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时间的方式思考存在
——卡夫卡的时间叙事体系研究

2014-02-10 14:42:04
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卡夫卡海德格尔钟表

张 莉

(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 苏州 215006)

时间是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的重要命题,甚至可以说,现代派小说在本质上萌发于对传统时间观念的解构。作为叙事技巧层面的时间,其线性结构逐步趋向立体化,呈现出交叉、多维度、非匀质、多重循环、叠置、悬隔等复杂交织的迷宫特征。然而,任何创作手法无一不是萌发于创作意识,亦即创作主体对存在和世界的感受和体验,同样,处于叙事表层的时间试验正是基于创作者敏锐的时间意识。自觉的时间意识经过有意识地提纯、归理与整合,可以建构出独特的时间概念体系,外显于时间哲学。萨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在《〈喧嚣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哲学》(TimeinFaulkner:TheSoundandtheFury)一文中指出:“批评家的任务是在评价小说家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学观点。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一种时间哲学。”[注]Jean-Paul Sartre, “Time in Faulkner: The Sound and the Fury,” in: Frederck J. Hoffman and Olga W. Vickery ed., William Faulkner: Two Decades of Criticism, East Lansing: 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54, p.187.同样,探讨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的时间叙事,首要的同样是展现隐匿在叙事技巧之下的卡夫卡的时间哲学。

在卡夫卡的小说创作中,叙事的时间艺术是其不可遏制地呈现出来的一个重要的美学现象。然而长期以来,关于这一重要美学现象的研究却一直被学界所忽视,从而显露为一种思考的空缺;究其原因,笔者认为这种研究的忽视与思考的空缺至少是双重性的。首先,在卡夫卡的创作时代,西方现代派小说作家们纷纷在叙事的时间艺术中求新求异以标显其创作的独特性。沃尔夫与乔伊斯式的意识流、普鲁斯特式的选择性记忆叙事、福克纳式的时空倒置、马尔克斯式的魔幻叙事都是力图在叙事时间上寻求突破。现代派小说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时间的游戏:即社会时间与历史时间的线性结构在解构与重构的游戏中呈现为一种已近乎面目全非的叙事姿态。然而,正如保尔·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在《时间与叙事》(TimeandNarrative)一书中所言,现代派小说看似“缺少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也缺少清晰可辨的时间结构,实际上,反而比19世纪那些写实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更能真实地表现零碎和断裂的经验”。[注]Paul Ricoeur, Time and Narrative, Kathleen Mclaughlin and David Pellauer tran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1985, p.13.相比较而言,卡夫卡的时间叙事就显得比较老套了,甚至也比较单调,看似缺少理论的“难度”和“技巧性”,可以说,是同时期作家时间试验的求新求异掩盖了卡夫卡较为朴实的叙事时间艺术。其次,卡夫卡对时间叙事技巧的有意规避使之难以进入批评的视野。然而,卡夫卡的时间叙事才华恰恰表现在这种对时间叙事技巧性的有意消解。在卡夫卡的创作中,时间叙事更多的是一种哲学观念对文本的直接参与,而并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技巧。

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带有不可调和的双重性悖反特征,对时间的极度不信任甚至仇视的矛盾心理构成了卡夫卡时间哲学的基石,因而,卡夫卡时间叙事的内在体系的建构也呈现出最基本的悖反性二元结构。就时间叙事艺术而言,对立物表现为运动与静止、循环与延宕、断裂与绵延;但在更深的时间哲学层面,则是有关永恒与瞬间、艺术时间与日常时间、确定性与不确定性、行动与徒劳、希望与绝望、存在与虚无。

基于此时间哲学,卡夫卡在作品中时常表现出对日常时间的消解、对钟表的敌意、对时间临界点的戒备以及混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的意图,这与其存在感知有着直接关联,具体表现为生存的恐惧感、荒诞感、孤独感、负罪感,正如詹姆斯·罗雷斯顿(James Rolleston)所言,“卡夫卡的作品是时间与存在的完美结合”[注]James Rolleston, “Kafka’s Time Machines,” in: Ruth V. Gross ed., Critical Essays on Franz Kafka, New York: G. K. Hall & Co., 1990, p.88.。但是,考虑到卡夫卡时间叙事结构的悖反性,事实上,卡夫卡对时间叙事技巧的有意甚至颇费苦心的消解与弱化,正是以一种弱者的姿态,以一种“不介入”的方式对时间所象征的政治、权力等意识形态观念所进行的消极的对抗,而借此表现存在的绝望与虚妄。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 1889-1970)以为,对于本源时间(时间性)的思考,从时间自身出发领会时间,时间才能得到阐释,作为“本源现象”的“时间性”为“领会存在提供了境域”。[注][德]马丁·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56页。同样,理解卡夫卡的时间哲学也需要回归时间的本源性。因此,将卡夫卡的时间哲学置于时间概念流变的体系中,有助于提炼出透视卡夫卡文本的时间之镜,反观其独特性,更重要的是,对于时间哲学概念的提挈可以锐化卡夫卡时间体系的切入点和视角。

