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和不怪的规则

2014-02-11 12:00聂尔
山西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拜物教怪圈现实

聂尔

郭永东的小说写得越来越大胆了。他写梦境与现实的融合,写处于精神分裂状态的人和现实。这是很多人不敢写也不愿写的。很多人至今拘囿于“现实生活”, 唯恐写得不像,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们——以及我们,都可以试问一个问题:写得像了又能如何?其实就连“现实生活”都因为不知道自己应该像什么和应该追逐什么样的目标而苦恼着。

我们的社会现实和我们的整个状态都是精神分裂的。幻象漂浮,现实和历史退潮般远去,但我们怀抱被强加的、过时的观念,可笑而执拗地站立在滔滔历史的岸边,以为这里仍旧是世界的中心。我们像精神分裂症患者那样偏执于一端,抱持一种与历史和现实都不符的信念,并美其曰:现实感。我们仿佛看不到高速公路、高楼大厦其实都是超现实的,我们把这些一夜之间长大的怪物轻易整合进自己的现实观念中,并强使自己的身心感觉适应之,以保持人格和世界观的完整性。

对我们来说,世界只起源于最近的30年间:家园遽变,童年消失,一夜之间昨是而今非,我们成了自己和他人眼中的陌生人,但我们却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把所有病变埋藏在心底,任其发酵。我们像作案之后的罪犯,怀揣着案底,若无其事地行走在案发的现场。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有点像疯人院的情景:疯人们每天聚集在一个房间里开会,十分认真地筹划着和争论着一个改变世界的行动方案,殊不知,无论他们如何行动,他们都已经置身于世界之外了。就在他们热烈地讨论着的时候,世界已在渐行渐远。这就是目下的现实状况——当然也包含着历史的状况:世界的建造者们在建造一个与己无关的特洛伊木马,为的是让不知何处的魔鬼成群结队地钻进来,开往不知什么地方。人们的未来主义式的热情,因为是前所未有的而无法将其命名,于是只好僭越了拜物教的大名,其实它连拜物教也算不上,顶多只是一个粗糙的马克思名之为商品拜物教的东西。我们的夕阳西下的黄昏,美好的童年,都被不知羞耻地待价而沽,更遑认其余的一切。我们的现实感已经被变卖,我们却仍然像以往置身家园时那样怡然自得。

但是,每一位写作者,当他真正地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开始探寻进入万古如新的文字花园小径时,他会发现自己背负着巨大赘物,眼中插有梁木,虔信和安宁既已无法安放,弯曲的脊背和疼痛的双目则正是他赋予这个世界的隐喻——世界在他身上,在他的肉里。所以,他已无须观望。他只需吐出他身体里的任何一个字,则必会是带血的珍珠,生生不息的蛋。世界的压力,它对人们的刺痛,迫使写作成为结核病人口中流出的鲜血梅花,一种死亡的舒展和美。在大众最不需要文学的今天,文学却从无数悲伤个体的裤管里面滴落来,浸润着脚下无人注目的土地。

无须高超的技艺,只须弯腰捡起那些滚落的珍珠就可以了。在这个所有人都莫名跑动的大时代,一个人只需停下来不跑,就可以替那些喘气狂奔的人们说出他们顾不上说的话。他会从后面看见,大时代的影子原来像兔子的尾巴一样短促而令人心痛。我们现在随便看看郭永东小说中的几个句子,就可以看见在我们身处的这条时代的河流上,人及其思想怎样就会如同河上蜻蜓颤动的翅膀一般,轻薄透明,飘忽无着。

前一天晚上,主人公老木患得患失一夜没睡着觉,因为第二天要开一个重要会议,作者这样写主人公从家里到单位的过程,只一句话:

“老木按下云头,落在院子里。”

这就是生活在我们周围怪诞人生中小人物的感觉,用小说里另一处的话说,他们是一些被取消了时间和空间感的人。他们面对新奇的高楼、威严的大人物、飞来的巨款,统统都感到一片茫然。他们梦游在雾霾的天空之下,心中知道一切都不属于他们,但他们一样可以“坐地日行八万里”。

然后,要开会了:

“会议室里,主席台的位置坐北朝南,很能显示领导的尊贵和威严。”

我们一看这个如此面善的句子,就不由得会生出怪异之感,因为这样的一个司空见惯的简单的描述,你不能说它不现实,但它却更是超现实的。这种萦绕于现实之上的超现实性,却正是打开现实之门的钥匙。荒诞正是在这里。

整篇小说写的就是如同这个含义无穷的句子所指示的那样一种官场生态。这个较为低等的官场(主人公老木居然也是其中一员),仍然具有一般官场的典型性,因为它同样散发着神秘而原始的气息,同样弥漫着一股永不消散的血腥味,因此细细地看上去,它同样具有现代启示录的性质。这种现代启示录性质在下面一句话中更得彰显。因为钱多得无法花,领导许处就命令进行办公室装修,装修后的办公室:

“天花板上安了许多摄像头,密密麻麻像老鼠屎。”

此句令人联想到奥威尔《一九八四》中的无所不在的电声屏幕,但它比电声屏幕还多了一层装饰性。其意深焉。然而,主人公分明处在一个游戏规则十分透明的圈子里,它不断地诱惑着每一个人:摆明了是这规则,你是要按规则来,还是出局?

要深入体察这个规则明了的丛林,还得对这个丛林生态系统多元化、多极性、多层级中如何重获一种奇妙的统一性有所观察。比如,许处不过是县里的一个科级干部,但他有权,他拥有对老木的生杀予夺之权。老木因此而整天神思恍惚,噩梦连连,因为许处忽而当他为呼来喝去的朋友,忽而指他为“内鬼”,忽而又要交给他150万元的巨款,这些都超出了木呆呆的书生老木的理解之外。但这也不能全怪老木呆笨。在权力面前,人是会呆若木鸡。权力的眼睛其实长在作为权力之对象的人身上,当他用那只无限的权力之眼意外地看到了自身,他立刻就呆若木鸡了,因为他看见自身绝对的软弱、无助和孤独。可能每一个人都像老木一样,幻想自己从明天起要在权力面前好好地表现和应对,但实际上这是没有用的,好坏智愚在权力面前并无区分,它们都同样是可笑、可鄙和不必在意的。

许处作为权力链条中的一环,自然也避免不了刀俎上的命运,他最终顺理成章地进了局子。但权力的海市蜃楼并不因此坍塌,反而会更加的堂皇巍峨,因为较低等权力的被置换(不是消灭),本来也是游戏规则的题中之意。它是一种新的默契,而非恐怖。所以就连老木这样饱受惊吓的人,最后的想法都是:

“以后他是否会融进那个圈子里呢?”

可见山水无穷尽,去留只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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