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汉
刘兴汉,又名灵德,生于1949年,贵州都匀人。流过浪,坐过牢,卖过苦力,半生冤屈坎坷。创办民营业,从事多种经营。自传体长篇小说《浴火重生》之上部《炼狱》,已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下部《天运》正在写作中,有望年内出版。
1959年,也就是三年大饥荒的第一年,我十岁。我家租住在都匀新市街一间二楼破旧的木板房里,要从外挂的简易木楼梯爬上去。老式木地板上到处是斑驳的裂缝,走起路来嘎吱作响,经过一个小通道,是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间,我和母亲就住在这里。这个小通道,兼做我们家的厨房。那时这一带只有一排低矮的两层木结构的小楼,前面临街,后面是一片空旷的大场坝,叫作新市场。场坝上堆满了像小山一样的杂木材,那是市管会拿来销售的柴火。我家旁边有一家国营饮食店,叫新黔饭店,站在我家的木楼梯上,可以看到饭店的厨房。我每次放学回家爬上木楼梯时,都会有意无意地朝饭店的厨房里看一眼,闻一闻从厨房里飘过来的炒菜的油香味儿,以充填我无时不在的饥饿感。饭店有一个厨师胡师傅,为人凶狠,长得贼眉鼠眼,孩子们背地里都叫他“鬼子胡”。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一只被烫伤的小狗拼命地钻到场坝的柴堆里,露出后半截颤抖的身子,小尾巴不停地左右甩动着。它屁股上的毛被开水烫落了一大片,小尾巴光秃秃的,就像一根小秤杆。
当我正要去抱起这只可怜的小狗时,鬼子胡端着一盆滚烫的开水冲了过来,又要朝这只小狗泼去。看到这种情形,我急忙挡在小狗的前面,哀求着说:“老胡叔,饶了它吧,它都快要死了!”
他骂骂咧咧地说:“这条野狗,每天都来店里转来转去的,烫死它,省得它老是惦记我那只潲桶。”
“饶了它吧,我保证它以后不会再到你们饭店里了。”我又哀求着说。
鬼子胡这才气冲冲地把水倒在我旁边,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柴火搬开,小狗还在惊恐地往柴垛里钻,我轻轻地把它抱回家里。
我爬上木楼梯,轻手轻脚地把小狗放在地板上,它用警惕和求助的眼光看着我。我小心地摸它的头,并用木梳子梳理它的毛发,当我梳到它的屁股时,大片的狗毛又掉落下来,露出白生生的肉皮,就像刮烫过的猪皮一样干净。小狗转过头来看着我,哼哼地呻吟着,我急忙用红汞水给它涂抹被烫伤的皮肤,它安详地躺在地板上,摇动着光光秃秃的小尾巴。待我把红汞水涂完,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半红半白的小狗,我看着它又好笑又可怜。
我手里拿着的这瓶红汞水,使我想起有一天我妈去商店值夜班,冬天晚上实在太冷,我钻进饭店的灶孔里睡觉,天亮了,鬼子胡来通火做饭,掉下来的炉火烫坏了我的双腿,烧焦了我的头发。是母亲把我背回家的,就是用这瓶红汞水给我涂抹伤口。我想我的命运就像这条小狗一样,我被烧伤了,母亲帮我疗伤。小狗被烫伤了,我帮小狗疗伤,我把它当成我的兄弟。
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小巷道里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是我妈下班回来了。小屋里的光线很暗,当她看到这只小狗时吃了一惊,她说:“你在哪里弄来这只狗不像狗、猴子不像猴子的东西?”
我把事情的经过给母亲说了之后,她说:“崽呵,妈知道你这是好心,可我们家连人都吃不饱,哪里还能再养一只狗呢,快把它抱出去吧。”
我急忙哀求说:“妈,你看它怪可怜的,抱出去它肯定会死掉的,就把它留在家里吧,我宁愿少吃点,省给它吃,好吗?”
