像不明白我怎么会问那样的问题。有时候我觉得她们俩的眼睛很相像,尤其是她们扬起下颏看人的时候。我是说关鸿,还有那只小母狗。

等它入户我们知青点差不多十天的时候,我和关鸿就开始讨论给它起个名字。我们总不能叫它“喂”,我们也不能叫它“狗子”。那样叫当然可以,很多农民都这样叫他们的狗,但我们是知识青年,知识青年喜欢给人起名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我们讨论给它起什么名字好。我们由电影讨论起。我说我喜欢阿尔巴尼亚的《地下游击队》那部电影,关鸿则说她喜欢《宁死不屈》,那也是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那部电影她在重庆时看了27遍,每看一遍都准备了两张手绢,拿它们擦鼻涕和眼泪。我虽然很为关鸿的那两张手绢感动,觉得鼻涕和眼泪都是动人的东西,但我不愿放弃《地下游击队》,那部电影我也看了18遍,我甚至能够背出那里面大部分角色的台词。“老大,过来吃。”“我不吃,打鱼这倒霉的行当,连个上吊绳都买不起。”但是后来关鸿把咸菜碗藏起来了,让我整整两天找不到它们,关鸿只在玉米糊糊里撒几粒盐。她慢腾腾地往碗里盛着玉米糊糊,说反正我们女孩子不吃肉没关系——我们管咸菜叫肉——结果我只能屈服了。

它的名字叫米娜,那是《宁死不屈》里女主角的名字。

我们这个知青点只有我和关鸿两个知青。原来有五个,除了我和关鸿之外,还有三个女知青,是三姊妹。我是七四年下乡的,她们统统是七二年的。等我的农龄差不多有半年的时候,那三姊妹因为父亲被解放出来而且被结合进革委会成了革命左派,落实政策回了城,知青点里就只剩下我和关鸿了。

关鸿当农民的资格比我老,岁数也比我大,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好像是大个两三岁。在我落户到永合大队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两年农龄。工分从五分做到八分半了。这是一个相当拿得出手的工分标准,谁都知道,一个女知青,能拿八分半的工分,说明这个女知青是个很爱劳动的人。

关鸿爱劳动,长得却不算结实。她高挑身材,人长得匀匀称称的,鹅蛋脸儿,大辫子,性情温和。她不是靠结实,而是靠能吃苦拿到那八分半工分的。她每年都能做近三千个工分。到年终分红时,扣去口粮款和种子提留,总能拿到一二十块钱。这个数字在知青当中很少有人能够做到。比如我,只会挖沼气池种科学田领着宣传队四乡去说快板书,说完混一碗豌豆面条吃,要不是队里按照政策给补足工分,到头来还得欠下队里的口粮款。

下乡一年后,我因为表现出色,被抽到“重庆知识青年回城宣讲团”里,回重庆去现身说法,宣传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好处。在关鸿父母所在的重庆棉纺一厂一个几千人的报告会上,我灵机一动,丢开事先写了108遍又被审查了801遍的讲稿,绘声绘色地讲了关鸿一年挣三千个工分的动人事迹,讲到动人处,我的眼睛湿润了,台下那些被组织起来听报告的待业青年和戴着白帽围着白裙拿着饭盒上下班的工人们的眼睛也湿润了。厂知青办一个因为任务没完成被上级严厉批评了好几次的头头趁机振臂高呼:“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后来重庆棉纺一厂知青办把一面锦旗和五套马列主义经典著作送到我们回访团来。据他们说,因为我生动的报告,再加上组织上的强硬措施,他们厂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任务十分顺利地完成了,另外还有两名青年工人在听了我的报告后,毅然要求不当工人,报名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当社会主义新农民。这两个青工都是关鸿的中学同学。

关鸿后来说我,她说你呀你害人。

关鸿说我害人,但是关鸿对我是感恩戴德的。

关鸿长得不算太漂亮,可我们落户的那方圆几十里,恐怕也再难找出一个比她漂亮的女人来,何况她是大城市里来的娇女子,正含苞欲放,垂涎她的人不少。我们队离公社只隔一条澎河,不是雨季时,河水浅浅的,几脚就能■河来。有一段时间,公社武装部长谭道良天天晚上都要过河来,找关鸿谈话,听关鸿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段时间,知青点其他几个知青已经回城了,我因为刚来,还住在生产队保管室里,知青点里只住着关鸿一个人。关鸿很害怕,总是事先用三条牛鼻索把三条结实的长裤子从里到外牢牢结死,再在枕头下和被子上各放一把菜刀,再叫上会计的女儿元香陪着,然后警觉地坐在离谭部长五尺远的地方,结结巴巴地汇报阶级斗争新动向。门自然要大敞着,不管天有多冷。

后来我搬进了知青点,那时我已经是县里的知青标兵了,省革委的领导都接见过我,谁也不敢对我马虎。只要我在场,谭部长也不好用诸如去找政治队长汇报工作此类的事将我支开,关鸿由此而得救。事实上,我们公社一百多个女知青,像关鸿这样不受骚扰而依旧可以含苞待放的,寥若晨星。

关鸿说,谢谢你。她说谢谢你就是说谢谢我,这让我听不明白。老实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想到关鸿谢我是因为我比她那三条牛鼻索两把菜刀外加一个元香重要。

从重庆作报告回来,我专程进山去看了一次鬼爷。

鬼爷是我下乡后拜的贫下中农老师,因为他是队里最贫穷的人,而我是知青标兵,这样的搭配比较时髦。其实鬼爷连做贫下中农都不够资格,他只是一个不知父姓母谁又没有讨过老婆自然无儿无女活到67岁只穿过两条完整裤子的猎户。后来鬼爷成了我的朋友,书上称这叫忘年交,因为他只会打猎,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可教我的,我下乡不是为打猎来的,我们做朋友比较合适。

鬼爷的枪法很刁,夹子下得神出鬼没,没有哪个山物能从他埋的孔明枪下轻易逃过,所以鬼爷虽然穷,却少不了活物吃。鬼爷有肉吃,却没钱买酒,他又馋酒。我这次从重庆回来,专门给他带了两瓶泸州老窖。泸州老窖是名酒,配鬼爷这种人。

我在鬼爷的棚子里待了一会儿,准备告辞下山了。鬼爷看我要走,对我说:“院子里有两只兔子,走时带下山去,换两斤碎盐,下次给我带来。”鬼爷在当我的老师的时候还是比较扭捏的,和我成了朋友以后就不再客套了,常常指使我干这干那。他没儿没女,我们又是忘年交,这个我能够理解。

“是。”我说,一边去堂箱里翻有没有腊熟的獾子肉干。我想我总不能白替鬼爷办事,何况我还给他买了两瓶泸州老窖。

那个时候我就听见身后有闷闷的狺狺声,表示着抗议。我有些尴尬。鬼爷的猎犬来儿是和我很熟识的,一般来说它绝不会因为我两个多月没进山就翻脸不认我,也不会因为我去翻鬼爷的箱子找肉干生气。我回过头来寻找,来儿不在屋里。低哑的狺狺声是从屋角的一只竹篓中传出的。我走过去一看,才发现那叫声是一只眼睛尚未全睁的小狗崽发出的。小狗崽通体全黑,没有一根杂毛,大头短嘴,样子奇丑无比,见我走近了看它,它便烦躁地冲我扬起一张肮脏的怪脸,仿佛是我入侵了它不容染指的神圣殿堂,惹了它不高兴。

也许是它的不客气使我对它产生了极端的兴趣,我离开鬼爷那间孤零零的茅草棚时便用竹篓背它下了山,一路上它一直没有停止激怒的叫唤。

一龙二虎三猫四鼠。它是来儿的独生子。

这回关鸿再没有任何理由反对我用《地下游击队》男主角的名字来为这条狗命名了。

它的名字叫阿格龙。

米娜和阿格龙很快都长成了大狗。

那一年,川东连日淫雨,天止不住劲儿地漏着,雨下得无休无止,虽然入冬前才在屋顶上加过新麦草,雨仍然浸透厚厚的麦草漏进屋里。知青点的房子是五年前第一批知青下来时盖的,干打垒,土墙经过五年的风吹日晒,干透了,此时欣喜若狂地吮足了雨水,有滋有味地开出一片片暗黄色的霉粒子,屋里的地湿透了,一脚便可揭起一片稀泥。那一年的小春全糟蹋了,麦子在地里割不回来,生了秧,瞅着老天喘气时连汤带水割几把抱回一些,凭着队里男女老少的一双双手脱粒,用大锅烘干,那种粮食交公粮是不允许的,按人头五斤八斤分到各家各户,这样的生秧麦子打不出粉来,只能磨碎了,连麸子一起摊饼吃。摊出来的饼子甜丝丝的,黏牙,咬一口,雨腥臭和着泥浆子味儿满口蹿。

那一年小春后,农民们就组织起来,带着小队、大队、公社三级盖章的介绍信,到湖北宜昌一带讨饭。一去两个月,走的时候欢天喜地,回来的时候流连忘返,有的大姑娘小媳妇就留在那里做了人家的女人,不再回来了。

大部分知青都没吃上讨饭度饥荒这一口。再困难的家庭,每月由重庆邮来三块五块钱,三斤五斤粮票,不说是神仙般的日子,总能对付上一阵子,饿不死。我那时是公社、区、县、地区四级先进知青代表,常有各种各样的会开,白吃了国家不少,我那样去外面开会,省下一份口粮,使在家的关鸿、阿格龙和米娜多了一分生的希望。

人和狗一起吃,人的麦饭豆羹,便是狗的水陆杂陈。

长大了的阿格龙成了一条人人见了都瞪眼啧嘴的汉子狗。阿格龙长得腰细腿长,胸阔臀圆,健壮威武,往那里一站,兀地人前就耸立起一座黑森森的小山。阿格龙浑身漆黑,毛皮像黑缎子似的闪着油光,如同在染缸里浸了七七四十九天一般。下雨的时候,性子温和的米娜乖乖待在屋里,蜷在关鸿脚边打瞌睡,阿格龙却待不牢,一会儿冲进雨地里叼来一只淋湿了翅膀的斑鸠,一会儿又冲进雨地里叼来一只泥糊了眼睛的田鼠,讨好地送到米娜面前,让米娜吃。每当看到这种情况,关鸿就朝阿格龙喊:“阿格龙,要死了呀你?快把脏东西拿开!”米娜蜷在关鸿脚下,受了关鸿的关照,自然不肯吃那些生冷的脏东西。阿格龙沮丧一会儿,很快把斑鸠之类的拖到灶台后面,嘎吱嘎吱咬碎了,全填进肚子里,连毛也不剩一根,弄得一屋血腥味。它就这么老往雨地里跑,再回到屋檐下,响亮地打个喷嚏,纵身一摇,身上的雨珠子油亮亮一颗不剩,全落尽了。

阿格龙既忠实又肯卖力气。夜里,米娜得宠地缩在关鸿为它准备的草窝里酣睡,阿格龙总是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外,凝神谛听四周的动静。队里分红苕洋芋什么的,几十斤的竹篓装满,往它背上一驮,十几里山路,它高高兴兴地颠着小跑往家里送,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关鸿却一直不肯喜欢阿格龙,说阿格龙又丑又粗野。

阿格龙的丑,实在是丑得出了奇迹。

有一个时候我老在想阿格龙的父亲是谁。我怀疑阿格龙的父亲不是一条狗,至少不是一条为人豢养的家犬,因为阿格龙的相貌,差不多与家犬相隔着十万八千里——它有一双呆滞的巨大无比的耳朵,即使在它最兴奋的时候,那双耳朵也因其肥硕无骨不能英武地支棱起来;它的眼珠子又黑又大,几乎没有眼白,这样就使它缺少了温存和柔情,而且让人看了感到害怕;最不能使人理解的是它的嘴,短到极点且阔大无比,让人怎么都觉得这张嘴的主人充满了桀骜不驯,是在嘲笑人的。若遇到它不高兴时,它会把脑袋笨拙地藏进怀里,这时关鸿就会表扬它,说它有自知之明;逢着它高兴了,它就会张开嘴,露出两排粗壮雪白的钢牙朝人低吠,那两排牙齿几乎占了它的半张脸,而狗的牙除了是狗保证生存和自卫的武器外,还应该是装饰,它那样一装饰,半张脸就没有了:它没有鼻子——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是没有鼻翼,在那张阔大无比的嘴的上方,无遮无拦地裸露着两只黑洞。

假使阿格龙仅仅长成这样,也只不过是丑陋一点,发育得不太健全罢了,偏偏阿格龙还是一条有着残疾的狗——它的左颞颥长得不完整,在毛皮下无端地陷下去一块,好像少了半边脸。这样,当它正面对着你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它的左眼在斜视着你,用大白话说,是不正眼瞧你,让你感到极端地不舒服。

关鸿老说阿格龙长得“恶心”,一点不斯文。

阿格龙确实缺乏斯文状,譬如吃东西,阿格龙从来不会像米娜那样,心平气和地走到食槽边,先对主人愉快地摇晃几下尾巴,极细心地埋下头去,极细心地咀嚼,尽量不让汤汁儿弄脏了胸前的毛皮。阿格龙总是急眉躁眼地,把半个身子全都埋进食槽中,很响亮地吧嗒着嘴,大嚼一气,弄得一地的残食。再譬如排泄,米娜是个很懂规矩又很知羞的女子,它总是有规有矩,在屋后那片野坟地里方便,而且不允许任何人看着它出恭。阿格龙却不,只要水火一逼,随便找一处地方,不管旁边有人还是有鸡,撩起后腿就干,干完胡乱扒点泥土盖上,转过身来埋下头嗅一嗅,快乐地打个响亮的喷嚏,摇头晃脑地走开。

和阿格龙相反,米娜则出落得十分美丽,简直可以说美丽逼人。它那只漂亮的小鼻头整日潮润着,令人心痒;那双简直不是狗类能有的美丽眼睛明亮如春潭,温柔地看着关鸿和关鸿布鞋袢上振着翅儿的蝴蝶。关鸿从集上铁匠铺里买来一只锃亮的铜铃,用一根红胶线松松地绾在米娜丰腴的脖颈上,雪白如球的米娜走到哪儿,愉快的铃声就响到哪儿,这让关鸿喜欢得不得了。关鸿一旦看不见米娜就心里不安,就站在坡前喊:“米娜——回屋——■”米娜就雪球一般从什么地方滚出来,做了错事似的在关鸿脚边撒娇,让关鸿把它抱进怀里。

关鸿宠这白色的小精怪,宠得不成样子了。

我越来越迷惑于渐渐长大的阿格龙。我老是觉得阿格龙有问题,我甚至觉得它的出身可疑,它的父亲不是一条狗。除了米娜之外,阿格龙从来不和村子里的狗们有同类相聚的那种亲热感,它甚至不愿意和它们一起疯闹。村子里的狗在风和日丽的时候爱聚在打谷场上,互相追逐,集体朝过路的陌生人狂吠,或者一起呆呆地看天上游过的云彩。在那些狗中间,从来没有阿格龙的影子。阿格龙喜欢独来独往,疯也好,安静也好,都是它自己。它喜欢直愣愣地立在高处,目光忧郁地眺望着远方。这个时候你就觉得它不是一条狗,而是别的什么。

阿格龙的父亲是谁,这个问题使我困惑不已。但这困惑丝毫不影响我和阿格龙之间的友谊,相反,在阿格龙长大以后发生的一连串不同寻常的事,越发加深了我和阿格龙的友谊,同时也越发加深了我对阿格龙身上那种神秘感的困惑。

那个时候阿格龙差不多只有半岁,还是一条傻乎乎老是闯祸的小狗。

冬天的时候,村子里的老鳏夫吴瞎子从集上抱回来一只猪秧子,吴瞎子没东西喂它,猪秧子饿急了,跑到村头的吴家潭边拱菜叶,不小心滑进河里,被河水冲走了。吴瞎子是五保户,家中没有劳力,全凭队里分一点口粮,半粮半菜一天两顿度日子,猪是杀不起的,只是冬天抱一只猪秧子回来,汤汤水水喂起架子,喂上半年,到了夏后,牵去集上卖了,落几个油盐钱。吴瞎子其实不全瞎,看得见猪秧子在河里可怜地挣扎,急得直跺脚,眼里哭不出一星泪花。吴家潭边有不少人,尴尬的是日子不曾开春,正是冻指尖的季节,谁也不敢跳进漂着冰凌的河里去把猪秧子捞起来。我正在吴家潭边挑水,阿格龙自然跟着,不知它怎么就自告奋勇地跳进河里,笨拙地扑通扑通去撵在河里时沉时浮的猪秧子,终于撵上了,一嘴叼住,岸边的人就齐声喝彩。阿格龙听见人们为它喝彩,有些得意,用两只前爪扑腾出许多浪花,泅到岸边,上了岸,顾不得摇落身上的冰碴,倒着身子拖曳着没有了知觉的猪秧子,气喘吁吁地丢在我面前,然后邀功地用力晃着它那条尾巴,围着我撒欢。我还没来得及夸奖阿格龙就愣住了——那猪秧子细细的脖颈已被阿格龙咬断了,软耷耷地歪在一边,早咽了气。那以后阿格龙是受了惩罚而不是奖励,因为关鸿不得不用两只下蛋鸡婆去换回一只死猪秧子。

阿格龙有两天时间闷闷不乐,甚至有些羞耻地回避着米娜。从某种角度说,它的生气是对的,谁也没有命令它跳进冰凉的河水里去救与它向无往来的猪秧子,它是见义勇为,何况人们事先并没有向它解释,救上岸来的必须是一个活的猪秧子。

诸如此类卖力不讨好的事,阿格龙差不多隔三岔五地干。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每到天黑,阿格龙总要不吭不响地溜出屋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疲倦不堪地回来。回来的阿格龙并不卧在房檐下给它铺的草窝里睡觉,而是焦灼不安地四处走动,或者站在那里发呆,米娜去找它嬉戏时,它也不大搭理米娜,它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里没有欣喜,十分冷淡。

我觉得这不像是没心没肺的阿格龙,不像是拿米娜当月亮仰了头看的阿格龙,这事有些蹊跷。

有一天夜里,我盯了阿格龙的梢。

那天夜里有月亮,风很大,阿格龙出了屋子,丝毫也不防范地往前走去,样子急匆匆的,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没有发现悄悄跟在它身后的我。它走的是那条沿着山涧进山背煤的路,有时也避开路,走一些长满了荒草的土坎子。大概总共走了有五六里路,在一个长满了野桐的山坳处,它站住了,朝山坳深处望去,开始发出微弱而急切的嗷嗷声。我在阿格龙后面十丈远的地方停下来,悄悄蹲下,一棵老桐树和我融为一体。阿格龙看不见我,它就那么轻声地哀嚎了足有半个时辰。我觉得越来越冷,就在寒气中不知不觉地倚着树干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天已见亮,小鸟们在山涧边啾啾地跳来跳去,一只野兔子从山坡上不小心踢落下一块石头,一阵草响过,山坳里复归宁静。

阿格龙却不在了。

就这样,我断断续续跟踪了阿格龙好几次。跟踪本身对我没有什么诱惑性,虽然那时我才十九岁,对神秘感的解析正是我这种年纪的男人所追求的。我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会有一桩超乎寻常的事情要发生,或者它们已经发生了,我想知道它们是什么。

那几天,阿格龙越来越不安得反常,整个白天,它都懒懒地躺在坡上,伸出两只前爪,头斜搁在草地上,一副满怀心思的样子,这越发加重了我的怀疑。

那天晚上,月亮仍然很好,阿格龙急匆匆地又沿着那条涧边的小路进山了。它和以前一样,同样没有回过头来张望,其实它哪怕只要稍稍回一下头,就能看见跟随在它身后的我,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阿格龙是缺心眼的。我那时已经丧失了好奇心,我那么跟着阿格龙,只是觉得这事如果没有一个结果,那实在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而我是不愿意被一条不起眼的小狗捉弄的。

到了那片凹地,我依旧躲在老桐树后,听阿格龙在不远处哀嚎着。四边什么也没有,风很浓,月亮把不倦的溪水照映得发出熠熠的白光,一只山蛙不紧不慢地在山涧边叫着。突然,我觉得心里一阵紧张,全身的汗毛都支棱起来,一种什么威胁在靠近我——阿格龙的叫声变成了一种兴奋和恐惧的低号,那叫声是我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它使我在一刹那间闻触到了远去的童年时代。我看见阿格龙在那里不安地打着转,卧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卧倒,尾巴在不住地发抖。

我就在那个时候看到了那只狼。

它站在山坳深处的一块岩石上,斜着身子,冷冷地对着这边。明亮的月光下,它的一对眼珠子绿幽幽的,像两颗纯净的宝石,镶嵌在夜色中。这是一头骨瘦如柴的老狼,架子跟一条普通的狗差不多,它脖颈微微向上支棱着,昂着头颅,显得十分傲岸和冷静,给人一种显贵和有经历的感觉。它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十几步远冲它哀嚎的阿格龙,一条与它身体极不相称的巨大尾巴支撑着它,使它像极了一尊标本。

我周身的血似乎凝固了,浑身发抖,连嘴都张不开。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阿格龙哀嚎着,两只前脚伏地,爪子不安地扫着草丛下的泥块,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夹着尾巴小步向那只狼跑去。

我看见狼的座下巨大的尾巴慢慢硬了,充血如弓。

我看见夜空中的那两颗宝石在慢慢碎裂,狼的绿眼里开始熠熠流磷。

我恐惧地从老桐树后站出来,大声喊:“阿格龙!”

