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素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江苏 南京 210097)
鲁迅的立人思想与对海婴的电影启蒙教育
刘素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江苏 南京 210097)
本文从鲁迅陪海婴的观影经历切入,梳理他的立人思想在电影启蒙教育方面的体现,以求得对这一思想更立体、全面的展现。
鲁迅 立人思想 电影教育
爱迪生曾预言,“电影将是教育工具中最伟大的一个。”作为一种富有教育性与启发性的艺术,电影 “将艺术的特质,断定为感情和思想的具体底形象底表现”。①电影带给受教育者复合的体验,同其它艺术一样,是“助成奋斗,向上,美化的诸种行动”,②鲁迅欲借电影以达“立人”之目的,使青年及自己获得美感,以幸福地度日、愉快地生活。正如他翻译岩崎·昶《现代电影与有产阶级》所指出的,“我们能够就现在所制成的一切影片,将那隐微的目的——有时这还未意识底到了目的的地步,止是倾向以至趣味的程度罢了,但那倾向以至趣味,结果也是一个重要的宣传价值一一摘发出来”。对电影的教育功能,他也是相当了解的。在一处筵席上,他就指出“用活动电影来教学生,一定比教员的讲义好。”并进而补充电影教学所存在的问题:第一,教师应用怎样的电影,“倘用美国式的发财结婚故事的影片,那当然不行”。第二,电影教学不应只限于自然科学,历史地理等人文学科也可采用。可见,他对电影的教育属性有着理性、科学的认识。
在鲁迅的“立人”体系中,“立儿童”是重要的一环。早在日本留学时,他就颇重视儿童心理的研究和儿童读物的收集,③认为孩子应有孩子的世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一切要以孩子为本位。海婴出生后,鲁迅并不只用书本进行普通知识的灌输,“有时对于电影的教育,也是娱乐中采得学识的一种办法。”自1934年12月23日陪海婴看第一场电影,到1936年10月10日看最后一场电影,鲁迅先后带海婴观影三十五余次,共计四十多部。在这些影片中,卡通片占绝大多数,他分别于1933年12月23日,1935年4月20日、6月29日,1936年4月26日先后四次带海婴观看卡通片,如《米老鼠》、《神猫艳语》、《米老鼠大会》、《蚱蜢与蚂蚁》、《可爱的小白兔》、《奇怪的企鹅》、《聪明的小鸡》等。④卡通片二十年代在中国逐渐发展,影院在映完新闻片之后、放映正片之前的间隔时间里,会安排一些专为儿童预备的卡通短片,它“负着取悦孩子们的使命,所以必须要滑稽突梯,想入非非。”⑤那时的好莱坞卡通画家为迎合儿童的趣味,竭力搜寻有趣的童话、神话、滑稽的传说,如“玻璃鞋”,“小红帽”之类。但到三十年代,材料出现了断裂,制作者们不得不借助美妙的音乐伴奏来强调画面的动作,补救画面的空虚,结果轻重倒置,图画倒成了附庸在音乐之下的次要品。米老鼠系列片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困境,它是美国动画大师瓦尔特·迪斯尼创造的一个独具魅力的动画形象——有时羞怯得令人喜爱,有时又不免恶作剧,机智顽皮,但心地十分善良。1928年,当“米奇”在有声动画片《汽船威利》中憨然作声时,立即名噪一时,受到儿童和成年人的追捧,成了妇孺皆知的动画角色。
表现童心是卡通片的重要特点,亦是摄制方的旨归。银幕上的米老鼠是个简单而可爱的形象,它头戴红帽,一个圆圈表示头部,两个一样大小的圆圈表示耳朵,身体像梨子的外型,拖着一条小尾巴,腿像烟斗柄,加上一双大皮鞋,好像小孩子穿大人鞋显得滑稽有趣。它还有着多重性格,它好胜——总是打败对手唐老鸭,它调皮——抱走可爱的 “米妮”;但它是每一个人的好朋友,它的感召力和友善使它成为“妙妙屋”的中心人物,而它的亲切和丰富情感使它成为史上最受欢迎的卡通形象。每部米老鼠影片总能给孩子带来欣喜,同时也不忘鼓励他们坚持寻找生活中问题的答案。
鲁迅深切体会到呵护孩子童心的重要性,既然现实生活不得平静,那让孩子暂且停留在梦幻而美好的童话世界也不错。米老鼠以温柔的语调,滑稽的表演将复杂枯燥的人生道理用简单、儿童易于接受的形式告诉海婴,在这样一个被编织的童话世界中,海婴与主人公可以平等的对话,这正是动画电影独具的魅力,也是鲁迅带给海婴宝贵的人生体验。然而不是每个孩子都如此幸运,中国家长认为好孩子应该趋向驯良——“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而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为坏孩子。鲁迅在“静”的环境中成长,聆听长辈及师长的训诲,不得不“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这是古老中国的教育常态,是封建教育的恶习,他对这一“古董”作风嗤之以鼻。一个人从幼到壮,从壮到老,本应顺着自然的规律,但中国人幼年“毫不敢轻举妄动”,壮年“有点古怪”,老年却“奇想天开”,老年占尽了少年的道路,吸进了少年的空气。这种“逆生长”模式是畸形社会的产物,鲁迅不愿海婴重蹈自己的覆辙,他希望年轻的一代能在幼年尽着宝贵的童心,探险世间的奇迹与奥秘,享受世界的爱与美。他与海婴有一张题为“五十岁与一岁”的合影,半个世纪的“代沟”并不影响这位“老小孩”的童心童趣。他与海婴一同观影,内心那已然熄灭的童心时常被唤醒,他仿佛成了海婴的同龄人。他在《小约翰》引言中曾创造了一个重要的概念——“成人的童话”,说成人的童话可借以抵御科学研究的冷酷的精灵,预防“童年的梦幻撕成粉碎”。卡通电影作为银幕的童话,幻想出蓬莱仙境,天国乐园,海底龙宫,地下洞府,其存在的理由是能够满足成人或者孩子超越现实的情感欲望,即基于人性的正常心理需求。