一、 时钟——作为权力存在的时间

钟表是计时的工具、时间的物化,是秩序与规则的象征,同时,钟表的运动周而复始,暗示着时间的不可逆转。刘易斯·芒福德认为(Lewis Mumford, 1895-1990),钟表推动技术,主宰人类社会,时间决定着技术时代追求的效率,“工业时代的关键机械不是蒸汽机,而是钟表”[注]Lewis Mumford, Technics and Civilization,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INC., 1934, p.24.。

正是基于对时间不可逆转、无情流逝的机械属性的绝望,卡夫卡经常借由“错过了时间”传达对威权的违逆,但事实上,这个时间的临界点(breaking time)同时也暗示着主人公悲剧命运的开端。格里高尔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最让他感到苦恼的并非是变了形的躯体,而是他耽误了上班的时间。纳博科夫认为《变形记》(DieVerwandlung,TheMetamorphosis)最奇特之处并不在于格里高尔变形的过程,让他惊讶的是小说的时间主题。格里高尔变形之后仍然保留着人的时间观念,故事的发展依然按照人所特有的时间感受而进行。[注]Vladimir Nabokov, Lectures on Literature, Fredson Bowers ed.,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0, pp.251-283.纳博科夫的发现有重大启示:一只甲虫居然还能保有人对时间的恐惧记忆,即使变成甲虫之后,时间的钳制仍旧无法摆脱,这是何等荒谬而可怕的事情。

小说《诉讼》(DerProzeß,TheTrial)开始于一份爽约的早餐:房东太太本应该在8点钟来送早餐,但她却没有出现,按照斯蒂芬·科恩(Stephen Kern)的观点,“这次对公共时间的违约彻底撕裂了约瑟夫·K与世界的关系”[注]Stephen Kern, The Culture of Time and Space 1880-1918,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 16-17.。然而,这份后来被证实满足了看守饕餮之欲的早餐所撕裂的还有外在时间与内在时间的关系,因而,在并没有被告知预审法庭审判时间的前提下,约瑟夫·K出于一种内心的时间感知,决定上午9点钟去。值得注意的是,“9点钟”这个时间的确定源自于约瑟夫·K的潜意识内时间机制,并且当约瑟夫·K到达时,预审法官责备他说:“你迟到了1小时零5分钟。”如果基于一个没有约定时间的前提,迟到必定是不成立的,因而,法官的谴责也是无端的,但是,问题在于,约瑟夫·K对此毫无异议。这种时间感知的混乱与盲从在本质上映射出约瑟夫·K与世界失衡的关系。约瑟夫·K放弃聚会,心甘情愿地去接受预审,并且,潜意识地遵从了某个假定的时间(9点钟),在时间视域的意义上,他放弃的就是存在的日常世界。这两次时间混乱的约定,暗示着约瑟夫·K无力调停一个萌发自潜意识的内在时间机制与世界的关系,同样,约瑟夫·K对内外时间机制的失败斡旋也表现出卡夫卡无法调和内在时间与外在时间的关系。

卡夫卡在去世两年前的一则日记中写道:“无法睡眠,无法醒来,无法忍受生活,更确切地说,是无法忍受生活的连续性。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着了魔似的,总是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时钟则慢吞吞地以正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而这两个世界是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分裂着,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着。”[注]Franz Kafka, Diaries of Franz Kafka, Joseph Kresh and Hannah Arendt tran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Inc., 1988, p.429. 这则日记写于1922年1月16日。有趣的是,海德格尔也曾说过,人在发明钟表之前就为自己也装备了一个时钟,对此他诘问:“是我支配着时间的存在,并且也在现在中意指我自己吗?我自己就是现在吗?或者,它说到底就是在我们身上为自己装配了时钟的时间本身吗?”[注][德]马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12页。精神时间与钟表时间的矛盾是卡夫卡时间哲学的重要内容,卡夫卡认为时间具有双重本质,“时间是延续,即对岁月流逝的抗拒,同时,时间也是未来的某种可能性,是新的延续和变化的希望,每一个现象从而得以获得存在的意识”[注]Gustav Janouch, Conversations with Kafka,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Books, 1971, p. 78.。而这种指向延续的时间,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某种在瞬息即逝之中不变的处身状态(Befindichkeit),“我在测量时间时,我就是在测量我的自己的处身”[注][德]马丁·海德格尔:《时间概念》,见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12页。。时间并不存在于钟表之中,而钟表也并非衡量时间的物体,钟表只是以数的方式证实了时间的存在。只有内心的时钟才是真实可靠的,只有在精神中才能测量某种稍纵即逝事物中的处身状态。