我们三个都被这声喊叫震住了。声音回荡着,在山坳里撞来撞去,很久没有消失。

狼一弓身子,向草丛的深处窜去,突然又站住了,回过头来向阿格龙这边望了一眼。我至今也说不清楚狼的那种眼神给我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奇怪的是,我一直有动人和残忍这两种极不和谐的印象,我想我当时在狼的眼睛里看到的就是这两种内容。

狼转过身子,迅速向阿格龙扑过来。

与此同时,我也朝阿格龙扑了过去。

大概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读到过一本名叫《武松传》的书,那本书里写武松在景阳冈打虎。他是很有条理的,揪了虎,往虎背上一骑,先朝鼻子一老拳,再一腿蹬折了虎的尾巴,然后一口气冲虎的右眼猛击了数十拳,直至老虎不能动弹。日后留下武都头两拳一脚打死一只猛大虫的故事。不知道武松当时是不是就想到了不能在老虎身上留下太多的伤痕。不管传说是真是假,这种传说是很动人的,所以梁山水泊一百单八将中,我最佩服武松。但是那天夜里,在野桐稀落的山谷里,我却回忆不起半点武松打虎带给我的经验。我的两条腿在打战,浑身冰凉,只是一股强大的吸力吸着我向阿格龙冲去。我想我那个时候肯定是没有思维了,如果要有,就应该是逃开的。

狼如弹弓,四足收束,纵身起来,美妙地一跃,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灰色的弧,落下来,和站在那里发着痴的阿格龙融为一体。我听见阿格龙一声惨叫,随后传来血溅草叶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如落桐,双臂张开,用力一跃,笨拙地扑进黑夜里。我听见狼急促的喘息声,同时闻到了一股腥暖的恶臭,这个时候,我的双手已经死死地■了狼的脖子。

我、狼和阿格龙一起倒在草丛里。

我那个时候的力气肯定大得惊人。我听见狼喉间的血管破裂开,并且传来汩汩的流血声。我倒下去的时候,压断了一棵手腕粗的野桐树。

狼很奇怪地扭过头来看着我。它大概有些没弄清楚,有些犹豫而又似乎受了委屈,我感到它在那里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是它的报复是十分成功的。

我没有感到丝毫疼痛,只觉得狼的两排利齿十分轻松地穿透了我的左臂,连狼上下颌齿插过我的腓骨咬合到一起的碰撞声也清晰可闻。

狼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快乐地呜咽了一声。

我的右手下意识地去保护受到侵袭的左臂,中指接触到一颗潮湿的、滑溜的、冰凉的球体。我的拇指和食指没有一点犹豫地跟上了中指,只觉得一阵心悸,一颗绿色的狼眼便在我的手心里了。

狼好像是叹了一口气,这点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才把折断了一条后腿的阿格龙抱进怀里的。我的左臂整个儿地耷拉在身旁,像一个不听使唤也就没有了多大用处的道具。血流得不太多,伤口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疼痛难忍。因为有疼痛的感觉,我知道左臂仍然在,它还属于我,为此我有点兴奋。我开始颤抖着吹口哨,但吹着吹着我就开始流泪了。

阿格龙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没有哭也没有叫,它被吓坏了。

我抱着阿格龙趔趄着走出那片山坳地,走出很远以后,我回过头去,看见那条傲岸的狼兀立在一块岩石上,一只绿幽幽的独眼如宝石般执拗地闪烁着。看见我回过头来,它便仰天长啸一声。

整个黑夜都在一声动人的长啸中发抖了。

我的伤口一直养了三个多月才好,似乎没有落下什么残疾。在部队医院当军医的二姐给我寄来很多药,我不知道是不是它们治好了我的伤,因为鬼爷鄙视那些药,他说那些药只能治城里才会有的病,根本对付不了狼咬的伤。鬼爷用獾油熬一种叫“龙胆草”的草药,熬成微甜的黏糊糊的药膏,替我敷创口。鬼爷说:“你小崽子命大,狼牙咬过,个个跑不脱要烂掉的,日你妈让你跑■。”

三个月后,我就可以下田拌谷筒了。

阿格龙的伤比我好得快,它的右后腿被咬折了,鬼爷给它绑了一根木棍,把断了的地方接起来。伤好之后它的那条腿就短了一截,这使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无法平衡。好在这并不妨碍阿格龙好动的脾气,它很快学会了用三条腿飞跑,跑起来,右边那条残疾的后腿不落地,速度竟然比以前更快。我问鬼爷,要是阿格龙不是被狼咬了一条腿,而是咬中了颈子,把颈子咬折了,鬼爷用一根木棍绑在那里,等伤好以后,那里会不会再长出一个脑袋来?鬼爷莫测高深地笑,说,不一定。

鬼爷说不一定,意思是说有可能。

阿格龙有好长一段时间情绪不大正常。它不再像过去那样老是在外面疯野,回来时弄得满身污尘和草棵子,一个劲地打喷嚏。有一段时间它差不多总是待在屋里,没精打采,显得黯然神伤。有时候它会一瘸一拐走出屋去,在门口站上一会儿,至多去屋后的竹林或再远一点儿的野坟地待上一会儿,在那里盯着不远的七子梁山出神。山里有公社的小煤窑,每天都有人从山里往外背煤,背煤的人懂得用山歌驱除孤独和倦乏。山歌里唱道:

奴在园中薅(哇)黄瓜(呀)

郎在外头钉瓦(呀)渣

情郎奴的冤家我的郎哥

钉了奴的黄瓜花(呀)

除了奴的一条瓜(咿呀喂)

有时背煤的人看见阿格龙愣愣地坐在山坡上发呆,就拿它做乐子:

张家的幺妹子(呃)

打坐绣(嘛)楼上

茶饭不思脸儿带黄(呃)

一心(嘛)想(那个)情郎

若是先前,阿格龙一准会兴奋地大声吠叫着,快乐地蹦跳着冲下山坡,伴着背煤人往山外走,一直走到吴家桥头,才恋恋不舍地回来。它知道它不是张家的幺妹子,那些快乐的人们是逗它耍的,它愿意和他们交往,让他们夸奖它的奇丑无比,并且因此而得到快乐。可自从出了山坳事件后,它很少跑去和背煤的人撒欢了。它趴在山坡上,不跳也不叫,样子很郁悒,有时候,塌陷下去的左颞颥会轻轻抽动一下,巨大而呆滞的耳朵也随之抽动,那时,它那没有眼白的眼睛里就会充满湿气。

米娜很注意阿格龙的反常情绪,也很在意伙伴的那种情绪,每当阿格龙发呆的时候,米娜就会悄悄走过去,在阿格龙的身边趴下,用它那双美丽温情的眼睛看着阿格龙。阿格龙看见米娜,就把脸埋进前腿里,发出呜呜声,听起来像是在哽咽。

关鸿去后山涧里洗我的被子回来,爬上山坡,看见阿格龙蔫蔫地匍匐在那里,进屋后放下脸盆,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的阿格龙肯定不■。”

关鸿并不真正关心阿格龙,这我知道。她从没隐瞒过她对阿格龙的不喜欢,因为她有美丽温柔的米娜,而阿格龙却奇丑无比,还因为阿格龙晚上老爱用爪子刨关鸿的门,想去和米娜疯耍,弄得米娜守不住魂,不安心睡觉,这些关鸿都不喜欢。关鸿说她在吃饭的时候看见阿格龙便会作呕,这样她为了防止突然看见不知打哪儿出现的阿格龙,总是把碗端在怀里,脸冲着墙壁,眼睛瞪着屋梁往嘴里扒饭。遇到老乡到知青点来借东借西,看见关鸿这副样子,就拿关鸿开玩笑,说:“啷格里嘛,一个屋头,鲜鲜活活关一对男女娃儿,不亲亲热热安安逸逸巴巴适适头顶头脚巴脚过日子,拿张热脸换冷墙壁,是啥子精神嘛?”

关鸿对阿格龙的容忍,只是看在我的份儿上。

我养了三个月的伤,关鸿在我床前守了三个月。

那天夜里,我抱着阿格龙昏头昏脑地从山坳里回来,推开堂屋的门,一头栽倒在地上。关鸿听见响动,从她屋里披着外套掩着脖颈跑出来,瞪着眼惊叫了一声,连忙过来把我从地上拖起来,架上床。她先为我烧了盐水清洗伤口,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一段白纱布,把我的伤口包扎上。她在做着那些事情的时候,脸色蜡黄,手颤抖得厉害。她一碰到我的伤口我就挨杀一般大叫,弄得她不敢下手。等把我的伤口包扎完,她全身一软,一屁股坐在床边,蒙着汗水淋淋的脸,吓得呜呜哭起来。

差不多有半个月,平时很注意积累工分的关鸿没有出工,每天替我清洗伤口,汤汤水水端到床前,喂我吃喂我喝。她不允许我下床,也不允许我动手,我的吃喝拉撒都由她负责照顾。那些日子的饭食格外好,很少吃杂粮,差不多天天都有用油炒的青菜,有时候还能吃上鸡蛋。吃饭的时候,关鸿在我的下巴上兜一块手巾,她自己坐在我对面,用勺子舀了饭,边吹凉边喂我。她光洁的额前滑落下一绺长发,随着她俯身喂我的动作轻轻地撩来撩去,我就突发奇想,觉得关鸿日后若和一个男人成了家,那个男人再和关鸿养出一个小宝宝来,那个小宝宝一定肥得很,那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

不喂我饭吃不给我洗脸抹澡换药的时候,关鸿就把门开得大大的,拿一张小凳子,靠门坐了,膝前放了针线篓子,随意缝补着什么,不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我迷迷糊糊打着盹,老听见她“哎呀”轻轻叫一声,睁开眼,看她松了针吮住手指,我就问:“啷■?”她轻轻说:“戳了手。”我很傻地问:“女娃儿家,缝衣服是本事,咋个会戳手?”关鸿就飞红着脸埋下头去,那以后即使再扎了手,她也忍住不叫了。

有一回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睡一会儿又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关鸿正倚着门呆呆地盯着我看。她发现我睁开了眼睛,就慌张地低了头去穿针,手上没有准头,穿了好久都没穿上,这样就越发慌乱,气就急了,脸一直红到脖颈,这使她有一种生动的迷人的少女的不安。我抬了没绑绷带的右手去摸自己的脸,摸了几下,没有摸出什么异物。我就觉得奇怪,不知道她在我脸上看见了什么。

过了十几天,我的伤口开始长新肉,能够下地走动,不用老躺在床上了,关鸿就继续上工,去积攒她的工分。白天我一个人留家里,看看书,逗逗阿格龙,有时到屋后的山坡上去吹吹风,看看远处的风景,但不敢再走远。关鸿不让走远。走远了关鸿就着急,而且哭鼻子。

有一回我闲得无聊,一个人涉过澎河去区里玩,碰到区革委会主任张岐凤和区党委书记袁三台,两位领导很关心地询问我被狼咬的事情,很感兴趣地争着看我的伤口,看过以后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嘱咐区知青办给我补助十元钱,要我买米来熬米汤喝。他们很感激我为区里的知青工作增了光彩,鼓励我不断学习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不断改造世界观,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争取做新时代的新农民,同时叮嘱我不要再深更半夜里往山坳里跑,让狼逮住再咬一口。那天我像一个英雄,到处炫耀我的伤口,晚饭就留在区里吃羊骨头杂碎汤。我吃完一份还没解馋,意犹未尽,觉得像我这种被狼咬了一口的人,应该再来一份羊骨头杂碎汤的,可惜没有。

踏着月光回到生产队时,已是晚上十点钟了,正是下工以后烧夜饭的时候,一村的茅屋顶上炊烟袅袅,飘着草木灰的燥香。我推开知青点的门,阿格龙欢喜地跑过来,呜呜叫着拱我的腿,冲我撒欢。我举着手里的蒲叶包说:“阿格龙,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哈,羊骨头!”

堂屋里点着煤油灯,风一吹,油灯忽闪忽闪的。关鸿坐在灯下,米娜安静地趴在她的脚上睡觉,两位都不理我。我有些奇怪,心里不高兴。等我看清关鸿清秀的脸上有两道泪痕,我就心慌了,结结巴巴说:“我……我没有出啥子事嘛。”

关鸿很快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没看我,站起身来去灶台边,揭开锅盖,从锅里盛出两碗菜粥,端到饭桌上,大的一碗放在我面前,小的一碗放在她面前,我的那碗里面绿水浮白鹅,安安静静地卧着一只荷包蛋。见我没动筷子,关鸿安静地问:“在外头吃过了?”我点了点头。关鸿也不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坐在煤油灯那一边,端了自己那一碗粥,埋下头,无声无息地往嘴里扒饭。

我知道关鸿她是担心我,恨我伤口没有痊愈就到处乱野。关鸿她是一个比较安静的人,她宁肯看见我被狼咬得血淋淋,她因为那样的血淋淋晕过去,也不愿意提心吊胆地猜测我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更麻烦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出门疯野了,整天待在家里。可整天待在家里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我总不能一觉睡到天亮,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看外面的太阳,再钻进被窝里蒙头大睡。我就看书。我藏了一本《牛虻》,是我下乡时从哥哥那里偷来的宝贝,封皮已经撕掉了,前面还少了十几页,这本书我起码看了五遍,有些地方我甚至能背个八九不离十。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应当报答关鸿,她把我从堂屋拖到床上,一脸苍白地给我洗伤口,还头发一晃一悠地给我喂饭,让我联想起她嫁给某一个男人并且生一个胖嘟嘟的宝宝的事情。我就把这本书借给关鸿。关鸿不看,说她忙,又要出工又要洗衣做饭,要我讲给她听。我很乐意于这种差事,很愿意重温我的《牛虻》,我就把《牛虻》的故事讲给关鸿听。我讲故事不是老老实实讲,我总是侵犯作者的权益,在故事里增添了很多我自己虚构的情节,每当我讲到自己胡编的情节时,我就十分感动,总是想哭。

关鸿去出工的时候,我就没办法给她讲故事了,我总不能拉着她不让她去挣工分,让她在家里待着听我讲故事,这样就太自私了。白天我一个人在家,没有什么书看,就写东西。好在伤口在左胳膊上,不妨碍拿笔。我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五四献诗》就是那个时候写的。公社把它抄出来,贴在公社大院靠公路的那边墙上,用了十几张大白纸,花花绿绿的,很威风。那以后我的名气大震,都说我又红又专,知青标兵当得不虚枉。以后几年我又写了很多文章和诗歌,包括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

写累了就睡觉,一觉醒来,太阳下去几寸,再一觉醒来,太阳又下去几寸。这样白天的日子就要好过一些。只是夜里惨了,白天睡多了,夜里就失眠。伤口结痂以后开始发痒,令人坐卧不安,更加睡不着。我睡不着就想歪心思。我知道关鸿出了一天工,回来的时候很累,但我故意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把火柴什么的藏起来,这样关鸿每天放工回来,又要收拾屋子,又要找火柴点火做饭,就能挨长时间,等吃过饭洗好碗再把人洗了,夜晚就少去一部分,失眠的苦恼也短了一些。

关鸿有几次找不到火柴,有些奇怪,说自己每次烧过饭以后,明明把火柴放得好好的,怎么一转身就不在了。我当然不会承认火柴是自己藏起来了。我装傻说是不是老鼠拖走了?关鸿最怕老鼠了,一提老鼠她就发憷,什么话也不敢再问了。关鸿找不到火柴,留心备下一盒,等再找不到时,就把备用的火柴拿出来,点火做饭,这样我再藏火柴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我后来又想了一个办法,每次吃完饭烧洗脚水的时候,我就抢着说我来。我故意把火弄熄,弄得屋子里到处是烟,乌烟瘴气,水老也热不了。关鸿走过来,透过烟雾看灶膛,又狐疑地看看我,突然慌乱起来,把脸背过去不看我。我就知道我的阴谋暴露了。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关鸿她忙了一天,她很累,想早点上床去休息,我就连忙往灶膛里添干草,把火烧得蹿出灶膛两尺高,这下水一会儿就开了。

关鸿慢慢地洗脸,然后把水端进她的屋里去洗脚。她从不当着我的面洗脚。我觉得这是一个怪癖。

我看见关鸿她端了水盆从屋子里出来倒水,感到很绝望。我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热心快肠地问她:“关鸿你累不累?你要是不累我再给你讲《牛虻》的故事。”

关鸿摇摇头,又连忙点点头。她没有说话,这让我很糊涂。我不知道她是说累还是不累,要我讲《牛虻》的故事还是不要我讲。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水盆,轻轻开口说:“歇吧,你有伤呢。”然后很快抱了米娜进了她的屋。门闩在她背后犹豫地插上,一切都安静了。

我故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大声说:“好困。”然后进了我的屋子,百无聊赖地往床上一倒。

但是总也睡不着,伤口痒得钻心。

月亮从土墙的缝隙里溜进来,屋子里一片白。我盯着那片月光数数,数一二三四五,一直数到七百八十一,竟然越数越清醒。

我爬起来,穿上衣服,学阿格龙的样子在屋里转圈子,转出满腹消化不掉的孤独和心慌。我想我要么就去死掉,要么就去把关鸿叫起来摆龙门阵,只此一回,明天过后再不影响关鸿睡觉。

刚刚拍了一下关鸿的门,里面就传出关鸿惊慌的声音:“哪个?”仿佛屋子里面的那个人也在数数,数出了满腹消化不掉的清醒,和我一样睡不着。

我说是我。我说我睡不着。

关鸿紧张地说:“你莫……莫进来,我已经睡下了。”

我有些生气。我并没有准备进去。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我根本就进不去。我只是要她起来,我给她讲《牛虻》的故事。我一生气就犯犟,固执地说:“你睡下了还可以起来。你穿上衣服就起来了。你起来一点儿也不困难。现在还不到半夜,你当真就那么困?你那么困怎么没听见你打鼾?”