说来也怪,我说完话,小狗居然站了起来,它爬到我的膝盖上,不停地摇着被红汞水染红的小尾巴,还用嘴不停地到处舔我,像是在恳求我收留它似的。母亲看到这种情景,叹息了一声说:“唉,也怪可怜的,留着吧,先把它的伤养好再说吧。”
从此以后,我们家又多了一个小成员,我高兴极了,我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精心地照顾着它。
这是一只贵州山民用来狩猎的追山犬的幼崽,红鼻子,平额头,两额中间有一条深深的线痕。这种犬虽然体形小,但耐力好,嗅觉灵敏,十分勇敢。可惜现在是饥荒年,连树皮野菜都被人们吃完了,哪里还有猎可狩呢?因此,它成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可怜的流浪狗。
每天吃饭的时候,我都从碗里匀出一小半饭菜给它吃。母亲看在眼里没有言语,她给我盛饭的时候,把饭压得紧紧的,而她却给自己盛得很少。我知道,小狗吃的饭菜,其实是母亲省下来的。那时候家里穷,我早上都是空着肚皮去上学,母亲看我自从收留了这只小狗,比以前更瘦了,早上就给我两分钱,叫我上课前去买一个泡粑吃。我舍不得吃,每次都是悄悄地带回来给小狗吃。过了一段时间,小狗被烫伤的背上长出了一层白茸茸的嫩毛,身体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它见了我,秤杆似的小尾巴甩动得更欢了。每次放学回家,我的脚步还没挨着门口那架破楼梯,它就会用爪子不停地抓着门板,待我打开门,它就不停地抓我,舔我,亲我,我也抱着它亲来亲去地亲个不够。那段日子里,它给我带来了许多欢乐,弥补了我童年的孤独。
有时候母亲在小巷道里做饭,会叫我拿牛黄片。那是专门生火用的木屑片,片尖上浇有牛黄。我在房间里做作业,就叫小狗衔着牛黄片送过去。小狗摇着尾巴,欢快地一趟又一趟地来回跑着……
母亲高兴地说:“这条狗真有灵性呵。”
我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灵,母亲也是这样叫它。
有一次我有幸去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火福》,是一部苏联影片。故事讲的是一队苏联红军在森林里与德国鬼子相遇,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火,一名德国鬼子的机枪手疯狂地向苏联红军扫射,子弹压得苏联红军抬不起头。这时,红军的队伍里有一只军犬,名字叫克拉,我记得很清楚,全名叫:克拉·柯拉斯丁克。驯犬员一个指令,示意它去攻击对方的机枪手,克拉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向敌人扑去,密集的子弹在它的周围扫射着, 它就像一名机智勇敢的战士,时而匍匐前行,时而躲在一棵棵大树后面,迂回前进,寻找扑上去的机会。突然,它跳到一棵横卧着的大树上再腾空而起,飞也似地朝德国鬼子的机枪手猛扑过去,尽管鬼子的子弹打断了它的左前腿,但它还是死死地咬住鬼子的喉咙……苏联红军趁势发起进攻,全歼了德国鬼子。后来,驯犬员用木棍给克拉做了一条假腿,克拉的颈子上还挂着英雄勋章呢。
那时候我就想,我能有这样一只狗该有多好呵。小灵看着我,就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我把它的两条前腿提起来,叫它用后腿站立着走路。几次调教之后,它居然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以后我教它做什么动作,它都会很快地做起来,然后我会抱着它爱抚个没完。打这以后,我就叫它克拉·柯拉斯丁克。
我和克拉的感情就像兄弟一样,每天晚上我洗脚的时候,它会给我衔来擦脚布,叼来我的鞋子。我们家就一张床,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克拉总在我的床头下蹲着。有时候趁母亲不注意,我就悄悄地把它抱进被窝里,天亮了,它会舔我的脸叫我起床。我平时放学回家,克拉远在50米以外,总是发出“嗯嗯”的声音,脚爪轻轻地拍打门板迎接我。
记得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还没爬上室外那架破旧的木楼梯,就听到克拉在楼上疯狂地叫着,并用脚爪拼命地抓着门板。听到克拉疯狂的叫声,我意识到家里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跑上楼梯把门打开。克拉就像见到救星一样对我狂叫了几声,也不像平时那样来亲我,而是带着我穿过小巷道径直向房间跑去。我一进门,就听到大姐林苑扯着大嗓门在骂母亲,母亲靠坐在床边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我看到林苑还在用手指着母亲的脸,骂她是反革命家属,是地主婆……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几乎要动手打母亲。
见此情形,我急忙提起小木板凳护着母亲,质问她,为什么骂母亲?克拉则冲着林苑不停地吼叫。