卡夫卡对钟表的本能的抗拒,在本质上是存在受控于时间所引发的恐惧。1915年搬入新的公寓后,卡夫卡在给女友菲莉斯的一封信中写道:“令女房东遗憾的是,我让房间里的挂钟停止了运行,这是我搬进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但我隔壁房间的挂钟反而因此就敲得更响,我试图不去理会钟表运动的声音,但是,每隔半个小时它就大声报时一次,尽管报时的声音是音乐的旋律,我还是难以忍受。”[注]Franz Kafka, Letters to Felice, Erich Heller ad Jürgen Born ed. ,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73, p.78.

卡夫卡对钟表首先是出自直觉的厌恶,钟表一成不变的走时以及单调枯燥的节奏声意图充当生命进程的记录者,这让卡夫卡感受到一种对生命的压制和逼迫。钟表及其所象征的权力与秩序,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卡夫卡究其一生所意欲逃脱的“法”。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EinHungerkunstler,TheHungryArtist)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对时间的消极对抗。艺术家意图通过绝食表演实现对纯粹精神的追求,他虔诚地追随内心的时钟,臆想着艺术的永恒与纯粹。绝食期间,与绝食艺术家相伴的只有笼子里面的钟表和笼子外面的日历,艺术家对钟表和日历所代表的庸常时间的鄙弃与对抗正是小说的悲剧性所在。绝食艺术是对人进食本能的极端化对抗,是对处身状态的对抗,更是对时间可逝性的对抗。但是,正如R.W.斯托尔曼所言:“是饥饿艺术家笼子里的钟击败了艺术家,是时间击败了否定时间流逝的人。否定时间同样就是否定存在本身,与时间的抗争在根本上就是虚妄的。”[注]R. W. Stallmann, “A Hunger-Artist Explanation by R. W. Stallman,” in: Angel Flores ed., Explain to Me Some Stories of Kafka: Complete Texts with Explanations, New York: Gordian Press, 1983, pp.138-157.

二、 不动的时针——静止的时间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s Luis Borges, 1899-1986)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KafkaandHisPrecursors)一文中指出,芝诺的否定运动的悖论具有重大启示:“一个处于A点的运动物体(根据亚里士多德定理)不可能到达B点,因为A点在到达B点之前,首先要走完两点之间的一半路程,而在这之前要走完一半的一半,再之前要走完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无限细分总剩下一半;这个著名的问题的定律解释的就是《城堡》里的问题。运动物体、飞矢和阿喀琉斯就是文学中最初的卡夫卡式的人物。”[注]Jorge Luis Borges, “Kafka and His Precursors,” in: Other Inquisitions 1937-1952,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64, p.106.在博尔赫斯看来,芝诺的否定运动诡辩是卡夫卡时间叙事的最初模板。箭步如风的阿喀琉斯永远不可能追上缓步慢行的乌龟,这恰恰证明了卡夫卡所设计的不发展的时间真空的合理性。此外,博尔赫斯的发现还提示了卡夫卡叙事时间的两个重要特征:静止和无限分割性。

卡夫卡在叙事中将时间无限细分的意图在于强调“无限细分的静止”,可以说,是时间的可分割性以及这一分割行为的序列性决定了运动与静止这一对二元结构的悖反性特征。亚里士多德提出了时间可逝性,海德格尔将这种可逝性解释为:时间乃是“从现在——尚-未到现在——不-再的现在之继起序列”,这个序列具有不可逆性和无限性。[注][德]马丁·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56页。按照海德格尔对时间可逝性的“继起之序列”观念,现在是无限时间序列的根本,现在构成了纯粹时间的延展性。卡夫卡对瞬间与永恒的思考与此不谋而合,他认为,“人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几小时,而只活几个瞬间。事实上,连这几个瞬间他也不是活着。他只是意识到这些瞬间”。[注]Gustav Janouch, Conversations with Kafka,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Books, 1971, p. 127.无限细分的瞬间就是一个个现在,其序列的延展趋向永恒的静止。