隔着门,关鸿的声音都变了:“你不要……不要这样……你让我想一想……”

我一脚踢开在脚下嗅着的阿格龙,咕哝道:“不起来算了,有啥子好想的嘛!”

我转了身往自己屋里走,隐隐约约,好像听见关鸿在她屋子里轻轻地啜泣。我站下来,竖起耳朵听,声音又没有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灌进了耳朵,或者是风,让我有了幻觉。我被这个失眠的夜晚弄糊涂了。

我就那么睁着眼一直躺到三更夜,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中,有人进了我的小矮屋,钻进我的被窝,哆哆嗦嗦把我抱住了。

我还没有睁开眼,就和那个人搂抱在一起。我知道那个人是谁。我熟悉那种淡郁的清新的体味,或者我有意无意地想象过,它们不是肥皂和皂角留下的气味,而是从肌肤里淡淡地往外沁的气味。我先还有些糊涂,有些害怕,不知所措,以为是在做梦。但是很快,我就不糊涂了,不害怕了,知道那不是梦,并且找到方向了。我觉得我一直都在等着她的到来,现在她来了。我把她抱进怀里,因为力气很大,并且很粗鲁,她不由得呻吟了一下。

关鸿把头埋进我的胸前,不住声地叫着我的名字,两只拳头在我臂头用力擂动着,不停地流着眼泪,哽咽着说:“你要死!你要死呀!”

关鸿后来告诉我,其实她本来是说:“我爱你!”但那天她确实说的是“你要死!”

我不记得我当时说过什么没有,也许说过,也许没说过,反正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把关鸿搂住了,在她用拳头擂我的时候,我昏头昏脑地,觉得应该干点什么。我生疏地抚摸她,用嘴去找她的嘴,就像树枝上的那些鸟儿一样,或者河里那些鸳鸯一样。关鸿先是推我,蜷着身子往一边躲,差不多快要掉下床去了,后来终于被我捉住,并且咬住了。她的身子是僵硬的,颤抖得厉害,脸儿滚烫滚烫,像在发高烧。她僵硬着不动,然后猛地把我紧紧抱住,开始狂热地咬我。

我被她箍得喘不过气来,舌头被咬得生疼,这让我很生气。我把手解放出来,生硬地在她身上探索,想用更厉害的方式来报复她。她瑟抖得厉害,并且轻轻地呻吟起来。

我粗鲁地向她下命令,说:“脱了。”

关鸿停了下来,捂着脸,像是在思考,要不要抵抗我的命令。过了好久她把手松开,轻轻对我说:“你闭上眼睛。”

我闭上眼睛。关鸿坐起来,■了,很快滑进我的怀里。我的手便抚在她光滑细腻的身上了。关鸿两只胳膊用力箍紧自己,拼力抵抗着,急切地说:“不能的,不能的,以后招工过不了体检关……”

我那时只想要占有她,哪里还顾得上她以后的体检。我把她按在了身下。关鸿很快不抵抗了,只把牙关咬得很响。我没有经验也不知道温存,就像一个手艺生疏的庖丁。关鸿自始至终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然后她把背对着我,一个人小声哭到天亮。

以后的十几天,关鸿一直回避着我,不和我说话,甚至不看我一眼。她的眼睛是红的,脸色苍白无血,嘴唇干燥,头发从额上坠下来,绷得很紧,那样子就像一只陷入了绝境的小动物。她每天仍去出工,荷了锄头,匆匆地出门,匆匆地进门,烧火做饭,把饭盛到桌上,端着碗,让自己对着墙壁,连桌子都不挨一下,一句话都不说。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到我的小矮屋里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吃过晚饭后,她很快把自己反闩在自己屋里,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我推她的门,求她允许我进去。我说你开门。我说我不要,我们好好坐着,摆龙门阵。她不答应,也不开门,像死了似的。我自知无望,知道没有什么能说服她,但没有她我再不愿独自回到我的矮屋里去。

那是秋天里发生的事。生产队里收山坡上种的红苕,按人头,每天都有几十百把斤新出土的红苕要分。清早上山,挖完一片山的红苕,天就黑了,再一家一户一秤一秤分完,天就更黑了,黑得不像样子。男女老少打着枯葵秸缠成的火把,背着红苕下山,火把连绵不断,一气衔出十几里,红苕的清香味也一气衔出十几里。狗们娃儿们惊乍乍地欢吼着,像过节。阿格龙不吼,严肃认真地在我前面带路,有时路边窜出一只草兔或乌蛇,它也不屑一顾,任它们来去,决不捕杀,只是在很难走的沟沟坎坎处,它先站下来,歪了头看我,示意那里有障碍,等我吃力地通过了,再走。

五斤红苕抵一斤谷,每天晚上我都去帮关鸿背回分给我们的那一份口粮,我们要靠那些红苕活到来年开春。关鸿把自己关进她屋里时,我就执拗地坐在堂屋里择新分的红苕,把被锄伤过的、冒了浆的、瘦小死色的挑出来,尽快吃掉,其余的下窖过冬。新出土的红苕味道很好闻,有一种新鲜泥土不安分的腥甜气息。山风不老实,从门缝外往屋里挤,灶膛里的草木灰下,时而毕剥着跳出几颗火星,灯焰摇曳如舞,再加上那种新鲜泥土不安分的腥甜气息,屋子里充满了一种老山安静下来后的神秘。我就那么手脚不住地择红苕。择不择红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那么坐着,坐在堂屋里。还有阿格龙。

等到第十五天的时候,关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关鸿单薄无力地倚在门柱上,低着头,像一片纸剪成的人儿。倚了一会儿,她离了门柱,走出来,没看我,也没同我说话,径直进了我的矮屋。

秋天过去后,阿格龙和米娜都长成大狗了。

米娜越发出落得美丽,毛皮比最洁白的羊羔还要白,一对多情的眼睛汪着潮润,盼顾有韵。关鸿教会它不少杂耍,比如起立、卧倒、作揖、摇头晃脑,甚至还教会了它数数。关鸿伸出两个指头,它就叫两声,伸出三个指头,它就叫三声。最有意思的节目是咬尾巴。关鸿说:“米娜咬尾巴。”米娜就转过头来努力去咬自己的尾巴,越向前够越够不着,陀螺般急速旋转成一团白云,逗得我和关鸿捧腹大笑。

阿格龙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们教米娜的那些游戏,我们逗米娜的时候,阿格龙总是站在一旁,目光冷漠地看着我们。节目一停下来,阿格龙就走过去,伸出舌头舔米娜,为娇喘吁吁的米娜舔顺弄乱的毛,然后再带米娜去池塘里喝水。它从来不在游戏结束之后走到关鸿面前去。它知道,关鸿丢出的加了糖精的玉米甜粑粑,是绝对没有它的份的,那是犒赏殷勤懂事的米娜的。

阿格龙已经长成了一条雄壮深沉的大狗。它不再那么顽皮得四处撒野,也不再去山上追逐土拨鼠和山蛙一类的野物吃,它开始显示出成熟的淡泊,对越来越多的事物表示出冷漠的神色和态度。儿时的那些游戏,仿佛再也引不起它的兴趣。

阿格龙常常独自伫立在高坡上面,把它巨大的头颅歪向有缺陷的那一边,凝视远方,屏息不动,任山风吹抚它一身漆黑油亮的毛发。偶尔会有一只长尾山鸡从草丛中惊鸣飞起,它也不去追逐,只是在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下腹轻微颤抖着,压抑着焦灼和激动,让人隐隐觉出在它身上潜藏着的杀戮之意。

阿格龙真正显示出它的天才,充分表现它无可抵挡的搏击能力,是在一场纯属偶然的遭遇战中。那场战斗,使阿格龙成为一条具有传奇色彩的狗。

那一年初秋,生产队派了十几名壮劳力到万县挑运冬洋芋种,我是其中一个。我决定带上阿格龙。

我带阿格龙去万县挑洋芋种的决定遭到了关鸿的反对。关鸿说,四百多公里的路,大多是崎岖的山路,每人得挑百十斤的担子,自己照顾自己已经是很难的事了,哪里还有精力照管一条狗。再说,狗的职责——假如狗有职责的话——应该是看门,能在家门口耍耍威风已经算得上一条好狗了,带它跑那么远的路,跑丢了还算万幸,若捅出什么娄子可就麻烦了。

我知道关鸿那点儿小心眼。临行前,关鸿把我们小春吃剩的所有麦面都烙成了野葱饼,让我带着上路。与其说她是担心阿格龙在外面给我添麻烦,还不如说怕阿格龙和我共同分享了那些美食——而那以后,我和阿格龙正是这么做的。

我很固执。我相信阿格龙不是那种一离开家门就傻了眼的蠢货。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阿格龙和我在一起,我甚至有一种预感,我觉得此行非得带上阿格龙不可。

阿格龙看着关鸿给我烙野葱饼,收拾东西,知道此行是一次远征,显示出兴奋的样子。在关鸿给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它与米娜做过许多次亲昵而又壮烈的告别。在性格温顺的米娜眼里,体格魁梧的阿格龙显然是一条英雄汉子,所以那两天,米娜对阿格龙极尽妩媚之能事,整天缠着阿格龙撒娇,弄得阿格龙魂不附体。

四百多公里路,我们二十多条壮汉子,只用了六天多就赶到了万县。除了磨穿两双新草鞋外,精神和体力都保持得很好。到先前联系好的白马公社看过洋芋种,人家很支持,称洋芋种的时候,秤杆翘得旺旺的,称完了还饶上二十斤,说是耗头。晚上我们队长吴卿有弄了一点儿米去,求人家借个火煮顿干饭,吃过第二天好有力气赶路。对方的队长很慷慨,看也不看就把米袋子丢了回来,大声武气吩咐下面的人煮一大锅洋芋米饭,下饭的是一大碗辣酱,撑得我们没有一个肚子不痛。黑儿吃完又偷偷捏了两个饭坨藏起,说要带到路上吃。问那个给我们煮饭的大娘,才知道白马公社是万县学大寨的典型,一个工分日值七角几分钱,听得大家瞠目结舌,顿时有来到天堂之感,羡慕得不得了。

当日在谷场上睡了一晚,次日天不亮就启程。除了我之外,二十多个人,每人一百二一挑。队长吴卿有说我伤刚好,创口挣不得,我那一挑只装了七八十斤。众人挑担启程,以后晓行夜宿,每日赶路。远行无轻担,我那副挑子虽说最轻,却日日时时都在长斤两,时间长了,肩头磨破了,露出了嫩肉,担子一上肩,火烧火燎地疼。

八天以后,我们进入灵通公社的山界,离我们队里,也就隔着一座七子梁山了。一嗅到山风里那熟悉的水土味,疲倦的汉子们一个个都活泛了,又说又笑,满嘴冒腥气:

“日他妈,这一走上十天,我堂客怕早把活儿忘得一干二净,今天回屋,头一桩事就是帮我堂客铲青苔。”

“王黑儿,你娃儿小心点,莫把你堂客打■。”

“担冤枉心思,你只把你堂客招呼好就行了。”

“嘿嘿……”

听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闹着,我也十分愉快地想着关鸿,想她总是惊魂未定的杏眼,想她黑色瀑布似的一泻而下的长发,想她颈下那片蜂蜜般橙黄的肌肤,想得身上一阵阵发燥。出来这些日子,关鸿从来不在我的梦里,倒是离家近了,就开始想她。都说古时的征人就这样,人在外,只想月亮,不想家中的女人,否则牵挂太多,是回不来的。我想我更多的是把关鸿当做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女人来眷恋,而不是爱人。

我们就这样嘴里疯癫心里抽搐着走进一座村子。那个村子隐藏在深山里,山路傍村而过,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村头玩耍,其中有一个剃月牙头的小男孩,赤着腚,一条脏兮兮的花狗跟在他后面,不住地伸出粉红的长舌去舔小男孩的屁股,看模样那小男孩刚屙完屎。小男孩站在村道旁,斜着眼睛看我们一个个挑着担子走过,突然伸手从走在最后的黑儿挑子里抓了一个大洋芋,撒腿就跑。

黑儿放下担子就追,一边骂:“踢死你个砍脑壳的小泼皮!”

小男孩跑出一段,看看不如黑儿腿长,远远把洋芋丢过来,一边喊:“大龙,怂!大龙,怂!”

跟在小男孩身后的那条花狗听到命令,箭一般从斜刺里冲出来,冲着黑儿狂吠。黑儿站下,拾起一节树蔸扔去。花狗敏捷地跳开,爪子刮起一片干尘,转了一个圈,又扑过来。黑儿吓得连忙撒腿往回跑。小男孩就咧开嘴嘿嘿地笑,很得意。

我们都放下担子在那里看,看见黑儿的狼狈相,也都笑了。

我觉得这种事情很好玩。我们赶了半天的路,累了,需要调节调节。我在担子上坐下,撩起衣襟揩了揩汗,伸手拍了拍身边阿格龙的颈子,说:“阿格龙。”

阿格龙一阵风似的刮出去,横在黑儿腿跟后面。撵上来的花狗毫不提防,撞在阿格龙身上,被撞出几尺远,在地上滚了一圈,愣了愣,爬起来,嗓眼里尖锐地拉着鸣,斜过身子,围着阿格龙转了两个半圈,泼剌一跳,冲着阿格龙的上颈就下口。阿格龙自小就玩皮实了,对这些虚张声势的扑剪腾挪不感兴趣,一甩屁股,往旁边让了一下,躲开了。花狗没有扑中目标,有些恼,复过身子,又是一个大跳,这回用心恶了,白晃晃两排犬牙露出来,连珐琅器的碰磕声都充耳可闻。阿格龙仍是往旁边一让,躲开,不过气色已经较先前不同,显出不耐烦的样子。

我坐在那里悠闲自得地扇着衣襟,知道阿格龙火山般的斗性已在极薄的地壳下涌动,地裂之处,一股股炽红的岩浆正在往下坍塌,识趣的最好远远走开。

活该花狗倒霉,偏偏不识趣,它见两扑虽没扑上,对方躲开了,却没有反击,以为自己有咬金之猛,对方无罗成之勇,气粗了,回过身子又是第三跳。

谁也没看清阿格龙是怎么迎上去的,反正这一回阿格龙没有再躲开,四足收束,也跳了起来,两只狗在半空中撞到一起,落下地时一声惨叫。再等两只狗爬起来时,那花的一个已经瘸了一条腿,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哀嚎着一溜烟逃开,连头也没敢回一下。

大家都笑,说阿格龙是假装憨子,不怀好心,不是好人。吴卿有收拾挑子,招呼大家说:“天色不早了,走哇。”

大家纷纷整理自己的挑子,正欲起肩,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在远处花狗不住气的哀叫声里,村子里四处都传来狗子的噪吠声。叫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近,差不多是一眨眼的时间,从土墙后、树丛间、坡坎上,一下子拥出了二十多条狗,冲将过来,远远近近挡住了我们,把我们围住,凶神恶煞地朝我们狂吠。这回是那些在村头玩耍的娃儿们笑了——我们被二十多条狗包围在圈子中间,进退不得。

黑儿一弓身,挑担在肩,吆喝了一声,打头朝狗们冲过去,想冲出包围圈。几头凶猛的狗立刻封锁了路口,一起扑过来,差点儿没把黑儿扑倒。黑儿只好退回圈子中间。我们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放下挑子,把扁担取下来握在手中,提防袭击。

阿格龙先是感到困惑,在二十几条狗子一起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它瞪大了那双没有白仁的眼睛,仿佛想要弄清楚它们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在那里乱叫个什么。然后它也开始兴奋地叫起来,阿格龙的叫声和那些狗子的叫声不一样。那些狗子叫得很响亮,中气十足,有一种受到侵扰和侮辱的强烈愤怒,以及同仇敌忾报仇雪恨的英武之气。阿格龙的声音不然,有些喑哑,缺少悦耳的喉音,丝毫不设防,与其说是唱和,不如说是一下子看见那么多红的白的花的杂的同类而感到刺激和高兴。

二十几条狗铁桶一般围成一个圈子,并不进攻,大声地朝我们吠吼着,阻止我们逃离,同时不住地往后面张望,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一声穿透的、滚雷般的狗叫声从村子里传来,围着我们的那些狗们立刻竖起尾旗,叫声也变了,换成急促而兴奋的那一种。那些在村口玩耍的娃儿们转过头去,高兴地朝身后看。一阵沉重的黄尘高高扬起,出现在村子口,龙卷风似的朝我们滚过来。我们脚下的地皮在颤抖。我看见一段土墙的残垣摇晃着,刷刷落下一层沙土来。所有的狗突然一下严肃地闭住了嘴,不再吼叫。

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黄色的大狗,它的身子足有小牛犊那么大,硕大无朋的躯体令人心惊胆战。它有一双比狼眼还亮的眼睛——别忘了我是见过狼的——和两排巨大的粗糙的钢牙。它风一般卷到我们面前,离着十几步,站下了,高高的尘土没有停下,卷了过来,遮掩住我们,半天没有落尽。

我说那条黄色的大狗有小牛犊那么大,我的说法是绝对靠得住的,事情过去十几年了,我不止一次回忆过这一幕往事,那条黄狗威风凛凛硕大无朋的身躯一直令我心惊胆战。事后我问过吴卿有他们,他们都说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它那两排钢牙完全可以当一把上好的泥耙子使唤了,当然不能用它去吹谷子,它要去吹谷子谷子里会满是沙石。我敢保证,那条黄色大狗出现的时候,有人当时就把尿漏在裤裆里了。