尼采曾说过:“真正的大人身体里都隐藏着一个小孩。”儿时长妈妈送的《山海经》,里面人面的兽,九头的蛇……那充满奇幻色彩的图画,激发着幼年鲁迅最大胆的想象。而此时的海婴是最富于幻想和热情的时期。有一次海婴问他:“爸爸可不可以吃的?”鲁迅回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许寿裳分析这是“孩子正在幻想大盛的时期,而本性又是带神经质的”。人类历来就崇尚“想象”,喜欢沉迷于“想象”的魅力之中,这不仅是一种精神娱乐,更是一种创造的源泉。卡通片包容着人文、科技等信息,其创造性、快节奏、大信息量、娱乐刺激等特点与想象开发、创造意识等息息相通。米老鼠是瓦尔特由生活中一只普通老鼠想象出的动画形象,他赋予它人的性格,并虚构出“秒妙屋”的有趣故事。儿童观卡通片,如何理解都是合理的,鲁迅不限制、不束缚海婴的想象力,对他的“想象成果”也不加以评论和判定。年过半百的鲁迅回忆起儿时一个记忆深刻的玩具——“万花筒”,他曾经探险过里面的奇境,而此时他已为人父,虽怀有好奇心,但也无儿时的勇猛了,“幸而我的孩子也如我的脾气一样……他要探险这奇境了。”孩子眼中的世界永远充满各式各样的幻想,他们憧憬成人看着不切实际的爱的天堂、美的世界,“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面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处,想到昆虫的言语;他想飞上天,他想潜入蚁穴。”这是孩提时代自然的馈赠,是那个年龄的专属权利。
米老鼠是瓦尔特落在银幕上的个人印记,当好莱坞的制片商竞相拍摄色情暴力的影片时,瓦尔特坚持拍摄老少皆宜的纯洁的动画片。虽然一些人批评他表现的是理想化、不真实的世界,而多数观众都赞赏瓦尔特的做法。他在虚幻的动物王国里创造出一个洋溢着欢乐和美的世界,而又不仅限于此,他向往的是一种心旷神怡的风格,一种富有深刻哲理的艺术。
瓦尔特认为米奇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而是两者的混合,拥有动物的体貌和健康的人性。早期的米奇是青年瓦尔特的“化身”,有着“主人”的冒险精神和缺乏世故、要胜过他人的童稚野心。它具备“小人物事事尽力而为”的个性,是个大胆坚毅、喜欢冒险、乐于助人、勇于追求幸福的角色,同时它也是个乐观阳光的“好先生”,“从不害人,虽常身陷困境,但这不是它的错。它最后总能化险为夷,而且面带笑容。”鲁迅希望孩子像画片中的米奇一样,能“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电影是社会生活的缩影,卡通片虽是虚构的童话,但也表现了“真实的人生”。米奇的原型——老鼠——在生活中是一个不洁净、惹人厌恶的小动物,但瓦尔特却一反人们的传统观念,经过改进、漫画化,创造了一个洁净、可爱、惹人喜欢的形象。现实社会的生存法则同理,事物的外部是虚假的表象,内核才是本质所在。鲁迅使海婴在观影中逐渐知晓断真假、评优劣,不可“以貌取物”、“以貌取人”。米奇的人物形象、性格行为很好地诠释了“做人”的基础——合理,“度日”的旨归——幸福,这都是鲁迅想教给海婴的健康生活方式和做人的态度。大半个世纪过去了,米奇已不只是银幕上的形象了,它包含了几代人的集体记忆,并且成为一条产业链,在现在社会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有不少学者专门着眼“米老鼠”的社会课题,以研究米老鼠的心理状态及其对社会的影响。
综上,卡通片不只是取悦儿童的娱乐,它还能灌输有趣的知识,反映真实的人生,把那些死去了的伟大的故事重新活生生地带到小观众面前,引起他们的兴趣。当年幼的海婴看到银幕上的表演与自己的既有知识“交相辉映”时,他是何等的愉快呢!我们虽无法估计海婴从影片中获得怎样的感性认知,但在那个年代,经常出入电影院的孩子总归是幸运的。他们在开始认识世界时,没有被关在小屋里背四书五经,而是展开想象的翅膀去认识生活本身。这种以电影为媒介的教育方式能够很好地保护孩子的童心与想象力,对孩子的语言表达、智能开发与情感开发有重要意义。我不得不佩服鲁迅能以这种方式完成对孩子的启蒙教育,并成功预见了电影在未来教育中的重要作用。
注释:
①此处为普列汉诺夫补正托尔斯泰关于 “艺术”的定义。详见[苏]普列汉诺夫著,鲁迅译:《艺术论》,王世家/止庵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2卷,第156页.
②1933年10月26日致罗清桢信。
③心理方面的研究主要指他翻译[日]上野阳一《儿童之好奇心》和[日]高岛平三郎《儿童观念界之研究》。儿童读物指为周作人翻译的《童话概论》找出路,帮助周作人收集儿歌。
④查阅《申报》所知,因为在一次正片前后会连续放映几部动画短片,所以数量比较多。
⑤张爱玲.《论卡通画之前途》.《上海档案》,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