罗曼·卡尔斯特(Roman Karst)在《弗兰兹·卡夫卡:语言、空间和时间》(FranzKafka:Word-Space-Time)一文中,将卡夫卡的时空感与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时空坐标进行了比较:“普鲁斯特的时针倒退着,从记忆出发,还给我们那些被遗忘的经历。……乔伊斯的时针在联想力的推动下飞速前进,不停地改变着方向。……卡夫卡的时针静止不动,他的人物没有过去,生活在烦躁不安的永恒的现时,因为他们徒劳地去寻找那不是他们所能找到的真理。”[注]Roman Karst, “Franz Kafka: Word-Space-Time,” in: Mosaic: New Views of Franz Kafka, 3(1970), pp.1-14.卡夫卡以静止的时针营造出凝滞的时间感知,以无限细分的瞬间构成时间因子的无限序列循环。卡夫卡的时间哲学反映出现代文明的临时性和破碎感,以及由此导致的疲惫、厌倦和烦躁不安的存在体验。孤独的个体被放逐在不着边际的时间片段上,这种失去归属感的惶恐令人永世烦躁不安。

在《中国长城建造时》(BeimBauderchinesischenMauer,TheGreatWallofChina)中,卡夫卡就表现出通过无限分割时间使之静止的意图。分段修建长城,本来的意图是避免修建的人因为工程浩大遥遥无期而绝望。按照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念,可以将分段修建的行动解释为以时间 “持留”取代时间“预期”的意图。[注]海德格尔强调纯粹时间的延展性(Erstreckung),否认其与空间维度意义上的广延(Ausdehnung)的关联,他主张时间的预期、持留与前化具有绝对的统一性。但是,修建一段段无法连接的残垣断壁是否就意味着目标实现,这是一个不攻自破的谎言。分段修建的长城,在空间上呈现出非连续性的形态,世界的完整性不复存在;同样,工期被无限地分段,时间的线性延续性被切断,行动与目标之间的时距也在一次次断裂中被无限拉长,行动被无限期地搁置,目标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抵达的。

分段修建长城的意图不仅切断了空间的连续性,暗示不再完整的世界图景,而且将时间的切割空间化,修建长城的浩大工程正是遥遥无期的修建工期(时间)的空间呈现。工期(时间)被无限细分,在芝诺诡辩论的前提下,修建长城的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这种修建的行为在无限细分而趋于静止的时间域里显得荒谬而令人绝望。在此意义上,卡夫卡通过细分时间的静止化处理,实现了行动对目标的消解;卡夫卡的叙事时间策略不仅构成了“运动的静止”这一悖反的二元结构,而且在悖反中以行动消解了目标,以没有未来的永恒现在揭示出存在的虚妄。

无限细分的时间将时间定格为永恒的现在,否定了时间流动意味着没有未来,卡夫卡在静态的时间中体验的正是这种在世的虚妄和没有归属的流浪感。乡村医生误信了深夜的铃声,永远地离开了过去,在风雪夜里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注][奥]弗兰兹·卡夫卡:《乡村医生》,见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63页。。乡村医生无家可归的命运同样也是猎人格拉胡斯的噩梦,在后者的命运里卡夫卡甚至否定了灵魂的归路。猎人格拉胡斯[注]从自传性视角研究卡夫卡的学者认为,猎人格拉胡斯就是卡夫卡本人的化身,“卡夫卡”在希伯来语中,意思是“穴鸟”,“格拉胡斯”是意大利语,意思也是“穴鸟”。曾拥有符合时间线性序列的过去:追赶羚羊、坠下山崖、在峡谷里受伤流血、失血过多死去。可是在他死去之后,死亡作为临界点,将猎人格拉胡斯置于另一种现实,他的灵魂却遭遇了永远的放逐,躺在没有舵的小船上,飘荡在尘世与冥府之间,无处归航。

如果说,卡夫卡对叙事时间的有意消解和弱化,在本质上是对时间所代表的权力的恐惧,那么,卡夫卡叙事时间的不确定性,表现的则是对时间可测量性的怀疑。《城堡》(DasScholoß,TheCastle)的主人公K是一位土地测量员,而自始至终,测量员在空间与时间的意义上都是一个虚置的身份,K的行动既盲目又急躁,在空间中迷失,在时间上混乱。城堡是一个近在咫尺却不确定的目标,K的行程在一次次地靠近和远离的迂回中显得漫长难捱和令人沮丧。白昼转眼间就变得幽黑一片,而按照以测量空间为职业的土地测量员K依据内在时间机制的估算,不过才过了一两个钟头。这意味着,土地测量员K不仅对空间的界定耿耿于怀,甚至对时间均质性也产生了怀疑。借用德国哲学家汉斯·莱辛巴赫(Hans Reichenbach, 1891-1953)的质问:想象一下一个钟摆来回摆动两次,我们如何才能知道它第一次往返的时间是否与第二次往返的时间是一样的呢?