只剩下阿格龙独自在那里愉快地吼叫着,那条巨大的黄狗出现的时候,它叫得更愉快,好像那个巨大的家伙在这个时候出现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似的。很快,阿格龙就发现自己多情了。黄色的大狗站下后,阿格龙向着黄狗走出两步,嗅嗅地面,仰头叫了一声,大概是礼节性的招呼。可黄狗没有理它,只是冷冷地看着它。阿格龙似乎感到有些不解,有些错愕。它委屈但却又警觉地摇了摇耷拉下来的大耳朵,也站下了。

黄色的大狗后腿一弯,坐了下去,一动不动,神情沉重而阴郁。不知是它的暗示还是别的什么,一只狗率先冲出阵营,旋风般朝阿格龙扑来,紧接着,七八只狗一拥而上,扑向阿格龙。

这简直是一场不公正的厮杀!差不多有十只红了眼的狗把阿格龙团团围在中间,共同对付势单力薄的阿格龙。公平地说,那些狗,它们全都是勇敢无畏的,这从它们冒着青烟的牙齿和■如针的颈毛上可以看出来。但它们不是同一只完整的狗厮杀,它们各自对付着阿格龙的某一部分,严格地说,它们不过是面对着一条狗腿、一只狗眼或狗肋狗颈。

我大叫一声,挺着扁担冲了过去。斜刺里冲出几只狗,跳起来,将爪子扫向我的脸,阻止我接近阿格龙。我的衣服被一只狗撕开了,肚子也被一条狗狠狠地撞了一下。黑儿赶紧上来把我拖了回去。

我回到了伙伴中间,急促地喘着粗气。我知道阿格龙今天是在劫难逃了,这不公平但我束手无策。我不忍心看阿格龙的惨样,闭上了眼睛。我只乞求那些卑鄙的胜利者们能牙下留点情,还阿格龙一具全尸。

我觉得黑暗至少有半个世纪那么长,这简直是一场非人的精神折磨。我既不能把大拇指跷起来,高声喊“杀死它”,也不能将大拇指指向地面,怜悯地叫“留下它”。阿格龙是一只有着沉重心境和尊严的狗,不管我在它的命运中寄托了多少希望,我都不是它的主宰。何况,面对这样的屠杀,任何狗,即使它没有被杀死,而是活了下来,那种排山倒海摧残性的进攻也会使它吓破胆,从此再不会让尾巴离开两股之间,那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我没有让黑暗持续多久。我在一片剿杀声中听见第一声狗的惨叫,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和第四声……它们全都不是我所熟悉的阿格龙的声音。在连天的吠吼声和惨叫声中,听不见阿格龙的任何声音,仿佛它失踪了。我为着要弄清楚阿格龙的去向睁开眼睛——

在我面前,是一幕壮烈的惨象:已经有四条狗丧失了战斗力,惨叫着逃出了厮杀的圈子,一拐一瘸坐到一边,哀嚎着舔着淌血的伤口,剩下的五条狗,越发拼命地扑向阿格龙,冲着阿格龙的颈部恶狠狠地咬去。阿格龙黑亮的皮毛失去了光泽,肥大的耳朵充着血,如两面擂崩了的鼓皮,阔大的短嘴龇出一道迟钝的寒光。它在敌阵中横冲直撞,它那条残疾的后腿被敏捷急速的扑闪动作遮掩住了,这使它像一个三条腿的奇怪动物。它飞快地在一只灰色杂种狗的后胯上留下了两排黑色小洞,那小洞又飞快地涌出黑红色的鲜血来。惨叫声从灰狗的腹腔底穿透出来,然后灰狗倒下了。两只杀红了眼的狗踩着灰狗的脑袋冲上来,但它们并没有捞到什么,仅仅一喘气的工夫,一只勇敢无畏的黑狗就被阿格龙疯狂地甩出狗群,砸在半截青石上,再没有爬起来,而另一只白色毛皮的狗被阿格龙狠狠地咬劈了后腿胯,颓然瘫倒在地上……

在这场残酷至极的厮杀中,不断有勇敢的狗惨叫着倒下,又不断有更勇敢者加入进来。倒在地上的狗越来越多,那惨象令人目不忍睹,狗的纷杂哭泣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后一声失败者尖利的惨叫声过后,战场上出现了一阵短促的寂静,在十几只丧失了战斗力和斗志的狗中间,阿格龙摇摇晃晃站立其中。它已经遍体鳞伤,眼角淌着血,齿间滴着血,一只肥大的耳朵被撕裂了一半,耷拉在脑袋旁,浑身鲜血淋漓,十只脚爪几乎全都劈裂开了。

在整个残杀的过程中,那头巨大的黄狗始终坐在旁边,一动不动,阴郁地目视着双方的搏斗。在它高贵的不动声色中,一切智慧和狡计都被隐藏起来了,令同一场合中的人类自惭形秽。当最后一个攻击者退出战场之后,它粗大的脖子往下一低,慢慢立起两条后腿,站直了,拉长了身子,仿佛坐累了似的,伸了个懒腰。一阵温暖柔和的风刮过来,黄狗还在那儿,好像是在考虑,风过之后它是否需要再伸一个懒腰,或者转头离去,它那个样子,让人相信风暴已经过去,和平时代已经到来。但是不容人的心落回到肚子里去,黄狗已高高地跃了起来。

刹那间,空气中刮过一道滚烫的飓风,一座黄色的大山遮住了天上的太阳。等太阳再度露出炫目的光芒时,大地猛地一震。

阿格龙消失在那座黄色的大山下。

进攻无疑是准确的、摧毁性的。在黄色的大山之下,阿格龙发出绝望的、丧失生命力的惨叫。只一声,接下来阿格龙就全然没有了生息,它们全部被鲜血堵在了喉管里。

黄色大狗准确而致命地咬住了阿格龙的脖颈,它的两排钢牙顿挫地相互撞击着,将倒霉的阿格龙的要害部位咬了个对穿对过。因为嗜血,黄色大狗的喉间发出愉快而激动的声音,刺激得高高扬起的尘土凝悬在空中,半天不敢落下来。看得出来,黄色大狗是一个搏击老手,一个狗类的霸主和魔王,它在逐渐加强它那两排钢牙力量的同时,将它巨大无比的躯体紧紧地压在阿格龙身上,令阿格龙毫无抵御和反抗的能力。阿格龙从黄色大狗的腹下吃力地探出半爿血淋淋的头颅,绝望地呼吸着,它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已经被黑色的血块糊得看不见了,而从腹腔里涌出的鲜血和污秽物仍然在一股股地从齿间流出,那副惨劲儿逼得四周的群山都在发抖。

我绝望地大叫一声,想要冲上去救出阿格龙。几个同伴一下子把我紧紧抱住,令我抽身不得。世上的悲剧总是以不公正的形式演出着,我知道我的阿格龙完了,明年的今天便是它的周年忌日,即使出现再大的奇迹,它也无法从对手恐怖的攻击中脱生出来。

突然,阿格龙喉间发出一声非狗类的兽性低嗥,那声低嗥让所有听到了的人都为之一颤,毛骨悚然。黄色大狗愣了一下,只那一下,阿格龙得了机会,从黄色大狗身下挣出半边身子,随即反颈一口,恶狠狠地咬住了黄色大狗的下颌骨。因为是用了极强的力量咬出这一口的,阿格龙颈上被黄色大狗的钢牙叼住的皮毛连同一大块血肉撕裂下来,一部分留在黄色大狗的牙间,一部分吊在了一边,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来,一大片暗红立刻将那里淹没了。

黄色大狗眦目耸耳,身体一颤,恼羞成怒,更不肯松开牙间的猎物。黄色大狗不肯松开嘴,阿格龙也不松,两只狗都僵持在那里,谁也不肯改变另外的攻势,谁也没有能力改变另外的攻势。

十秒钟……二十秒钟……一分钟……

阿格龙的颈毛在一阵阵抽搐,从那里滴淌下来的血越来越稠,就像糖稀一样。但它不松开黄色大狗的下颌,随着两条狗的喘息,那里开始发出碎骨子相互碰击的声响。

黄色大狗有些烦躁,在阿格龙转头咬住它的时候,它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吃惊和困惑睁大了眼,继而它开始用利爪猛扫阿格龙的腹部和肋部,那里立刻皮开肉绽,冒出一截暗绿色的肠头来。阿格龙仍然死死咬住黄色大狗不放。

黄色大狗见这一招不能奏效,松开身下的阿格龙,站起来,开始转圈子,试图利用它身材的高大甩开敌手。阿格龙已经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了,它把所有力量都用在自己的两排牙齿上,紧紧咬住黄色大狗不放,这样,黄色大狗每转一圈,都将阿格龙拖出一股黄尘和一股红雾。

黄色大狗甩不掉阿格龙,负痛不过,疯狂地攒力将阿格龙一甩。

阿格龙齿间带着半块夹杂着碎骨的黄色大狗的下颌飞向空中,重重地摔在一丈开外的地上。

黄色大狗大叫一声,将鲜血淋漓的下颌掩在前胯间,疼得在地上连转了几个圈子,跪倒下去。当它再度站起来的时候,它冲着几丈开外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敌手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奇怪的神色,然后它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走了。

所有的狗都溜走了,连远远站在那里看热闹的孩子们也溜走了。尘土渐渐散去,我和我的同伴们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浑身发着抖,冷汗直淌。没有人说话,空气中留下的,只有阿格龙痛苦的喘息声。

十年以后,有一次,我把这段经历讲给我的一位朋友听,地点是武昌付家坡军区第三招待所三号楼。我的这位朋友是湖北警官学校警犬教练员,沈阳军犬训练所毕业的科班,我随父亲到武汉联系工作调动的事,他来看望我。

这位朋友听完我的故事后,哈哈笑着,盘腿坐在床上,不动声色地说:“好构思,传奇味蛮浓,可以写一部通俗小说。”

我说:“不是构思,是真事。”

朋友依旧不露声色地笑,给我面子,还说湖北有一家发表通俗作品的大型刊物叫《中国故事》,他有一个熟人在那里面管发行,可以帮我推荐一下。

我感到困惑,缄默了。

阿格龙是我用担子挑回家里的。

我把上衣脱了下来,撕成条,替阿格龙绑扎伤口。阿格龙没伤口,它整个身子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没有一处地方是完好无损的,我只能用布条把阿格龙整个儿绑扎起来,而且我还得小心不让它的肠子头流出来,不让它被撕掉了一半的耳朵掉下来。布条不够用,我又脱下了背心。背心立刻浸红了,湿漉漉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狗血比人血红得更美丽。

我把一半洋芋种倒给了同伴,空出一只挑子,装上阿格龙。一路上它始终没有睁开眼,只有顺着筐底不断滴落在草尖上的血珠子声,才让我相信它还活着,或者它曾经活着。

我差不多用尽了我所有的药。那些药是我当医生的妈妈和二姐从千里之外寄来的,它们中的一部分治好了许多农民的病,其中包括一个患火烧眼假性失明达十余年之久的老太婆,因此给我带来了妙手赤脚医生的盛名和荣誉。这次我毫不犹豫地把它们全拿出来,用它们来挽救阿格龙的性命。

事实上,不是那些药,而是我的痴狂创造了奇迹。回到家后,我一直守着阿格龙,白天黑夜替它洗伤口,往它嘴里灌米汤,给它赶蝇子。在我的照顾下,阿格龙差不多被咬断了的颈子没有烂掉,身上七零八碎三十几处伤口也没有让它得败血症,除了半只耳朵因为伤口溃疡,我不得不用烧酒浸泡过剪子,把它剪掉,别的零件都保留下来了。几天后,一直合着眼一动不动的阿格龙脖子上那处翻绽开的大创口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又颤抖了一下,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知道,阿格龙又活了。

当阿格龙从草堆中瘸着腿摇摇晃晃爬起来的那天,我病倒了。我得的是疟疾,一种伤寒症,倒在床上昏睡了十几天,一会儿发寒,一会儿发烧,并且不断地打着摆子。同大队两个知青爬上顺道的拖拉机为我进县城买奎宁,一个星期没回来。后来才知道他们参加了另一个公社知青抬尸冲县委的暴力事件,被抓起来关进了公安局。那些天,全靠了关鸿,她没日没夜地守着我,用红苕酒给我擦身子退烧,用葡萄糖注射液瓶子装开水给我暖心窝,我才没有烧死或冻死。

半个月后我的病好了,关鸿又病倒了。

1976年到来了。

1976年对我来说是一个灾难之年。

那一年我满二十岁,已经是有满溢之感的男人了。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要关鸿到我那低矮的小茅屋里来。碰到关鸿来例假那几天,我的脾气就很暴躁。关鸿已经偷偷回重庆做过两次人流了。那一年又有了,因为怕她当纺织工的母亲勒死她,没敢回重庆去,后来还是自己找了几对毒蜈蚣,煎汤喝了打下胎儿来。

立春之后,县里开农业学大寨四级干部会。大会结束那一天,中合区几个知青干部写了一份《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倡议书,联络其他区的知青干部联合签字。我事先知道这件事,躲了。我不想在农村待一辈子,不管那样做是不是革命的。我是我们区唯一的知青代表,大会闭幕式上念了那份倡议书,没有念到我们区的名字,从县里回来的车上,区革委会主任张岐凤和公社书记张继全看见我时脸色就不大好,很生气。

9月10日,有线广播里传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讣告播了好几次,每播一次,中间就插播一段长长的哀乐。那时我正带着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十一”公社汇演的节目。哀乐是国家级乐团演奏的,人家是专业水平,哀乐一响,我们那几把笛子二胡就没戏了。排练停了下来,大家站在那里听高水平的哀乐,听得羞愧满面。我很沮丧,心想今天的活干不成了,就说散吧,大家就收拾家什散了。对讣告的内容谁也没有吃惊,因为那一年已经听过朱委员长的讣告,大家习以为常了。

第二天在水利工地上干活,学大寨修水库。我打着钢钎,突然把二锤扔得远远的,痛哭起来,哭得非常真诚和卖力。我是想到了我那个在“九一三”事件后才被解放出来的老父亲,想到毛主席去世,太阳就陨落了,毛主席的阳光一旦寒冷下去,老父亲指不定又会被关进牛棚,那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走出“广阔天地”的可能了。

我们一起下乡的知青中,还有几个黑帮子弟,看到我哭,先是不耐烦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太阳,后来看得不耐烦了,也热热闹闹地哭起来。

那天晚上,我一反常态,没有答理关鸿。我喝了半碗腥味十足的苕干酒,吐得一地都是污物。关鸿把我弄到床上,脱去我的衣服,用温水替我弄干净,然后上床来紧紧拥着我,给我暖身子。我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拼命撕扯关鸿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缠在脖颈间,白山黑水似的,让人愤怒。关鸿一次又一次把她的头发从我手中拯救出去,藏到肩后,温柔地爱抚我,哄着我,想让我回到正常中来。我像一个地道的堕落的疯子,躺在那里喘着粗气。我能感觉到关鸿埋在我腹间的脸在摩挲着,一寸一寸地挖掘下去。她的眸子里冒着一团美丽而玄妙的火焰,急促的喘息声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弄得不得安宁。以前每一次总是我急不可耐,而她却安分守己百依百顺,完事后我立刻翻过身去沉入梦乡,一任她在我身后一点一点用指甲抠我的后背。但今天我却不想。今天我是一个废人。

那一夜的煤油灯留给我的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从那摇摇曳曳十分可怜的灯焰中,我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绝望。

那以后就发生了震惊开县的“匿枪事件”。

我动员了六个知青参加我的暴动阴谋。这七个人都是持枪民兵,手中都有武器。按照我的吩咐,我们藏下了七条枪。七条枪中,除了我自己手中的一支六五式半自动步枪外,有三支苏式格兆龙冲锋枪、两支汉阳造七九步枪和一支三八日造。我们把枪大卸八块,分别藏在屋顶的草垛中或是女知青的床底。我们商量好,一旦有人想篡夺毛主席的接班人华国锋同志的权,我们就当土匪,上山打游击去。那六个人差不多都给自己的亲人留下了遗书。其中有一个人是孤儿,他父母是教授,在“文革”前期双双沉了嘉陵江,他的哥哥去偷越中苏国境线,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亲人,不知道该给谁写遗书。后来在我们的怂恿下,就给一个他很喜欢的女知青写了。这个女知青不喜欢他,在过去的几年中一直不理睬他,这次看了遗书,从几十里外连夜赶来,进门一下子就扑上来,紧紧搂住他哭,哭得大家心都化了。那些天好些女知青来守着我们哭,弄得气氛很悲壮,让我们有一种非得去死不可的决心。

我没写遗书,我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弄子弹。我需要很多子弹,如果能弄到一些手榴弹更好。我总不能拖着七条没有子弹的空枪上山,那样的土匪是没有意义的。

倒是关鸿,既不哭,也不往我怀里扑,不惊不乍,默默地给大家烧水煮饭。夜里大家熬不住了,关鸿就找地方给大家铺床,让大家能合一会儿眼。那几天来的人特别多,有的是表示声援我们的,有的是听说知青聚会,来混饭吃的。关鸿积贮下的一点儿粮食很快被吃光了。别人都觉得关鸿很平静,像电影里的共产党员,但我知道关鸿并不平静,她也哭过。这几天夜里,她总是待我熟睡后悄悄起来,回到她的房里去。她的眼睛显然用热水敷过,可以看出充血的痕迹。

几天后,有线广播把我召到公社。我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我去了公社。

公社革委会主任张继全、武装部长谭道良、知青办主任民帮惠全都在场,他们用那种仇恨一个人和渴望让那个人感受到地狱之苦的眼光看着我。我虽然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仍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我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对自己说,反正我已在十七层地狱了,再下一层也没什么了不起。

艰巨的拉锯战开始了。三个久经考验精熟韬略的土皇帝对付一个初出茅庐、除了亡命外一无所有,最致命的是他的命运完全操纵在他们手心里的毛头小子,那种较量绝对是不公平的。

他们说你是公社区里县里的知青标兵。

我说我不知道枪在哪里。

他们说各级组织对你寄托了很大的期望。

我说我不知道枪在哪里。

他们说毛主席逝世了全国山河仍然一片红。

我说我不知道枪在哪里。

他们说全世界革命形势一派大好不是小好。

我说我不知道枪在哪里。

他们说你坐吧坐着慢慢谈一切都可以在慢慢谈中得到解决。

我说坐着和站着一样我不知道枪在哪里。

他们对视了一眼,说别忘了,你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呀!他们把那个呀字说得很重,有点像宣誓的口气。

我迟疑了一下,心烛在往下塌泪。我还是很看重宣誓的样子的,我从小就在宣誓中长大,我不可能不看重宣誓。我咬了咬牙,说我真的不知道枪在哪里。

张继全叹了一口气,说:“你呀,太年轻,以后想到这件事,会后悔一辈子的,我们真替你可惜,不过路得靠自己走,我们不能代替你。老谭。”

谭道良没好气地对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回生产队了,接受公社革委会的审查,直到把问题全部解决为止。”

我知道为了关鸿的事,他一直对我耿耿于怀,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这个色狼,我们公社四茬知青中,被他奸污过的女知青不下二十个。每奸污了一个女知青,他就诱迫那个女知青写一封内容十分卑贱的“求爱信”,以此要挟女知青今后不敢告他,所以从没有一个女知青敢于在逃脱农村这片苦海后揭发他。

1987年l2月,我在海南岛采访人才热问题时,碰到了谭道良,他比十二年前更加红光满面,满脸酒刺暴露出他仍然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那天是在鹿回头宾馆,我和《中国青年报》《海南日报》《经济日报》几个记者从餐厅进餐出来,他从另一个餐桌站起来追上我。他说老邓我看着像你嘛。他从质地高级式样蹩脚的西服上兜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印着开县城关镇欧亚农工商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他给我介绍随后走近的一位妖冶女人:刘小姐,我的秘书。秘书对我艳笑,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晚上他一个人找到我的房间,我们谈到十二年前的那次“藏枪事件”。他告诉我,原来准备派民兵强行搜查那七支枪的,但又怕知青铤而走险执枪拒捕。我对他说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枪早被我们大卸八块了,而且那几支枪锈得厉害,谁知道能不能打响呢。他遗憾地说是呀是呀,后来我们才知道,要是早一点儿知道就好了。

十二年前我们却不可能平等地坐在灯光柔和的宾馆里抽着剑牌香烟喝着文昌咖啡聊天。十二年前他是武装部长,在他的辖权内一下子丢了七条枪,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他的麻烦比我还要大。

那天晚上我被关进公社治安所的拘留室里。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也没有被子盖。蚊子很多,扑面而来,我不得不在拘留室里到处走动,以躲避蚊子的袭击。半夜过后,我差不多走了有两万五千里路,累了,天地不管,躺在条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我听见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我爬起来,拖过板凳站上去,我看见窗外的阿格龙和关鸿。

阿格龙烦躁地围着窗外那道高墙转悠,不时发出低沉的轻吠声。它看见我从窗格里探出脸,立即向我扑过来。它的第一跃没有成功,第二跃它抓住了窗椽子,吊在了上面。它开始用牙咬窗椽子,只几口,一根椽条就劈裂了。

我朝它呵斥道:“阿格龙你不要胡来,我还没有被开除党籍!”