后来还是罗姨妈闻声赶来,才把林苑劝走了。
林苑走下楼梯的时候,克拉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像对待敌人一样,追着她狂叫不止。
大姐林苑为什么会这样,穷凶极恶地来家里找母亲大吵大闹呢?这还要从我的家世说起。
我的父亲在解放前是国民党政府的一个县长,新中国成立以后,我的家庭成分被划为旧职员,属于反动家庭。作为子女,虽说自己的人生道路可以选择,但家庭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荒谬在于这种家庭成分的划分,分出了是与非,尊与卑,以及不好与不坏,界限分明,让你一生下来就被贴上了标签。生在成分不好的家庭,小小年纪的我就饱尝被打压被歧视被羞辱的滋味,奇怪的是,我却从没怨恨过父母。想一想,华夏上下五千年,统治者都是以孝治天下。一个人有孝才会有德,有德才能做好人。这是我从小就明白的道理。孔子讲:“身体之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出生在哪朝哪代,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做儿女的,一生一世都报之不尽。
林苑十二岁之前,也就是大陆还没解放的那段日子,她作为林家的长女,无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那时父亲刚刚步入仕途,家境正是最好的时候,林家的大小姐着实过过几天好日子。哪晓得后来风云突变,江山易主,大小姐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反革命子女。这种历史性的转折,是林苑无法接受的。到了20世纪50年代中期,林苑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学校里却老遭同学的白眼,抬不起头来。林苑明白,这都是因为父亲是旧社会的县长,新社会的反革命、劳改犯,要想摆脱自己惨淡的命运,融入红色的主流社会,唯一可行的就是与反动的家庭划清界限,彻底决裂。
1956年林苑十八岁,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干部。这个名叫曾国才的干部年轻英俊,又有文才,老家是山东青岛,属于令人羡慕的南下副营级干部,前途自然是无量了。结婚后,曾国才凭关系介绍林苑去了蜡纸厂工作,那个年代一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能去国营工厂当工人,几乎是天方夜谭。但工厂也知道林苑的家庭出身不好,所以她几次写申请入共青团都没有通过。她在那个革命军人老公不断地教育和启发下,“阶级觉悟”大有提高,于是对家庭的忿恨便开始死灰复燃。
有一次,林苑跑到土杂商店找经理,诬告母亲偷了商店十元钱的营业款。那个年代,十元钱相当于现在的四五百元,数额不小了。商店领导接到林苑的举报,立即组织员工对母亲进行批斗,同时关门盘点,核对营业收入少了没有。盘点的结果是,并无短款情况。事后林苑又诬陷说,是母亲亲口告诉她的,钱是从卖货的长款中偷的。这样一来,虽然查无实据,但因为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所告,商店还是把母亲调离了营业员的岗位,去做一些杂活累活。
因为这件事,母亲伤透了心,母女俩从此再无往来。
就是这次林苑回家骂了母亲后不久,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她的丈夫曾国才被划为右派分子,押送到贵阳中八农场劳动教育,林苑因此变成了右派分子的妻子,第二年她也被开除出厂。打那以后,林苑再也没有脸面见家里的亲人,后来,她带着年仅三岁的女儿离开了家乡,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林苑以为与反动家庭划清了界限,嫁给了共产党的干部,又进厂当了工人,日子就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越过越好了。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林苑昧着良心拼命地要逃避现实,现实反过来却偏要缠住她,最后将她送回她所逃避的现实中。冥冥之中,老天似乎跟她开了个玩笑,嘲弄了她一把。
想到这些,我心里对林苑充满了鄙视和愤恨,对母亲则愈发同情和敬爱。我忙去安慰母亲,母亲却抱着我又痛哭起来。这时,克拉爬到我和母亲的膝盖上,它不时地用舌头舔舔我的脸,又舔舔母亲的脸,它的眼睛里竟然也流着眼泪。我真不敢相信,一条狗竟会对它的主人同情得流泪,我感动得把它抱起来,不停地亲它,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它的脸上,它就不停地伸着红红的长舌舔我的眼泪。母亲见状,找来毛巾帮我擦眼泪,也帮克拉擦了脸。她含着泪对我说:“崽呵,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妈养了一个女儿十几年,到头来她还不如这一条狗呵!”