微型小说《一次日常的混乱》(EinealltaglicheVerwirrung,ACommonConfusion)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非均质时间的主题。A到H家的这段路程是确定的,A第一次到H家,来回各用了10分钟。第二天,买卖敲定的重要一天,在一切原有条件没有任何变化的前提下,A却用了十个小时才到达H家,谈判的另一方B等不及A,已经于半个小时前赶往A家里。于是,A匆匆忙忙地往家赶,这次倒是一会儿工夫就到家了。

这个短小混乱的故事带有强烈的梦魇色彩,重要的是,在路程与速度基本不变的前提下,时间如何变得这么有弹性?在叙事中,卡夫卡通过对时间均质性的消解,从而实现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性的解构:不具备均质性的时间本身不再可靠,心理时间在叙事中可以更加真切地揭示存在的本真状态。未来昏昧不明,目标不可抵达,就像A等不到B,而时间则成为一个强干扰项,其不可靠性是抵达终点的最大障碍。这个故事通过对时间均质性的质疑启悟了我们对时间非确定性的思考:消解了客观时间的确定性之后心理时间存在的可能性。

时间存在于人的主体感知中,并成为感知的一部分,时间的不可测度在根本上是由于主观感知的不确定性。在《谈话录》(GesprächemitKafka,ConversationswithKafka)中,卡夫卡对古斯塔夫·雅努施直接表述过主体的时间感知的差异之于艺术创作的影响:“艺术就是照亮还未进入意识的现实的镜子,但像钟表一样,有时候也会走得快。”[注]Gustav Janouch, Conversations with Kafka,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Books, 1971, p.143.由此,我们更能理解卡夫卡叙事时间所呈现的静止状态与其内心急速旋转的时针所产生的撕裂感,文本表面呈现的不动的静水与内部的急湍暗流让卡夫卡表面上缺少动静的叙事更具张力。

三、 钟摆的运动——循环与延宕

钟表的运行机制是钟摆在两点之间的循环运动,是牛顿力学的模型化,这种周而复始的运动引起卡夫卡极大的兴趣。格非在阅读中发现了卡夫卡对秋千的偏好,并在秋千的运动幅度的启发下,将卡夫卡的叙事比喻为钟摆:“卡夫卡的故事是一个不发展的故事,从起点回到起点,或者说在各种因素的纠缠中陷入了泥沼,剩下的就是一只秋千的摆动。那是写作《观察》(Betrachtung,Meditation)时的卡夫卡。他很早就注意到了秋千的奇妙功用:在一个点与另一个点之间来回运动,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摆动的幅度增大或变小而已。如果对幅度加以严格限定,它更像是一只钟摆。”[注]格非:《卡夫卡的钟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4页。事实上,《观察》完成于1903年左右,是卡夫卡最早期的作品之一,秋千的意象刚刚开始引起卡夫卡的兴趣;然而,在卡夫卡晚期的作品《最初的痛苦》里,秋千已经退守为高空艺人最后的栖居地。秋千是沿着相同运动轨迹以一定的幅度摆动,是在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中间状态里来来回回地兜圈子。卡夫卡对秋千的着迷正是始于一个“兜圈子”的时间哲学命题。

如果将秋千或者钟摆的运动轨迹分割为时间上无数的点,那么摆动的运动就可以被解释为对某一瞬间的经过与返回,这可以理解为海德格尔在解释“绽出”(Ekstatikon)概念时所说的“出”与“离”。海德格尔以时间的“绽出”特性阐释生存,生存乃是“走—向—自己”、“回归—自己”、“当前化地外于—自己—存在”之本源统一。此在离开自身的“存在”,进入经验物质世界的过程,就是时间性对将来、曾在和当下所“绽出”的过程。[注][德]马丁·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365页。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的“绽出”概念与卡夫卡的“兜圈子”的时间哲学形成了有趣的契合。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时间基本上处于一种与过去和未来隔离的永恒的现时真空状态,人物在偏离、反向于目标中行动的徒劳往返,可视其为行动主体在反反复复“出—离—自己”的“绽出”中兜圈子,从而传达生命的虚无与存在的无意义。