阿格龙没听懂我的话,继续下口咬窗椽子。我急了,一拳击在它的耳门子上。阿格龙痛苦地跌了下去。

关鸿站在一棵香椿树下,把脸埋在一边,消瘦的肩无声地抽搐着。我看得出她是用手拼命堵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朝关鸿招手。我说:“关鸿,你到这边来。”

关鸿过来了。她站到高墙下,窗太高,我看不见她了,只能看见窗边的土墙缝里一棵随风晃悠的小草。我喘着气,也听见她在墙下喘着气。我感到她在拼命踮起脚,把手贴着墙伸上来。我把手伸出窗去,顺着墙往下够。我们的手在空中捏住了。

关鸿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像夜里在我背上抠字似的,一点一点抠我的手心。

我们就这么无声地捏了一会儿。我能感到从关鸿肩膀处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压抑的抽搐。我想去他妈的共产党员!我喊:“阿格龙!”

阿格龙跑过来,在墙脚下趴下,让关鸿站在它的肩胛处,然后小心地站起来。我拼命地把自己的脚悬空,吊上窗户。这下我能看见关鸿的脸了。

月亮很好,关鸿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凄艳而美丽,泪水将她的整张脸都湿润了,化成一团朦胧的雾,让我分辨不清她是雾,还是雾是她。从她的头发里传来诱人的泥土味,还有苕藤浆的芳香。我有好长时间没有注意到关鸿身上那种迷人的味道了。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关鸿身上有泥土和苕藤的香味,这个发现让我十分高兴。

我对着窗外说:“关鸿,这回也许我出不来了,我的下场会很惨。”

关鸿拼命摇我的手,说:“不!”

我说:“我没有给你说,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犯的是死罪。”

关鸿拼命地抠我的手心,说:“我不听你说,你总是胡说。”

我说:“我要是死了你把阿格龙带好,过冬天的时候你要给它换新草,吴卿有不会收回我的自留地,你多种些牛皮菜,秋天腌咸菜,吃不完背回重庆去。”

关鸿的泪水流淌下来,指甲深深地掐进我的皮肉里。

第二天一大早,拘留室的门开了,走进来三个人,领头的是武装部长谭道良,他身后跟着两个解放军战士,其中一个年轻的背着一支冲锋枪。谭道良看着我,狰狞地笑了笑,倒背着手围着我转了一圈,说:“怎么样,想了一晚上,该想通了吧?你要明白,我们做事向来不喜欢开玩笑。”

我嗓子干涩地说:“你要我想通什么?反正我啥子也不知道。”

他怔了一下,说:“好,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他转头对那两个解放军说,“带走。”

不背枪的解放军看了看我,走过来,掏出一根粗麻绳,开始捆我。我说:“捆我干啥子?我犯了啥子罪?”不背枪的解放军显得很烦躁,拉扯了我几下,不耐烦了,一下子把我扳翻在地上,用一只脚踩紧我的背,往我身上套绳子。那个背枪的解放军也走过来帮忙,把我头发揪住,不让我动弹。我拼命反抗,但无济于事,身上挨了好几下。两个兵很熟练地把我捆好,然后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拉出屋去。

不少人围在门外等着看热闹,我感到很委屈,便破口大骂:“操你妈!”那个不背枪的解放军用力抽了我一耳光,打得我眼里金花乱溅。嘴里立刻涌出一股腥甜的味道。我那个时候沮丧极了,心里想,不知道睡在墙外香椿树下的关鸿和阿格龙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是不是听见了我挨耳光的声音。

我被带到区里,从那里坐上开往县城的班车。车上有一些乘车进县城的人,瘟疫似的看着我,躲得远远的。两个小时后,班车到了县城,我被松了绑,关进一个黑房子里。不远处正在开什么会,口号声此起彼伏。我想总归不该是开万人大会批斗我吧?当囚犯的经历仅仅一天,我还没有从知青标兵的荣誉座上冷静地退下来。我很疲倦,身上被捆的地方又痛又酸,就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靠墙坐下,打起盹来。几秒钟以后,一只硕大的老鼠就肆无忌惮地从黑暗中窜出来,啃起我的凉鞋来。

迷迷糊糊过了一段时间,一道耀眼的亮光把我惊醒,门开了,走进来几个当兵的,其中也有刚才捆我的那两个。他们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又开始捆我。这回不是“苏秦背剑”式,是五花大绑,比刚才更结实。我稍一表示不服他们就揍我,除了脸部以外,哪儿顺手就往哪儿揍。等把我捆好后,两个士兵就把我拖着往外走。我不知道他们这是把我往哪儿送,但我从他们揍我的情况觉察到事情有些不妙。我很快就顾不上那些了,因为这一次捆得太紧,两臂以及脊背由于血流不畅开始变得冰冷,挨揍的地方隐隐作痛,这使我不可能高瞻远瞩地考虑以后的事情,并且灰心丧气。

士兵把我架上一辆解放牌卡车,一溜儿还停着七八辆,四边有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帽子扣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一个个紧张地站在那里。不远处,传来开了锅似的口号声,等我渐渐明白过来的时候,口号声突然激昂起来,一队解放军列队跑过来,每两个人架着一个五花大绑剃了光头的人,甩粮食口袋似的一个个扔上车,然后他们也爬上车。我站着的这个车立即热闹起来。一个被捆成虾米似的老头撞在我身上,腿一软,躺在车厢板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当兵的强行把他架起来,往驾驶台上搡,脖颈里立刻插了一块长牌:“反革命强奸犯XXX”,名字用红墨水打了个不太流畅的大叉。

我这才注意到,这一溜七八辆军车厢板上都粘着一方白纸,上面写着“刑车”两个字。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涨大了。我跳起来,高声喊道:“你们凭啥子杀我!放开我!你们不能把我啷个样!”

押着我的两士兵显然早有准备,他们用膝盖用力跪我的腰眼,不让我跳起来。一个兵把我的头发拽住用力往后扯,另一个用一根细麻绳往我脖颈上一勒,使我再也喊不出声来。我脖颈上也被插上一块木牌,我看不见它,大约写着“反革命藏枪犯”之类的字。

车发动了,一辆接着一辆开上街头。大街上站满了人。我感到喉管被勒破了,一股甜腥腥的热流直往肚子里流淌。因为头发被拽紧了,低不下头来,我只能看见一片天。我在那里找不到平衡,不知道我是在升华还是在沉沦。我憎恨眼前那片白晃晃的洁净和坦然。我全身都僵直了,直想骂出来。那时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一颗原子弹或者一把斧头。

我不知道是怎么被拖下车,轰轰烈烈地被两个肌骨紧张的大兵拖出一段路,按倒在沙滩上。我的一边是那个强奸犯老头儿,另一边是一个年轻人。不远处是一条麻木不仁的河,河水弯弯曲曲的,一点也不好看。我下意识地想挣起身子来,一个兵冲我腿弯狠狠地踢了一下,让我复跪下去。我的嗓子眼干极了,小腹一阵抽搐,头皮像是抹了一整车皮的清凉油。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不停地在那里跑来跑去,一边气急败坏地喊着什么。不远处,两个当兵的戴着大口罩从一辆吉普车上跳下来,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其中一个走到我身旁。两个押兵松了手往旁边一闪。轰的一声枪响,那个跪在地上的年轻人跳了起来,像是要逃开,又像是在做一个难度极大的舞蹈动作,整个身子向前猛地一扑,扑倒在地上,不动了,一条红色的水蛇猛地从他卧倒下去的地方窜向我,顺着我的膝头攀上大腿。

身旁什么地方轰地又响了一枪。

八天以后,我从县里被押回公社,训了一顿话,当天就放回生产队里了。

我回生产队时,澎河对岸站着黑压压一群人,领头的是生产队长吴卿有。事后有人告诉我,人群中还有两杆火铳,可惜的是因为火药受了潮,没能打响。

从人群中扑出一个小黑点,跃进河里,溅起白色水花向我泅来。我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泪水簌簌地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阿格龙泅过河来,湿漉漉地扑进我怀里,我们俩一屁股坐在河滩上。我抱着阿格龙,把它抱得紧紧的,我们俩都哭出声来了。

事后我才知道,自从我被捉到公社之后,阿格龙每天都卧在澎河边上,铭心刻骨地盯着对岸的公社大院,然后公社的院子里从此不得安宁:公社食堂养的猪相继死了好几头,猪头被咬得残缺不全,剩下的猪像是得了神经病,整天不食不睡,尖锐地叫个不停;干部们喂的鸡婆一只只失踪了,几天后,不是在水缸里浮起来,就是在谁的床下僵挺着被扫出来。

那天晚上吴卿有杀了一只鸡婆在家里为我压惊。队里所有有身份的大社员都来了,围在一起抽臭烘烘的叶子烟。吴卿有端起酒碗对我说:“日你妈,看不出来,老邓你是一条汉子,我就佩服你这种人!”

七支枪是我被放回来的前四天交到公社的。没有人告诉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我知道,那与关鸿有关。

关鸿和阿格龙关系的融洽,是“匿枪事件”之后的事,那以前关鸿毫不掩饰她对阿格龙的厌恶。阿格龙丑陋、粗野、桀骜不驯,这些极端的坏毛病都不能使关鸿爱屋及乌。我不知道如果没有米娜,关鸿会不会这样。问题是有米娜,有米娜的娇美、温顺和善解人意,这就导致了阿格龙的悲剧,它一直无法从关鸿那里得到谅解。关鸿对米娜的偏袒,也就常常无缘无故地显露出来。

1976年9月的一天,是个赶集日,关鸿收拾了背篓去区里的集市上赶场。米娜像往常一样,很早就坐进背篓里,等着关鸿背它去场上。按照常规,这种事情是没有阿格龙的份儿的,但阿格龙憨憨的,从来记不住教训,也早早守了米娜,隔了背篓,很殷勤地用半截褐酱色的肥舌头去舔米娜粉嘟嘟的鼻子。

关鸿收拾好,肩上挂着一只洗白了的军用书包,从屋里走出来,说:“米娜,我们走。”

关鸿背了装着米娜的竹篓走出吴家潭子,发现阿格龙乐颠颠地跟在后面,便没好气地戗它道:“死鬼,你跟来干啥子?”

阿格龙傻呆呆地抬了头看关鸿的脸,一副极不明白的样子,看关鸿盯着它,知道关鸿是说的它,又被关鸿在屁股上踢一脚,说:“你回去,哪个情愿带你?”

阿格龙被踢了一脚,十分不愿意地轻轻叫了一声,用那只斜眼去看米娜。米娜十分自在地在竹篓里坐着,模样安详动人,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阿格龙就知道再没有希望,痛苦地耷拉着耳朵,慢慢往回走。

关鸿背着米娜到集镇上邮了家信,买了煤油咸盐,扯了二尺纱布,竹篓里的米娜换了杂物和几斤刚下树的脆柿子,米娜则娇喘吁吁地在她脚边雪球一样滚动。两个人离开集市,行一气歇一脚地往家走。

眨眼间,天就变了,雪崩似的下了一阵大雨。那雨是出自九月的秋天,蓄足了气,性子野,雨点儿没大没小,第一阵就把泥地打出麻子脸似的一片来。关鸿身子弱,脚踝子纤细,原先就没有力,见雨来得猛,连忙招呼米娜在一家铁匠铺里躲雨。

雨一气下了半个时辰,说收就收了。雨过天晴,关鸿带着米娜继续往家走。回家的路上要过澎河,澎河窄,平日里,浅处清澈得能见到河底,最深处也淹不及大腿根。若是遇到没有风的时候,河里的小鱼就像是在镜面上浮着似的,看得清清楚楚。山水下来,河水说涨就涨,吹猪尿脬一般,有多大力气就能吹出多大的球球来。关鸿害怕被阻在集镇这边,误了回家给我做午饭,慌不迭地■。先下河时,那河水还明亮着,很羞涩地不露声色,待关鸿抱着米娜■河中央,远处的山洪就一路吼叫着过来了。

俗话说,九月里山水抬着山。

关鸿脚慢,山洪脚快,关鸿走不过山洪,河水眨眼就漫上了关鸿的腰。若那时关鸿冷静一点,理智一点,放弃背上的竹篓和怀里的米娜,凭她上小学时在嘉陵江边玩水学成的一点水性,借着水势,说不定也能泅上岸来,捡一条性命。可关鸿却偏偏死心眼,不肯放弃竹篓,更不肯放弃米娜,手上不空,背上又有累赘,一个浪头打来,站不住,人就倒在水里了,在黄鲜鲜的浊浪里一上一下自由沉浮。

岸上有几个赶集回去的农民看见,惊乍乍地吼:“淹■!淹■!”

关鸿后来说,她那一瞬间万念俱无,只是痛恨自己被水卷了走,不能回来给我做午饭了,而且是一辈子也做不成了。

那时,岸边的农民只看见一条丑陋如狼的大黑狗出现在澎河边,它威风凛凛地站在堤岸上,做了一个深呼吸动作,纵身一跃,将石头一般紧密的浪劈做两爿,跃入河水中,四足扑腾,像一只水母,敏捷地追上了关鸿,张嘴叼住关鸿的衣领,拼死把关鸿往岸边拉。它颈上的毛湿了水,像针一样竖立起,刺得浪头痛苦地吼叫起来,浪头再用了一百倍的复仇去反击它。洪水在它的左右筹划出一团团白色的恶浪,始终抵御着它泅向明媚的河岸,而它的四只爪子坚定沉着地划动着,将浪头下隐匿着的一次次姗姗而来的死神逐一婉辞了。有好几次,岸边的人看不见水中的那一人两狗了,待喘过一口气,十几丈外又冒出了她们。那场生存与死亡的壮丽战争,看得所有观战者目瞪口呆,直至那条大黑狗精疲力竭地拖着关鸿和米娜爬上堤岸。

关鸿多半是因为受了惊吓,在床上躺了大半天。那大半天她一直看着窗外,呜呜地哭了好几次,一句话也不说。我劝她,说你没有死,阿格龙把你拖回来了,米娜也拖回来了,你们都没有死,你哭是白哭的。关鸿不理我,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仍是哭。我没有办法,只好不管她,蹲在门槛上,啃背篓里剩下的几只脆柿子。柿子被山水泡过,充满了泥腥味,连柿核里都浸进了山洪的泥痕,味道十分刺口。我一边啃柿子一边看阿格龙。阿格龙浑身龌龊不堪,眼角和鼻翼下挂着一串风干了的浪沫,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漫不经心地躺在屋檐下,在那里用尾巴把玩一枝柴棍。米娜自己到水田边梳洗了,毛皮依旧光滑雪亮,然后搭讪着走到阿格龙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头去爱抚阿格龙残缺的大耳朵,极力卖弄着风骚。

我差点儿没把柿核咽了下去。我觉得阿格龙真是够得上卑鄙了,它在关鸿的呵斥后,乖乖地从半道上返回,它根本就没有回家,而是在关鸿不注意的时候又悄悄跟上了她,在关键的时刻,它像一个英雄一样挺身而出,救了关鸿和米娜。其实它是乘人之危,运用自己的亡命和剽悍,外加一份运气,在轻而易举地洗刷了它与关鸿之间夙怨的同时,又赢得了米娜没齿难忘的爱情。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晚上关鸿不哭了,从床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狗们喂食。关鸿把拌了豌豆粉的煮南瓜倒在食槽里,说:“米娜,来吃饭。”然后她待了一会儿,补上一句:“阿格龙,你也来。”

米娜看看阿格龙,小尾巴摇得欢欢的。阿格龙很庄重地走到槽边,不知意味着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慢慢够向食槽。那一刻,我看见它那对没有眼白的眼睛里,弥漫出雾一般的湿气。

如果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我想我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简直就是一种楷模了,楷模得完全可以让我无须他求,融入我们活在的那个贫穷且丝毫没有特点的乡村里。

如今我生活在一个喧闹、疯狂、卑下、肮脏、诱惑俱全的大都市里,我的一言一行都与冷冰冰的机械和电器以及赤裸裸的金钱交易有关。因为这些,每一个早晨我都噩梦连连,不能心安理得地醒来,而晚上又都不能心无旁骛地入睡。我的心眼越来越狭窄,脾气越来越坏,好胜心越来越强烈,性欲越来越淡泊,精神越来越颓废,猜测越来越多。越走向现代化的文明,我就越明白了那个贫困山村的好处。我想我该留在那个山村里的,该和那个安静的女孩子以及一黑一白两条狗待在一块儿,而不是抛弃了她们,在别的什么地方,过着别的生活。

那个世界的毁灭当然不能全归于我的错。即使没有那次心血来潮,如今我也会生活在某一个被文明规范着的大城市里,这就是人类的进化史。一个人原本就不可能反对进化史对自己的安排。“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老庄先生早在两千年前就超远开阔地论述过这个观点了。当然庄先生也纵笔抨击过人性的虚伪和险恶:“人心排下而进上,上下囚杀,绰约柔乎刚强,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其居也渊而静,其动也县而天。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对于这种淋漓尽致的批判,现在的我已是心如止水般地服气了,但我不能承认十几年前的那场悲剧在我是有着什么险恶用心的,我没有而且恰恰相反,这才是真正的悲剧。

1976年的秋天,七队的知青鲁小毅被蚊子咬死了。

那是一种我们都知道的叫乙型脑膜炎的病。在我们知道鲁小毅得的是乙型脑膜炎的时候,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很棒的活鲜鲜的一个小伙子,得病之前还一气吃下了三只大南瓜,一天犁了四亩田,只几天工夫,人就成了一副干尸。

临死的前几天,鲁小毅已经水米不进。全大队十三个知青,除了关鸿出差回重庆帮队里买化肥不在,全都来了,守在他床前,其他大队也有要好的知青闻讯赶来。鲁小毅储藏在堂箱里的几十斤宝贵的谷子,眨眼就见了底,七队的生产队长当过几年兵,很讲义气,命令保管挑了一担苕种来,大家就守在院子里烤红苕吃,不时进屋看看昏睡的鲁小毅,看看他咽了气没有,除此之外茫然无策,不知能干些什么。

从公社请来的赤脚医生很兴奋,说:“这是瘟疫,好久不曾见了。”看我们麻木着,又积极出主意说:“莫劳神,死了就埋在乡下,乡下干净清闲,还省脚资。”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金琳在屋里喊我:“老邓!老邓你快来!”