从此以后,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母亲都要用三只碗添饭,还时不时地从自己的碗里往克拉的碗里拨些饭菜。
1960年情况愈发糟糕,饥饿已经从乡村向城市蔓延,浮肿病人越来越多,起初城郊荒地里常见饿死的人,后来连城里都有人倒毙路边,没有人收尸。政府急了,急中生智,想出一个生产自救的办法,就是各行各业各单位都去开荒种地,先把肚皮填饱要紧。我母亲的土杂商店,也在几十里外一个叫水山的荒山办了一个农场。农场办了以后,就由各门市部抽人轮流去开荒,吃住都在那里,一去就是几个月。到了这年的下半年,就轮到母亲去农场了。
母亲去了水山农场,家里就只有我和克拉相依为命了,我们每天的食物都不够吃个半饱。灾荒之年,人们纷纷向外逃荒,学校里上课的同学越来越少,一些同学和街坊的小伙伴相约结伴外出流浪。我每月13斤的粮食定量,不到10天就吃完了,剩下的日子,我和克拉都饿着肚子。无奈,我和小伙伴们只有出去流浪了。临走的时候,我把家里仅有的两斤包谷和几个红薯煮了一大钵,我流着眼泪对克拉说:“克拉,我出去找吃的,我去几天就回来,你在家等着我回来呵!”
我知道它听不懂我说什么,但我看到克拉流着眼泪,相信它多少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抱着克拉大哭了一场,才轻轻地把门关上。当我走下那架破旧的楼梯时,克拉用脚爪不停地拍打着木门,就像是在拍打着我的心……
我和小伙伴们出去流浪了。我们漫无目的,趁人不备,就爬上拉煤的火车,火车到哪里停下来,我们就在哪里乞讨。十多天以后,收容所把我们送了回来,有的小伙伴,火车刚到车站就又逃跑了。我想念克拉,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当我爬上那架破旧的楼梯时,没有听到克拉用脚爪拍打木门的声音。我慌忙打开门,家中空空如也,也没有听到平常我听惯了的嗯嗯声。我又急忙跑到楼梯口,大声地喊道:“克拉·柯拉斯丁克……克拉·柯拉斯丁克……”
我的嗓门喊哑了,我找遍了大街小巷,喊遍了大街小巷,可是,没有看到克拉的影子。
回到家我呆坐在床头边,看着克拉经常趴着的那张小木椅。我在小木椅的旁边看到了克拉的那只碗,急忙过去拿起来,碗里还装着饭,上面长了一层灰白色的毛。看到这只盛着饭的碗,我百思不得其解,克拉怎么会离家出走呢?这一夜,我晕晕乎乎地躺在床上,心里老是想着克拉。
过几天母亲回来了,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追问我跑出去干什么了。母亲很生气,正准备打我,但她看到我捧着克拉的那只碗在流泪时,就放下了举起的竹板,难过地说:“你走没几天,我回来看到克拉趴在椅子边,饭它也没吃,我又给它换了一碗(瓜带菜)饭,它就是不吃,把头趴在两只前爪上,眼睛盯着门板,我知道它是在想你。上星期我回来,克拉已经饿死了,我怕别人看见拿去吃了,挑水的时候,我把它放在水桶里,悄悄地把它埋在河沙坝了。”
听到母亲这样说,我便放声地大哭起来。我要求母亲带我去看看我的克拉最后一眼,母亲看我哭得这样伤心,就带我来到了河沙坝埋葬克拉的地方。我用平时挖野菜的那把小锄头,不停地刨开沙子,可是什么也没看到。母亲喃喃地说:“这年月,是不是我埋的时候被人看见了,别人挖去吃了呢?”
我瘫坐在那里,痛哭不已。许久,母亲才把我劝回家。
从此以后,每当我看到狗,就会想起我的兄弟,克拉·柯拉斯丁克。
在往后的四十多年中,我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狗。直到今天,我的一只爱犬仍然叫克拉·柯拉斯丁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