“圈”是卡夫卡时间哲学的独特意象,“圈”首先意味着限定,否定的是突围或者主体获取自由的可能;其次,从运动轨迹而言,“圈”没有确定的起点和终点,在去中心化的前提下,运动在本质上等同于在原地无休止地旋转;再则,卡夫卡的“圈的意象”是层层叠叠、自发生长的,其存在的前提就是为朝向目标的行动设置障碍。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圈”不仅仅是循环和延宕的时间隐喻,更意指徒劳、绝望和无意义的生命哲学。

《一道圣旨》(EinekaiserlicheBotschaft,AnImperialMessage)这则寓言指向的正是这种徒劳的生存体验。在皇帝弥留之际,使者领了一道圣旨,手持圣旨的使者始终跑不出层层宫阙,第一圈的庭院外面还有第二圈宫阙,然后又是一圈,重重复重重,几千年都走不出去。无论使者怎么奔走,他的行动都是没有意义的,重重的宫阙可以自发生长,没有边界。但是,即使走出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所携带的不过是一个死人的谕旨,世界的中心也早就成了一片废墟。在另一则寓言《法的门前》(VordemGesetz,BeforetheLaw)中,乡下人坐在法的门前,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门开着,他却不敢进入,因为他被告知这道门之后还有第二道门、第三道门……门会一道道堵在他的面前。层出不穷的门成为无法逾越的障碍,杜绝了乡下人任何行动的可能,他的生命只能选择循环往复地原地等待。

在这两则寓言中,“圈的意象”寓意深刻,一重重、一道道的宫门和法的门所设置的是空间之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轮回设置的是时间之圈,手持圣旨的使者和乡下人都是“圈中人”,每一个在世的个体都是“圈中人”。《城堡》讲述的就是一个典型的“兜圈子”的故事,也就是格非所说的“不发展的故事”。K朝城堡靠近的一次次努力被模式化为一个循环:行动—障碍—失败—行动—障碍—失败……并无限反复。每一次新的行动必定会遭遇障碍,而障碍则导致行动的失败。这种时间叙事模式的核心是循环,行动与目标之间的距离在循环中被无限地拉伸,人物抵达目标的进程也因此被无限地延宕。《乡村婚事》的时间叙事呈现出双重循环结构:观察—沉思—观察—沉思……[注]卡夫卡最早的小说集名为《观察》,也有人译作《沉思》,实际上在德语中,“Betrachtung”既有“观察”之意,也有 “沉思”之意;同样在凯文·布莱赫特(Kevin Blahut)的英译本中将其译作“contemplation”一词,也是兼有这两重含义。一条线索是拉班对行人与街道的观察,另一条线索是拉班的沉思。眼见之实与遐思之虚这两条线索几乎总是交替发展的,虚虚实实中造成极度的不真实感。

在卡夫卡的时间叙事中,曾在和将来都被粘贴在无数个现在之上,传统的“曾在—现在—将来”的线性连续不复存在,时间的三个维度被格式化为一个个循环往复的现在,永恒的现在设定的是不发展的情节,接近目标的行动被无限期延宕,从而否定了未来的可能性与行动的意义。卡夫卡式的延宕同样具有悖反性,无休止的行动与被搁置的目标构成悖反的两极,延宕具有动态生成特性的静态。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之时代本质”正是归属于“存在之悬隔”(Epoche),这一被遮蔽了的时间特性,对于存在之悬隔的思考“标志着在存在中被思考的‘时间’之本质”,从而探入存在之遗忘状态。[注]Hubert L Dreyfus, A Companion to Heidegger,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4, p.452.循环与延宕的时间叙事在更深层的意义上表现出卡夫卡对行动与徒劳、希望与绝望、存在与虚无的思考。

在卡夫卡的创作中,作品的时间、空间信息极为微弱,几乎没有直接的时空暗示,故事发生的时间可以是客观时间也可以是主观时间,可以是外在的时间也可以是内心时间。然而,在对物理时间的消解中,卡夫卡强调的是真实的内心时间,这个内心的时钟向我们揭示的是:如果没有时间辖制与空间暗示,没有时钟与方向,人的存在之境域又会怎样?正如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 1929-)所言,卡夫卡所画出的“存在的图”是隐藏在真实世界背后的,“是人的世界的一个极端的未实现的可能”。[注][捷]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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