我走进屋里,鲁小毅已经醒了,睁着眼在微笑,不断翻着死鱼一般的眼白。从他身上发出一股近似烂苹果的恶臭味,让人直想呕吐。

我凑到床前,说:“小毅。”

鲁小毅哼哼道:“老邓。”

我说:“我在这里,还有小光、田泽、如平、黑蛋,我们都在这里。”

金琳在一旁偷偷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没明白,看她。金琳小声说:“你不懂,他不是问谁在这里,他是有要求。”

我明白了,俯身对鲁小毅说:“小毅,你放宽心,我们已经给你家里拍电报了,你家里人正在路上。”

其实我是在骗他。他就是我在前面说到的那个孤儿:他根本就没有亲人,没有家,重庆只有一个老姑,我们没有给他那个已有四个亲生儿女在乡下当知青的老姑拍电报。我们就是拍了电报他老姑也不可能来。

金琳又偷偷拉我的衣袖,小声说:“你不懂,他不是问电报,他说他想喝汤。”

我笑了:“他想喝汤?他想不想起来去捉青蛙?要不然就下河去摸鱼?”

金琳着急了:“是真的,他说了,他说他想喝汤。”

我想,原来是我自己搞错了,他真的想喝汤。我就说:“想喝汤还不容易?想喝什么汤?想喝鱼汤我们下河摸鱼,想喝鸡汤我们去‘打猎,想喝咸菜汤我们去农民家讨。”我一脸严肃地问鲁小毅,“小毅,说吧,你想啷个样?只要你想得出来的,我们就办得来,就是天上飞着的天鹅,我们也薅了翅毛给你弄来。”

金琳在一旁干巴巴地说:“他没有说天鹅汤,他说他想喝狗肉汤。”

我奇怪地看了一眼金琳,又看了一眼鲁小毅,我觉得这个念头十分古怪,简直比喝天鹅汤还要古怪。我冲出屋,对散坐在院子里的知青们喊:“伙计们,买狗子去!”

十几条汉子立刻丢下手里的烤红薯,撒网似的四野铺开,去买狗子。

半晌后,出去的人隔三岔五地回来了,无一例外,全都整整齐齐空着手,农民都不愿意卖狗子。不是向来不卖,逢到冬月也是卖的。秋天里狗掉毛,狗皮好比一张粪纸,一个钱也不值,而一张冬月和腊月制出的狗皮,在区里供销社可以换回四五斤粮食来,谁也不愿白白丢了五斤粮食,那让人心疼。

那时鲁小毅开始翻白眼了,嘴大张着,涎水噙不住,面汤似的落下来,糊满了肮脏的脖颈。金琳在一旁手足失措地哭,说:“啷个办?啷个办嘛?”

我打了个寒战,突然地在那一刻心血来潮。我对身边的人说:“跟我来。”

四个男知青在知青点门口堵住了米娜。

皮带套在米娜娇纤的脖颈上时,它还欢天喜地地冲我撒娇,以为我是在逗它玩耍,还叫了观众来助兴。但只一刻工夫,聪明的它就醒悟到这不是一场温柔的游戏,而是一次血淋淋的屠杀。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像米娜那样懂得命运的动物了,直到它死于非命,它都没有向我——它的主人之一求救。也许它真的求救了,我会因为良心不安而制止那场屠杀,至少我会让人干得漂亮一点、利索一点,以免它死得太痛苦。但米娜没有。它四足蜷缩,被一条麻绳轻巧地悬在房檐上,雪白的秀毛立刻浸出紫灰色,湿漉漉的小鼻子灿然若一朵黑色雏菊,因为呼吸困难,急剧地翕合着,像是要轻轻曼曼地绽开来。

黑蛋从门后找来一根铁头打杵,站在那里,运了运气,将打杵举起,在空中抡了一个圆。打杵的铁头准确无误地落在米娜娇小玲珑的后脑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红得透亮的血浆刺破空气,从米娜后脑勺的雪白皮毛下游出来,欢快地滴落在房檐下,青石板焦渴地呻吟着,冒起一股腥甜的烟尘。米娜的四只脚爪极倦地慢慢放松,又慢慢搐紧,有一小注血从它的嘴角流出来,弄脏了那附近白得圣洁的绒毛。它显然想矜持地保持生来的洁癖,拼力合紧牙关,咬住嘴唇,不让血流出来弄脏了皮毛,但它却失败了。它不能止住身体内的血河,它们破堤而出,越流越激动,越流越欢快,青石板很快就变了色彩。它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睁着它那双美丽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们。

黑蛋霉气地骂了一声,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这回他在空中抡了两圈打杵。这回打杵的铁头更加准确和凶狠地敲击在米娜的后脑勺上。

有几星温暖的血溅落到我眉间,粘在那里。

米娜迅速地在空中打着旋。在关鸿的训练下,米娜翻跟头的技巧已经出落得炉火纯青了,但以往的所有嬉戏,比之眼下的旋转,都显得黯然失色。

四周站着的人喊了一声,迅速站开,唯恐血溅在身上。只有我挪步不得。

米娜旋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然后又由快到慢地朝另一个方向旋转,最后停在那里,不动了,它那双美丽而温存的大眼睛渐渐失去了暖意,恬静地对着我,一眨不眨。

“好了。”黑蛋咕哝道,从屁股兜里掏出鳝鱼刀走过去。黑蛋是老手,剥一条狗只需一支烟工夫。

鲁小毅在当天夜里死去了。熬成的米娜汤他到底没能喝进一口。金琳给他喂汤时,他已经进入弥留状态,牙关紧合,好像他盼望已久的汤一点也不好喝似的,那些汤,全都顺着嘴角流淌到草席上,立刻凝成一片片白脂。

秋天里阴气重,人在屋里停放不得,得埋掉。几个好事的老人对我说:“娃儿去得蹊跷,该做台道场才是,要不来世变不成人。”我没有依这主张。我们是知青,知青不兴这个,知青只关心能不能回城,不关心来世变成什么。

我们听从了公社赤脚医生的建议,打着火把把鲁小毅埋在了他屋后的那片竹林里。我们不可能把他拖回重庆去,他的老姑有四个知青儿女,顾不了他。我们也不可能把他停在那里,大家都要挣工分,挣工分把自己喂饱,好长个子,不可能老是守在那里烤红薯吃。我们在竹林里挖坑,人多好干活,挖一个坑和填平那个坑用不了多少时间。活很快就干完了,大家在那个挖开又填上的坑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拍打着身上的泥巴往回走。

半路上,黑蛋突然站下来问:“汤怎么办?”

我没有明白,站下了,看黑蛋。

黑蛋做了个抡打杵的动作,瞪着眼睛看着我,说:“米娜汤。”

我没有反应,仍然盯着黑蛋。我的脑子出问题了。

黑蛋看出来了,就说:“反正小毅也不能喝了,他不喝我们喝。”

黑蛋说罢,带头朝鲁小毅的屋里冲去。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呕吐起来。

我刚吐完,嘴还没揩干净,二生产队的一个娃儿就在远处喊:“老邓!老邓!”

我站起身子来,看远处的娃儿。那娃儿牙关咬得格格响,提心吊胆往这边瞄,大约是害怕鲁小毅歪歪倒倒从屋里走出来了。

我问:“冬娃子,啥子事情?”

冬娃子说:“不好了,老阿疯了!”

老阿就是阿格龙,生产队的人都那么叫它。

我问:“怎么疯了?”

冬娃子又瞄了一眼屋里,看出那里不会有什么人歪歪倒倒地走出来,就用手掏了掏胯下,得意洋洋地说:“昨天黑里,老阿在你们屋前吼了半夜,天都震得麻麻抖,以后就挨家挨户撞门。王黑儿去捉它,还遭它狗日的叮了一口。叮掉一大坨肉去。老阿没有叮我,它只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阿格龙怎么了,一种不祥之兆油然升起。

我回到生产队,老远就看见阿格龙卧在门前的房檐下,像一尊石头,见我走近,也不招呼,动也不动一下,眼里冷冷地射来两道寒光,明显是一道拒绝,那些欢叫撒野都陌生在了昨日。

我站住了,十分尴尬地说:“阿格龙。”

它将头扭到一边去,眼里含着屈辱和失落的泪水。它的短而阔大的嘴微微发着抖,陷下去一边的颞颥痛楚地抽搐着,浑身的皮毛因为极度失态而失去了光泽,两只前爪深深抠进了石板缝里。那石板上,还残留着米娜的血迹。

我走过去,想去抱它,也许这样多少能表示一点儿我的抱歉。但我只朝前走了两步,阿格龙的喉间就发出低哑的咆哮,两只前爪猛地一收缩,站了起来,一块青石渣从石缝间飘出,溅在我脸上。我愣了一下。我在它血红色的眼睛里捕捉到一种陌生的敌视的情绪。我明白了,它是在阻止我走近那块青石。

在我杀死米娜的那个地方,阿格龙整整四天四夜匍匐着,不吃不喝,也不准任何人靠近那块沾有米娜鲜血的青石板,谁要走近,它就慢慢地站起来,抠动四爪,发出警告的吼吠。夜里,它不停地凄凉地叫着,叫声传遍了整个山村,寂夜因此显得格外苍凉和捉摸不定。关鸿去重庆买化肥了,知青点只有我一个人,我和阿格龙隔墙相峙,阿格龙的叫声通知我一种残忍的野性的复苏,一种超脱生死之境的■。叫声如泣如诉,制造了我连续四夜的不眠。

四天之后,阿格龙失踪了。

生产队闹狼了。

阴历七月初七一过,入夜后就有伤人的露水出来了,大多数人夜里已不在晒场上纳凉,怕得了风湿,只有几个顽童,不愿意家里大人的管束,仍用一只大斗筐做床,在晒场上打闹至夜半,再稀里糊涂地睡。早上醒来时,人睡得七仰八合,头发润得能拧出水来。暑气已过,回家的人贪的是老来能寿终正寝,不回家的人求的是活着有一份自在。

狼便是那个时候闹起来的。

先是张寡妇喂的一只猪崽被狼叼走了,第二天在七子梁的黄豆地里发现了半边血肉模糊的小猪头,然后傅会计家两只奶羊在自家后院被吃得只剩下两副归不拢腔的烂皮子,屠杀现场,奶羊的残骸到处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紧接着,吴卿有家的两棵桃树被无端从半腰劈开了,断成两截。鬼爷来看过,很肯定地说,树被劈成这副样子,人不行,雷也不行,那是狼练爪子劈的。

惨案连续不断地发生,几乎每天都有无辜的生命遭到算计,一到夜里,生产队的人就把饲喂的活口关进家里,不敢放出来。在晒场里过夜的娃儿们声称亲眼看见了狼,一大群狼,田坎上到处飘荡着狼的绿眼珠子。大家在夜里也都确实听见了狼的嗥叫声。于是所有人家都把孔明枪取出来,填充上火药和铁砂子,埋在要害的地方,夜里提心吊胆地等着那枪轰然一响。但袭击者却狡猾得很,它们根本就不出现在那些要害的地方,那些枪一声也没响过,怎样埋下去的,第二天还得依原样取出来,仔仔细细掏出火药,这使埋枪的人大失所望。村里人都说这就奇了,纵是再狡猾的山物,也有马虎大意的时候,怎么就知道什么地方埋了枪,不朝那个地方探爪子呢?

明白的只有我。

我在一连串的血腥暴力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血案在扩大,并且有无休止继续下去的趋势,闹得村里人一上灯就再不敢离开家半步,年轻人不敢到山涧边去偷情,娃儿们也都被大人套得紧紧的,再不让去晒场上睡觉。村子里没有了安全,没有了快乐,没有了往日惯有的喧闹,有的只是漫长的夜晚和漫长夜晚里的恐慌。除了一条狗,任谁也没有这样训练有素的通天之术。我明白这些,心里充满了对无辜者的愧意和自责,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恼羞成怒。虚伪的自尊没日没夜地在我血管里冲腾不休,它们折磨着我,使我无颜走出茅屋,面对众人,使我死不瞑目,我觉得我要不把这件事结束掉,就完全不是一个男人!

我进山去了。

鬼爷听我说要借来儿下山去降伏它那个孽子,不禁仰天大笑,鼻涕拉着线落在肮脏的青衫前襟上。

鬼爷说:“你是憨了还是傻了?你琢磨琢磨,方圆百里,你到哪里去找阿格龙的克物?”

我不服气地说:“来儿是它母。”

鬼爷讥笑道:“母能啷个?若是捕个狗獾,叼个狼崽,追个熊娃,来儿对付得下来,换了阿格龙,来儿只怕奈不活。那龟儿子,估不定父是谁呢。”

我绝望地说:“一村人无辜,那就撒手不管了?”

鬼爷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狗子撵下坡的兔子,还得狗子去叼。这件事,除了你自己收拾,谁也帮不了你。”

关鸿从重庆买化肥回来,听说我把米娜杀死了,又气又怨,落了好几次泪,原先极温柔的她,竟然暴躁了几次,专门从重庆给我带来的怪味胡豆和江津米花糖也不拿给我,都锁到箱子里,连着几天都没有到我的小屋里来,也不让我进她的门。虽然几天后,她从她屋里出来,自己摸上我的床,但再也没有以往的缠绵了,木头一般呆呆的,对我也是应付的多了。我自知理亏,一肚子阴火无处撒,便拿着关鸿的身子出气,不依不饶地纠缠她。她挺着,任凭我怎样糟蹋,也决不吭一声,完事就侧过身子偷偷流泪,直到天亮,再悄悄下地去做饭。那几天,我完全变成了一只毫无人性的狼坯子,整天想着做恶事,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往外冒恶水。我好恨,阿格龙背叛了我,连关鸿也背叛了我!

几天之后,我和阿格龙狭路相逢了。

那天晚上,我在一队知青李小光屋里喝酒,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往回走,刚出一队就歪倒在田里,吐了个稀里哗啦。等吐过了,爬起来,凑着田角喝了几口生水,感觉好过了许多,起身再走。脚下踩云似的往队里去,还没进村,就听见一片狼嗥。我肚子里的酒全吓醒了,化成一背臭汗,顺着脊梁往下淌。我站在夜风中,瞪了眼睛看,不远处的山梁上,星星点点,鬼火似的闪烁着几星绿莹莹的狼眼。村里的狗全憷着,躲在各自家里,大气不敢出。黑灯瞎火,月色冷笑着照过来,罩我在无援之中,任凭狼嗥声宰割。我站了一会儿,狼嗥不止,我想我不能永远站在那里,就继续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往坡上爬,眼见离家不远了,冷不丁地,前面的田坎上立出一个■的影子来,立在我面前。

是阿格龙。

凄冷的月光下,阿格龙斜着身子昂头站在那里,肚子松弛,毛皮蓬乱,两肋间凸现一排生硬的栅骨。几十天不见,它的颈毛已经失去了光泽,左颞颥陷得更深,眼睛反而突出了,没有遮拦地射出冷幽幽的寒光。

我不能通过,我知道这就是它的意思。我不想争论,我知道那样的争论不会有什么结果。我退回去,绕到另一条田埂上,走了一半,发现阿格龙又冷冷地坐在路的那一头。

我明白今天是无法逃避了。我撑着胆,借着酒劲,慢慢走近它,说:“阿格龙,是我。”

阿格龙坐在那里,没有反应。

我说:“阿格龙,你今天来寻我,我是明白的。我不能解释,米娜它是我杀死的。”

从阿格龙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哭泣。我想那是哭泣。

停了一会儿,我又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米娜已经死了,你想报仇,你恨我,离开了我,你把村子里的活物一样一样都咬死了,你的仇也都报尽了。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你的对手,狗不是,你母来儿不是,连我也不是,你还能咋样?你最多也就是把我也咬死,对不对?”

阿格龙慢慢地抬起身子,寂夜和风被它抬起身子的动作挤压得生疼了,在黑得滴墨的夜色里发出呻吟声。一只紫头蛤蟆鼓足了劲,小心翼翼地仰天长啸一声,将三两星担惊受怕的清露赶进我■的头发中,在那里瑟瑟发抖。阿格龙默默地盯着我,一言不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感到我的眼眶湿乎乎的,泪水流淌到了嘴边。

我哽咽着说:“阿格龙,你说,你想啷个样,你要真想咬死我,你现在就咬。”

阿格龙抬了抬下颏,奇怪地盯着我,它那乱蓬蓬的皮毛中散发着森林里恶毒的气味,那些气味像一群毫无训练的蓝色精灵,狰狞地笑着,舞蹈着,歌唱着,肆无忌惮,强迫人心惊胆战,强迫人毛骨悚然,强迫人穆然肃立,让人不由自主地萎缩下去,再萎缩下去,萎缩成一粒草芥,无论对谁都感到卑微和怯懦,那样卑微怯懦下去,就渐渐而顽强地生出自虐和自戮的决心。

我看着阿格龙。我知道它不是独自站在那里的。它的背后,山坳里,星星点点的绿色狼眼逸如幽灵,隐现着,不断随风送来令人反胃的燥热和臊气。狼嗥声在寂夜里能够传出很远,能够传到所有有人类的地方,与人的恐惧扭成一团,而它们是在黑夜里的,人类看不见它们,它们才是主人,能够轻而易举占上风。

阿格龙在十几步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明显看透了我的仇恨和扼杀之心,它那一只半巨大的耳朵突然间耸动了一下,它的看不见眼白的眼睛里冒出两朵绿光,绿光开始转温,渐渐露出血色,四只爪子渐渐绷紧如弓……

然后,它消失在黑夜中。

我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田坎上。

第二天,全村人都在湾子里抢晚稻,我在拌筒边累得直不起腰来,突然听见后山坡上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我抬头一看,村里那头最好的牯牛正在后山坡上吃草,离牯牛十几丈的地方,一只狼头倏地从草棵子里探出来,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一共四只狼,它们箭一般窜出草棵,直扑牯牛。

那头牯牛是我们队里最大的劳力,队里七亩二分水田,全靠它来犁耙,队里每年给饲喂它的人评了三千五百分的高工分。

牧童的惊呼声使牯牛警觉地抬起头。它看清了冲它扑来的四只狼。它骄傲地摆了摆头,甩掉挂在嘴边的青草,低下脑袋,庞大的身子往后一杵,地动山摇地迎着狼冲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狼被牯牛撞击得甩出了几丈远,发出一声惨啸,就在那一瞬间,第二只狼就一跃而起,壁虎似的吸在牯牛的身上,成功地锁住了牯牛的喉颈。紧接着,另外两只狼鱼贯而上,将牯牛巨大的身躯拖倒在草丛中。

山坡上传来轰然一响,然后血雾悠悠然升腾而起,罩住了青的草褐的稞,牯牛在血雾中昂然一声长啸。

我在余下的那三只狼中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但我断定那三只狼只有五只眼睛。我向四下搜索——

我终于发现了它。在离屠杀现场几十公尺远的一块岩石上,黑色的阿格龙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静观着这场厮杀。

我被强烈的屈辱紧紧地封锁住,心脉一点点无援地衰弱下去。我知道对方是要将我置于极度的凌辱之中,那一场又一场的杀生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为了一个不放弃的证明:人的操纵和自由是何等可怜!我愤怒而又无能奋起,我终于承认了,我的卑鄙和胆怯全都是那么的无可救药。

几条蚂蟥乘人之危荡漾着水波儿游来,吸附在我的小腿上,吸盘隆隆启动。

一村人在湾子里昂着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坡上,呼救不得。

山坡上的那场血腥屠杀持续了十几分钟,余下的三只狼在十几分钟漂亮矫健的腾挪跌扑之后,仰头长啸数声,凯旋。

那天,村里的恐怖达到了高峰。

然而自此后,狼的踪影便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村子复归安宁。

十一

破镜重圆的日子并不曾出现复苏的新鲜,无非暑尽秋爽,秋去冬来。这样的日子长了久了,让人过得恹恹的,没有希望。

山腰上那栋屋顶草年年化着灰的知青点再没有人叱狗吠的热烈,一时少了许多活生生的情趣。白天,我和关鸿两个都去坡上出工挣工分,垭口那栋茅屋便寂静得如死了一般。一到夜里,山风敢大着胆子来袭击堂屋的那扇破门,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脸,一千一百个欺负着这屋里没人再会去院子里跳跃狂吠,吵出一个热闹的黑夜来。

夜夜油灯都熄得早,不是为省油,是我和关鸿,我们玩不出什么更好的游戏来。躺在床上,静听屋后竹林爽爽朗朗地争吵不休,在专横跋扈的山风里,山涧里的溪水渐渐凝住了。在无声中自我作践,以此来演绎两个对立的世界。

自从在“匿枪事件”陪过杀场后,我便觉得这世界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人生无非好死赖活两种,一切的变化都是短暂的,到头来都得落进那两种结果中去。那以后,我失去了发奋的欲望,一切公干全丢开不管,书再懒得看,文章也懒得写,晚饭后扔下碗就缩进被窝里,一梦复一梦。这种大彻大悟的表现很使关鸿高兴了一阵子。关鸿认为我这样与世无争,可以逃避很多麻烦,照这个样子生活下去,就会创造出宁静的日子,比怎样的官福利禄都胜出百倍。所以她总是在每天晚饭时在吊子里温好热水,我丢下碗只需洗脚,再不用做别的什么。她洗罢碗筷,收拾好堂屋,用不着再招呼其他活口,闩了门,再洗了自己,就轻手轻脚钻进我的被窝里。

我们一直默契地回避着一个话题,虽然在我俩之中罪犯只有一个。女人的悲哀很容易被别的东西替代,只要她仍然有依偎处。

关鸿爱在我胸前用指头细细地画字,然后要我猜。无非是她的名字,加上“爱”呀什么的。我不喜欢这种细腻的游戏,故意猜错。她也不烦,十分好脾气地重写,一笔一画,写了再叫我猜,一直猜到我烦了,用背去对着她,她才捂着嘴吃吃地笑,移过身子,抱了我,凑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好傻,这是爱字呀,要你猜过无数次,你回回猜不中。记住这个字,别的字你都可以忘记,这个字,我是不准你忘记的。”

我哼了一声,并不理她。我真的想忘记一切。

关鸿的灵气全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了。她把下颌滑溜溜地枕在我的肩胛上,若云若雾地说:“厂里传出话了,要办顶替了,我爸爸妈妈都可以退,家里就我一个知青,要都退了,我顶都顶不赢。他们都说我几好的福气哟,我也觉得是,你说呢?”

我做假眠状,轻轻打着呼噜。她狡黠地一笑,不信我的,依旧自己说下去:“我想好了,要办我就第一批办,回去当工人,戴白帽,穿白兜,拿工资,星期天上电影院看电影,几安逸哟。我看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办,哪个给你做饭,哪个给你洗衣,哪个给你端汤送水伺候你,迟早饿死你,才好。”

关鸿说完自己吃吃地笑,笑不出多远,见我仍不答理,她就沉不住气了,小猫一般贴过来,指头挠着我的手腕,一下重一下轻,张皇失措地说:“你莫信,莫信哈,刚才是我唬你的,我怕你忘记我,我才唬你的,你莫往心里去。我不会走,爸爸妈妈都退了我也不会走,分我最好的工种也不要,我就留在你身边,给你做饭,给你洗衣,给你端汤倒水,一辈子服侍你,一辈子我们都不分开。这里好,我们就留在这里,我们什么也不要了,什么也不求,就要我们两个在一起……”

关鸿张皇失措地说着,泪水悄悄滴落在我的脊背上,润现出先前用指头画出的那个字。一直到我按捺不住,转过身来搂紧了她,按了她在身下,她又惊慌地抵挡我,乞求道:“要不得,现在要不得,这个月还没来好事,上次医生说了,我已经掉了三个,再掉,以后就莫想怀上了。”

垭口上那栋茅屋的夜,苦楝子果一般,生长着一个谁都不愿掰开的秘密。

十二

1976年冬天,“文革”以后最后一批推荐制招生工作开始了。大部分知青在此之前就开始了酝酿和筹划,在招生组下来前的头几个月,信件和电报不断往来于开县与重庆之间,传递着酝酿和筹划已久的种种内容。对知青和农村里的各级干部来说,这是另一种意义的收获季节。

我自知有了“匿枪事件”,政治身份已经改变了,不再拥有了任何机会,这时便与世无争,两耳不闻窗外事,每天早睡早起,去坡上做活,和农民没轻没重地打闹,收工回来。帮着关鸿烧火做饭、挑水推磨,闲下来,就抱着关鸿那只半导体收音机,收邻省电台里的豫剧和花鼓戏,晚上早早闩了门睡觉。心境好的时候,我会逗关鸿,劝她早点办顶替回重庆,说她回去当了工人,可以随时寄麻辣胡豆和江津米花糖来给我解馋,也算支持我在广阔天地扎根一辈子了。关鸿知道我说那种话,并不是认真的,看我情绪并没有因为上不了大学而受影响,也就高兴了许多,笑眯眯的,任我贫嘴。

那天晚上刚收工回来,担着桶准备去河里挑水,突然听见有线广播里通知我立刻去公社,“有要事商量”。关鸿也听见了广播,甩着一双湿手冲出屋来,见我还愣在院子里,激动地说:“是喊你,是喊你,快去,说不定和招生有关呢!”

我二话没说,放下桶就走,一只桶被我慌忙地踢了一脚,滚出老远,我也不理会。一路上,我激动地猜测着,为什么会通知我去公社?在公社等待我的是什么?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算得上要事?我那么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想得两条腿直打战,路都走不直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我的与世无争,我的自得其乐,我的随遇而安,不过全是一种伪装,一针麻醉,一种无奈。骨子里,我从来没有一天放弃过出人头地的欲望,那种欲望只是潜伏着,等待着机会,一旦机会来临,我就会脱去伪装,摆脱麻醉,征服无奈,甚至逼我自己不顾一切地去捕捉哪怕是一根稻草的机遇。

我进了公社大门,文书把我带进张继全书记的办公室。张书记在看一份文件,见我来了,客气地说:“你来了?坐吧。”

我在张书记对面恭恭敬敬地坐下了。

张书记把手中的文件放下,身子往太师椅上靠了靠,关切地看着我,说:“啷个样,这段时间农活重不重?”

我说:“坡上的庄稼都收了,正在犁冬水田,活不重,还能对付。”

张书记问:“听说你们永合闹狼了?”

我迟疑了一下,说:“闹了一阵子,后来不闹了。”

张书记“哦”了一声,看了我一眼,突然说:“今年的招生开始了,你有啥子想法?”

我的心咯噔一跳,心里想,终于说到正题了,果然就是这事。我强作镇定,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的情况,领导清楚,也不允许我想太多。不过我想,念大学是为了革命,在农村种地也是为了革命,只是分工不同。”

张书记矜持地笑了笑,看了看推门走进来的谭道良,示意他坐下,转头对我说:“你有这种想法,证明你还是经得起考验的,公社培养你这些年,希望你能在知青中做个榜样,也算是没有白培养。当然,你走了一段弯路,跌过跤,那是很深刻的教训,教训是不能忘记的,要时时刻刻牢记,随时拿出来敲打自己。不过,你跌了跤,我们不希望你躺在那里不动。而是希望你能爬起来,重新往前走。”他停顿了一下,说:“公社有个想法,准备这次以组织上的名义,送你去上大学。”

我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撞翻了旁边的废纸篓。我感到太阳出来了,光芒万丈,万丈光芒,积雪消融,冰河开冻。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该不该喊“毛主席万岁”,虽然那时毛主席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但我觉得要喊也不会有什么错误。我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我说:“谢谢公社领导的信任,我知恩图报!”

张书记和谭道良相视而笑。张书记笑得内向,谭道良笑得露骨,两个人都是一副太上皇的样子。笑过一阵子,张继全示意谭道良给我倒一杯水,然后说:“不过,你上大学的事,现在还只是一个初步的设想,我们公社革委会研究了一下,为了确保能够培养真正合格的大学人才,我们还有一整套方案,需要你配合。”

我愣了一下,一片茶水泼在手心里:“ 啥子……方案?”

“我们希望你学成之后,能够重新回到农村来,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我的脑子里即刻升腾起一片白雾,刹那间呼吸停止了。但我反应极快,尽可能表现平静地说:“我当然要回来,我保证。”

“那好。我们考虑了一下,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我查了一下你的档案,过年你就虚岁二十二岁了吧?二十二岁,不■,要是解放前,早抱上娃■。哈哈。我们是这样考虑的,准备在农村给你成个家,一个真正城乡结合的革命化的家庭,当然,这个家必须在你上大学以前成,这样方案就完整无缺了。老谭,你来具体说一下。”

谭道良咳了一声,说:“公社革委会经过慎重考虑,并且做了大量的政审工作,准备给你介绍立新大队的民办小学教师朱承珍,她和你同年,是共产党员,祖辈三代都是贫农……”

白色的雾渐渐沉淀下去,凝成一层薄冰,将我封锁在窒息里挣扎不得。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精心谋策的算计,是一场经过周密安排、充满政治娱乐的狩猎,我在这场狩猎中只不过是一头可怜的猎物。可我是一只饿昏了头的猎物,明知四周布满了陷阱,嗤嗤燃红着嗜血的弹丸,却无法摆脱。一切都设计得那么巧妙,那么周到,那么冠冕堂皇,以致每一个细节都是无可挑剔的。而从这个诱饵下逃开的任何人都是傻子,就好像走进了阿里巴巴的那个藏宝洞,你不可能害怕陷害,考虑后果,什么也不拿就心安理得空着手逃出来。

那两个人微笑地看着我。他们谙熟政治绑架的谋略并且清楚我饥饿的程度。他们明明知道他们胜券在握。王八蛋!

选择之刃慢慢划过大脑,刺痛一寸寸传来。但我没有让他们等待多长时间,更没有让他们失望。我平静地看着那两个等待着的人,平静地对他们说:“我服从组织的安排。”

十三

我的叛逆绝不是在1976年深冬的那次招生中才滋生出来的,作为一个生命,我身上更多的人性不过是一种习惯,一种无可奈何的伪装,一种被世境强迫挟制着的伪自觉,在那下面,不愿被人摆布和渴望摆布他人的欲望从来没有一天消失过,萎缩掉的不过是被强有力的社会规定所浓缩了的欲望,它们最终仍会膨胀起来。我要生存下去,要生存得比其他人更好、更坚强,要主宰自己并且主宰这个世界,这就是我渴望的现实。为了这个现实,我拼命地努力过,发愤过。那些努力的结果常常破碎了,幻灭了,不断的失败将我击退到绝望的渊薮,然而幻想没有一天不在顽强地滋生并且悄悄袭来,它们强烈地刺激着我,令我激动不安,使我再一次伺机跃起。很多时候,我被我骨子深处活跃着的那种狼性的顽强感动得热泪盈眶。

人何异于狼?

我从公社回来时,关鸿远远地在知青点门口迎接我。

关鸿焦灼不安,转而又欣喜若狂,立刻去村子里换鸡蛋,说今天是个节日,一定要庆祝一下。做饭的时候,灶膛里的火不住地蹿出来,跳进她的眸子里,使她的眼中立刻就有了美丽动人的星光。因为我能够上大学的喜讯,她又激动又高兴,以至没有立刻发现我反常的冷漠。

关鸿一边烧火煮饭一边喜滋滋地说:“这回好了,你去念书,我顶替父母进工厂,我们一起出去,一起回重庆,可不是一场大福气?”

见我不答话,关鸿又说:“不要紧的,学徒工有三十七块半工资呢,我哪里能花那么多?有十块八块买饭票就行了,其余的,我月月寄给你,你可以买怪味胡豆和江津米花糖吃,也不用为学费发愁了。”

我坐在里间,听关鸿快快乐乐地在堂屋里说着,答不出话来。关鸿以为我在公社谈话谈累了,不愿开口,便不再找我说话,轻轻哼起一支歌:

那是一个难忘的早晨

妈妈她送我到朝天门码头

妈妈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

心酸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裳

我说妈妈你别悲伤

……

那晚早早吃了饭,没等我表示什么,关鸿已溜进我屋里,先钻进了被窝,等我上了床,她小鸟一般温存地贴过来,偎进我怀里,睁大杏眼望着屋梁上悬挂着的草节子,兴奋地对我说:“你说,我们啥子时候成家好?是办回去就成家,还是过几年再成?嗯?照说,早成了家,我就能正大光明去学校伺候你,让你好好念书。还有,我想着,也该正儿八经要个娃儿了,你不晓得,我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总在怀,可是一个也怀不巴实,怀上就掉了,我就在梦里哭哦哭哦,你说笑不笑人?我想,这次我怎么也得把娃儿怀住了,咬紧牙骨也要怀住,就这一回,以后再不怀了。我不要你分心,你尽管安心念你的书,莫管我,我在屋里头悄悄怀,悄悄生,然后喂他一个肥嘟嘟。等你念完书回来,他就能满地跑,会喊你爸爸了,好不好?你说说看,你是想要男娃儿呢,还是想要女娃儿?我按你的愿望生,你想要哪种我就给你生哪种,嗯?……你要是不愿意早成家,也要得,那就过几年,反正我听你的,啥子都听你的,你去念书,我在屋里头安安心心等你,我还能挣钱补贴你,我会加班,厂里加班费高……”

那天晚上,关鸿一个人絮絮叨叨到半夜,累了,依偎在我怀里甜甜地睡去,样子幸福而动人。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头顶上那些居心叵测生满了绿色霉苔的谷草,从平缓而执著的心脉里感到一种超载的苦涩和升华的凄凉。我知道,包括伦理、道德、良知在内,任何力量也无法把我再拉回到守旧之中了。

第二天早上,出早工回来,吃过饭,关鸿洗着碗。我对关鸿说:“关鸿,你先莫忙收拾,我有话对你说。”

关鸿笑起来,嗔怪说:“看你,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念大学,已经学会摆谱了。说啥子你就说,我洗碗就不能说呀。”

“好,那我就说了。”我硬着心肠,一咬牙说,“我要结婚了。”

关鸿吓了一跳,脖颈间飞起一片红潮,丢下手里的碗,朝门外飞快地瞄了一眼,慌慌张张说:“那不行,不行的!你傻了呀,你还没有出去读书,我的手续也没有办,国家有规定,成了家就不能办回重庆。再挨两个月你的通知就来了,我也该办成了,两个月你都挨不得呀?”

我说:“你听错了,我要结婚,是和立新大队的一个农民,不是和你。”

关鸿笑了,咯咯的,说:“越说越邪了,你龙卷风中都不会歪着身子走路的人,啥子时候学会了编故事?就算我没有答应你,你也不该编故事来诓我,你好拐,我不同你说话了。”

“不是编故事,是真的。那个女的和我同年,名字叫朱承珍,在民办小学当老师,是组织上安排我们结婚的。”

关鸿不笑了,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我一眼,声音有些生涩和颤抖:“你……你莫诓我,你知道我胆子小,不要吓我……”

我坐在那里,捏住了饭桌的一只腿,手心里感到了深深的硌痛。我说:“我什么时候哄过你?是真的。”

关鸿手中的碗哐啷一声掉在地上,跌碎在她的脚前。

“不!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从来没有,你不能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她丢下手中的筷子,扑过来,扑倒在我膝前,恐怖地瞪大了杏眼,拼命地摇撼着我的腿,“你是在哄我耍,是不是?你不是真的,是哄我的?你说呀?说话呀?”

我不能说话,鼻腔里有一根血管破裂了,滚烫的血流汩汩地冲进了我的口里,淹没了舌头和牙齿。

我不能说话。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三年以后,我在结束自己的学业时,选择了《中国古典悲剧中女性形象的嬗变》为课题,做我的毕业论文。我整整一个暑假躲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写它。那一个暑假我一直流着鼻血。

我的导师黄白先生1950年代在齐鲁书社出版过一部著作,《中国十大古典悲剧考究》,这部著作足足让他骄傲地啃了三十年老本。

先生在他那个充满了玄秘气味的书斋中气急败坏地把我的论文稿用力地摔在地毯上,喘着气吼道:

“你混蛋!这是马致远的王昭君么?!是高明的赵五娘么?!是孟称舜的娇娘么?!是孔尚任的李香君么?!是方成培的白娘子么?!你不严谨,下作坯子!你把她们糟蹋了!把中国古典文学的女性形象都糟蹋了!”

我无言,垂手站在地毯当中。我知道中国女性只有一个形象,只能有一个形象。那是我的认定,谁也拗转不了我。

但我没说,一个字也没说。我的嘴里噙满了鼻血。

那个寒冷的冬天,关鸿一直想用她的驯服和虔诚来暖化我,使我能够从冰冷的决定中回过头来,看见她不顾一切捧出的温暖的岸。她伺候我更加小心翼翼,更加热情洋溢,更加出神入化,更加动人心魄。每日每夜,随着千篇一律的台词,她的泪水默默流淌着,越淌越多,这使她几乎成了一个泪人。夜里,我再不让她进我的小矮屋。我把门闩上,听见她从她的屋子走出来,走向我的小矮屋,走近了,迟疑地轻轻推门,然后就是咬在唇间的啜泣。很久很久,脚步声才会离去,独剩我在小矮屋里,隔着头顶上的一片亮瓦,与长夜顽强对峙。

为了不在关鸿的软弱中坍溃掉意志,我提出两个人分户过日子,各不相干。关鸿无援地站在堂屋里,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将堂箱里的粮食分开,将屋后的柴火分开,将油盐碗筷分开,将过去两年里滋滋润润黏合起来的日子生撕活剥地分开,分成两个对立的世界。她苍白的脸痉挛着,痛楚和着泪水悄悄滴落下来。

我憎恨关鸿的逆来顺受,憎恨她到最后还不激烈,不变化出愤怒,不要求她应该得到的尊严和一份公平。我没有地方发泄自己,恼羞成怒地摔打着破碗烂罐。

关鸿看着我摔打着那些碗罐,泪水涟涟,痛苦地说:“你莫这样,你要分家,我拗不过你,那就分,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你想分成什么样就分成什么样。那些东西,它们没有说个不字,它们没有嘴,没有妨碍你呀。”

我跳起来,将一只油瓶子粉碎在脚下,残酷异常地冷笑道:“我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别想掌握我!我一定要做成自己!”

关鸿的脸在夕阳中染成了蜡黄,捂着心口,慢慢走开,进了她的屋里。门轻轻掩上,一天没有响动。

在公社的安排下,我和立新大队那个叫做朱承珍的民办教师见了面。那是个高大结实的女人,眼睛小而有神,鼻子肥大得占据了半张脸,身子像水桶一样肥硕,散发着酸溜溜的霉味,居然还老是扭捏作态,令人直想呕吐。我一见她的面,就怀疑公社对我隐瞒了什么,至少是她的岁数。但我什么也没说。

见面的时候朱承珍很冲动,盯着我,热情而又不容分辩地说:“我是党的人,又是文化人,你放心,以后我会教育你,帮助你,使你成为一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新农民。”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时候除了点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张继全和谭道良在一边看着,看见我在朱承珍面前那么听话地点头,显出高兴的样子。

朱承珍也很高兴,分手时哆嗦着从随身带着的军用书包里摸出两双鞋垫来送给我。那两双鞋垫是用各色彩线一针一针扎出来的,躁乱而又繁复,鞋垫上的彩线已经褪了色,模糊不清,透出一个农村少女待字闺中的焦急。如果我没猜错,这鞋垫至少在朱承珍的箱子里幽禁了十个年头了。

赤着脚踩过结着冰凌的澎河,美丽的冰碴划破了我的脚,凡是我踩过的地方,河面上都浮起一层血油。疼痛使我感到轻松,感到释放,感到一种报复的痛快和平衡。经河而过的寒风抢夺出我的泪水,我竭力不让自己的怯弱冒头,不让自己成为委屈的俘虏。我狠命掐着大腿,直到把那里掐出血印。

跌跌撞撞地过了河,我站住了,对着死寂一般没有生命的澎河,我失声号叫:啊——呜——

只有我的灵魂能够聆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十四

招生工作进入到最后阶段。

公社在我的政审问题上做了大量的工作,他们以组织的名义慎重地向区县两级革委会打了报告,把我作为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知青典型推荐给学校。事情很快定下来了。给我分配的名额,是西南师范学院政治系教育专业,社来社去类。学校方面的招生组已经通过了我的政审关,并且进行了简单的考试,只等来年开春发入学通知书了。

同时筹备的还有我和朱承珍的婚礼。

县里知青办来过人,万县地区报社来过人,分别询问我和朱承珍的爱情经历。我按照公社事先教我的口径,告诉他们,我和朱承珍是自由恋爱,我们是“以实际行动奏响一曲破旧立新的凯歌”。县里和地区来人十分感动,说要把这一活生生的事迹树成典型,报上去,在广大知青中推广开来。

所有上面来的人,都由公社张继全书记和谭道良部长等人陪同,他们谦虚地介绍这些年对我教育的复杂过程,以及为了这件新鲜事物他们所付出的心血,对几个月前发生的那场“匿枪事件”,他们却只字不提。张书记大包大揽地向县里来人表示,三年学成之后,我将回到灵通公社,当一名普通的民办教师,和朱承珍一道携手革命。

为了不节外生枝,我从政审过后就再也没有回永合队,而是住在公社郑文书屋里,和郑文书挤一张床。同时我坚决表示,在结婚之前,不愿与朱承珍来往过密。

入学还有一个多月。婚期还有二十多天。永合方面,一直没有关鸿的消息。我觉得应该有的,却没有。冬月难挨。

谁也不知道我和关鸿之间的关系,所以所有发生在关鸿身上的异常表现,都只能被当做她自己的私人情绪。重庆方面开始有办理顶替的风声传来,知青们忙于公开或隐匿地走关系活动,没有时间关心别人的私事。

只有一次,吴卿有到公社来开三级干部会,他碰到我时对我说:“老邓,关鸿这阵子没有出工,脸色也不好,是不是■?女娃儿家的事情,我也不好瞎问,你是不是回去看看?”

我冷冷地说:“我忙,走不开。”

吴卿有有些不高兴,说:“忙个卵子!你莫给我拿捏,你不就是要去读大学了吗?你就是读一百个大学,还是一张嘴两个鼻孔,要吃要屙,胁夹窝里长不出翅膀来,变不成蝴蝶。人家关鸿那样巴心巴肝待你,你也应该拿良心出来对人家。”扭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还是回去看看,隔个条把河,又不是出国,都是一个重庆的,家乡人。”

吴卿有走后,我一个人在公社大院里呆呆地站了半天。

两天后,冬娃子来公社找我。他吸拉着鼻涕,用手掏着胯下,说:“是老关叫我来的,老关说,冬娃子,帮我给老邓送封信好不好,我说,好,我就来了。”说着掏出一张折叠了的纸条,交给我。

我打开纸条,上面是关鸿写的一行字:“知道你快走了,今晚为你饯行。”

冬娃一边掏着胯下一边东张西望,然后拉拉我的衣袖小声说:“老邓,打个商量,帮我去农机站,讨个化肥袋子,我回去找我三姐缝条冬裤,要不要得?”

我说:“你先回去,我转头给你带回去。”

冬娃兴致勃勃地走了。

那晚我回队里了。

我不知道我这次回去会面临什么,有什么在等待我,但关鸿这一关,是绝对要面对的。我希望是关鸿的原谅,哪怕这原谅在歇斯底里的泪水或惊心动魄的谴责下面埋藏得很深很深,哪怕这原谅在无可奈何后执拗得十分困难。我需要这个,否则我无法摆脱日复一日的噩梦。我无法摆脱噩梦,又怎能做成自己?

我在黑暗中滑了一跤,跌进水田里,摸索了半天,仍有一只鞋子不知去向。这使我的心情更加沮丧。

所有走向自责的路都很短,这条路不能给人以省审人生所有经历的足够时间,而且它们很可能让人失去得更多。

我站在垭口知青点的门前了。门虚掩着,静静地等我,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钻出来,列队走进黑暗。

推开门,门页吱呀一声过后再无声无息。饭桌上的油灯惊讶地跳了一下,那些熟悉的气味走过来谨慎拘束地拥抱我。离开外面寒冷的黑暗使我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关鸿手托着腮帮子,独自在油灯的灯焰后面静静地坐着,美丽的杏眼盯着灯焰,冥冥地又不在那上面,似在梦中。听见门响,见我进来,她似乎有些惊喜,又似乎有些慌张,从油灯后站了起来。

“你……来了?”

“唔。”

“累了吧?”

“不累。”

“你喝水吧?我去给你倒水。”

她朝灶台走去。我阻止住了她。

“你不用忙,我不喝水。”

她站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在灶前的柴墩上坐下。我坐在那里,她站在那里,我们都不说话,那是一次杀人的缄默。

山风在屋外寂寞地驰骋,经过山坳山溪,也经过屋后那片竹林。山风走出过很远,始终不曾邀约到同行人,寂寞到深处,有时会去空旷处长啸,有时会躲进逼仄处啜泣。门是不会走动的,门淡泊地半虚半掩,看不出立场,态度有些暧昧,不知是对山风的同情还是推却。灯焰被困在玻璃罩里,隔了看得清而通不过的障碍与山风对峙,一次又一次跳跃着想要拓扩自己的光明,支持山风,但那没有用,封锁如果做成了,是无法逾越的。灯焰痛苦地抽搐了两下,随着灯焰的抽搐,关鸿淡淡悠悠地吐出一声轻叹,叹得整个茅屋都化成了水,开始滴淌了。关鸿叹过那一声,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了。

“这么说,你就要走了?”

“唔。”

“是西南师范学院?”

“唔。”

“是在北碚吧?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次,有温泉,有溶洞,很美。”

……

关鸿斜过半边脸,她的人立刻就被灯焰儿染出由浅及深的橘红,眸子被睫毛的阴影罩在黑暗里,似睁非睁,看不清。十几天不见,她瘦削了许多,出落得益发美丽了,整个人显出一种飘逸如仙的风情。

我命令自己的心禁锢在寒冷的大海深处,不得妄动。

“快要……结婚了?”

我颤抖了一下:“唔,是。”

“那个……人,叫朱承珍?”

“唔,是。”

“她……长得啥子样?”

我抬头瞟了她一眼,立刻移开视线。

“她一定比我长得漂亮?”

“不!唔……是的。”

“你决定了?”

我不能开口,点了点头。

关鸿无声地惨笑了一下,从灯焰后站起来,那一刻,我看见她摇晃了一下。

“不说那些了,说了让你不高兴。两年了,我们在一起,不是夫妻,却是夫妻。如今你要走了,我也没有什么可送你的,最后一次尽尽心,做了一桌菜,为你饯行。”

我呆若木鸡,看她走近灶台,揭开锅盖,一碗一碗地端出菜来。那些菜的丰盛令我吃惊,我不清楚甚至有些怀疑,在贫瘠的山村里,吃饱都难的冬月间,她怎么能够弄到和做出这样丰盛的菜肴?

我们那个小小的枣木饭桌,第一次发出负重不起的呻吟。

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眼前的一切。我有些手足无措,有些受宠若惊。也许不应该,但那时我突然有些窃喜,有些如释重负。我想那就是关鸿的原谅,关鸿她是拿了这一桌丰盛的酒菜,来替我松绑,告诉我我俩的经历结束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就可以把自己豪无顾虑地再一次抛出去了,去拼搏,去乞讨天下,去赌博人生了。

关鸿在我对面坐下,突然有些气喘,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她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削肩微抖,脸色褪成一张洁白无血的纸。过了好半晌,她睁开眼睛,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在我们两人面前各摆上一只空碗,拿过一瓶酒,启了玉米核瓶塞,将两只空碗斟满。她把酒瓶子放下,端起自己面前那只酒碗,举向我,声音颤抖地说:“来,为你祝福。”

我端起了酒碗。酒在碗中荡悠了一下。我嗅到了酒碗里弥漫出的浓郁刺激的苦涩味。

关鸿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在酒光的反照下是那么美丽,她的目光是那么痴情。她苍白着脸惨然一笑,把举起来的酒碗贴近嘴边。然而,她并没有喝下那碗酒,她的手僵直在那里,眼睛发直了,看向门口,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

我回过头来,血液立刻凝结了。

一只消瘦的丑陋的黑色的狼,冷冷地坐在门口。

关鸿身子一软,无力地垂下手臂来,手中的酒碗咣啷一声跌碎在脚下,酒香立刻弥漫了整个茅屋。

我放下酒碗,站起来,移开条凳。我的两条腿开始发抖,由轻到重,迅速漫及全身。

“阿格龙,是你?”

阿格龙的身子往前一低,抬起后胯,站起来,迈动三只爪子,无声地走进屋里。几个月不见,它的样子全变了,显得十分倦累,瘦骨嶙峋,身上满是肮脏的草棵子,以及一个个肥头大耳的虱子,两肋间的毛皮已经秃完了,那条残疾了的腿萎缩得十分厉害,几乎完全挨不着地面,那只残缺的耳朵整个儿不知了去向,这使得它那个巨大的丑陋的头颅显得空荡荡的,更加可笑。

屋里立刻弥漫了阴森、黑暗、潮湿、冷寂、野蛮、荒凉的森林气味。

阿格龙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幽灵,一步步走近我。它斜低着头,谁也不看,慢慢擦着我的身旁走过。我的腿因为它的皮毛的摩挲灼烫了。

阿格龙走到饭桌旁,在那里站住,然后抬起头,伸长了颈子,嗅了嗅饭桌上那些丰富的菜肴。

关鸿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轻轻地说:“阿格龙……”

阿格龙突然间抬起身子,将两只前爪搭在桌沿上,轻轻一推。

饭桌倾翻,十几只蓝花菜碗接踵滑向地面,全部趴翻在地上,那些精美的菜肴顷刻间成了一堆废物。

关鸿绝望地叫了一声,瘫倒在地。

血液急速地涌上我的脑门。刚刚搭成在我面前的新岸不在了,它们随着那些蓝花菜碗的颠覆在一眨眼中化为了乌有,自由消失得那么轻松,让人不可思议。眼见我已攀上了人生之山最险恶的一段,越过这一关,就是通坦大道,就是通天之路,然而就在我的眼前,那条幸运的独木桥却被掀翻了,眨眼间消失在深渊里。

我愣了一下,抢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去拾捡地上的菜碗,把地上的残菜往菜碗里捧。可没等我拾起第二只碗,阿格龙就冲向了我,不由分说地把我撞到了一边,然后急速地撩起三只爪子,残酷地在菜碗中拨扫跳跃,那些精美的菜肴在它肮脏爪子的拨扫下化作了尘泥……

复仇无疑是成功的,致命的,独木桥彻底坠落进深渊,已不可能再搭成。血流急促地涌上脑门,我愤怒到了极点,转身冲向门后,在那里找到一根楠竹扁担,将它操在手中,扑过去,狠狠扫向阿格龙。

阿格龙笨拙而又敏捷地闪到一边。扁担砍在条凳上,将条凳一劈两截。

我喘着粗气,第二次扑向阿格龙,举起了扁担。

扁担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下。这一次,阿格龙没有躲开,它一偏头,张口将扁担咬住。我奋力去拖回扁担,阿格龙咬死了不松口,争夺之中,扁担被阿格龙哼的一声咬作两段。我捏着剩在手里的半截扁担,重重地跌坐在灶膛边的柴火堆里。

阿格龙冷笑一下,看了我一眼,走开了。

我绝望至极点,甩掉手里的半截扁担,顺手摸起灶台前劈柴的斧头,翻身起来,乘阿格龙不注意,扑过去,扬起斧子,对准它的头恶狠狠地劈下去。

阿格龙发出一声呆滞的惨叫,跌倒了,然后它又站立起来,艰难地回过头来盯着我这个偷袭者。它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山谷,血像泉水似的从那里喷涌而出,同时也从它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涌得热烈而欢快。它的巨大的头颅开始痉挛,继而是脖子、腹部,直至腿。终于,它支撑不住了,颓然倒下去,倒在了血泊里。

我红着眼,将手中的斧子再度举起,冲向它。

关鸿惊叫一声,扑过来,死死抓住我高高举起的血斧。我从关鸿手中抽出斧子,用力推开她。关鸿再度冲过来抓住我手中的斧子,冲我喊:“不!你不能!”

我疯了一般推关鸿,歇斯底里地喊道:“放手!你放开手!我要杀死它!我要杀死这条孽犬!”

“别杀它!你不能杀它!不是它的错!是我!那些酒菜里……我下了毒了!”

高高举起的斧头沉重地跌落在地上。我像傻子一般转过身来,盯住关鸿。关鸿猛地一下捂住了脸。我好奇怪地盯着她,看着她号啕大哭起来。然后我回过头,看看倒在血泊中的阿格龙。我没有弄懂。我不懂。山在倾,天在坍,地在摇。我觉得自己好奇怪,身边的一切都好奇怪。我的残杀之欲蓦然终结在一个凝止了的不懂上,摇摇欲坠。我喘着粗气,心陡然停止了跳动。我低下头,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脚下的那柄斧头。那柄斧头因为染上了阿格龙的血而显得美丽无比。

那边哼了一下,是阿格龙。在痛苦的喘息声中,阿格龙挣扎着从血泊里撑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住了,然后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只爪子,再伸出第二只。它支撑着松弛掉的身子往门外走,走一步,摇晃一下,走一步,摇晃一下。它的头几乎被我劈掉了,吃力地耷拉在脖颈上,血仍然在往外涌,带着气泡,只是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忧郁,越来越缓慢。它吃力地走,摇摇晃晃,从我和关鸿身边走过。一片糊着红色血水的毛皮粘在我裤脚上。我不清楚那是不是它最后的一片毛皮。它走到了门口,在门口打了个趔趄,差一点跌倒。但它站住了,然后吃力地迈出脚,跨过门槛,走过它睡了无数个夜晚的那个草窝。它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我打了个冷战,拔步追出去。

我喊:“阿格龙……”

它站下了,艰难地回过头来,龇着牙,冲我发出低声的咆哮,禁止我靠近它。它的眼神是那么的黯淡,有什么东西正在从那里消失,这使它很难集中精力。

我站住了,不能向前。我只能在远处看着它,看着它慢慢拖着斜挂在一边的巨大头颅,困难地迈动脚,朝前走去。它跌倒了,在地上痛苦地喘了几口气,又挣扎起来,吃力地往前走,往前走……在它走过的地方,黏糊糊的血浆一路滴滴答答扭扭曲曲,消失在看不见的黑暗中。

黑夜渐渐将它吞噬了。

黑夜无岸。寒风无缆。

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我听见关鸿在身后轻轻地说:“阿格龙,它去找米娜了。”

选自《长江》1989年第4期

原刊责编 老 恒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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