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与简·爱——比较中的文化思考

2014-02-05 05:44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罗切斯特西门庆金瓶梅

简 澈

(遵义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3)

《金瓶梅》成书于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①,是章回体小说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的产物,是第一部将笔触伸向世俗生活的作品,开创了世情小说这一文学支脉。《金瓶梅》的故事是由《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故事衍生而来的。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所说的,“《金瓶梅》全是假《水浒传》之西门庆为线索”[1]。书中潘金莲是潘裁缝的女儿,其偷情是从张大户将其送给武大做老婆后开始的。她是个美貌的女人,她与武大相处,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看来,都不般配。与武大相处,首先是“性”的需求不能满足,贞操的观念被完全破坏——之前被张大户“收用”过。潘金莲对这样的安排有一种反抗,于是,她“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当武松在景阳冈打虎后来到清河县与武大相遇,潘金莲就主动邀请武松住在自己的家里,她看中了武松的“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她向武松献尽殷勤而遭到拒绝后,又与西门庆勾搭成奸。当被武大捉奸时,由于西门庆惊慌失措,只知道“仆入床下去躲”,她讥笑西门庆“闲时只好鸟嘴,卖弄杀好拳棒,临时便没些用儿”,让西门庆也觉得一时间没有潘金莲的“智量”。正如她自己所说的,“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响当当的婆娘”(第二回)。实际上,“她在追求个人利益时,其胆其智,事实上已不亚于男性”[2]。

潘金莲在西门庆家里是第五个妾,潘氏使尽浑身解数讨西门庆的欢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她在翡翠轩里偷听到西门庆特爱李瓶儿的白皮肤,就把身上都搽遍了,搽得白腻光滑,异香可爱,“欲夺其宠”

①《金瓶梅》大致有三个系统的版本:一是万历词话本,一是崇祯本,一是第一奇书本(张竹坡评点本),本文所引原文为《金瓶梅》崇祯本,后不再注明。(第二十九回)。当李瓶儿为西门庆生了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时,潘金莲一方面吃安胎药,另一方面又想除掉自己的眼中钉(李瓶儿的孩子),达到“霸拦汉子”的目的。在西门庆的几个妾中,只有潘金莲是没有地位、财产和子女的,她想要在妻妾的争斗中取得胜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西门庆身心俘获。潘金莲做到了,西门庆在她身上最为迷恋,用西门庆的话来说就是“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这些都使得潘金莲实现了所谓的“生理上、心理上的满足”。

《金瓶梅》的叙事重心在于西门庆的六个妻妾——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之间的明争暗斗。潘金莲嫉妒、冷酷、毒辣,可以为了与情人西门庆“长做夫妻”而将自己的丈夫武大郎毒死;为了几钱银子,对自己的母亲――她唯一的亲人潘姥姥无情无义;为了巩固自己在西门庆家的地位,她将李瓶儿生的孩子设计除掉。但在西门庆面前,她唯命是从。西门庆一发火,潘金莲只能忍气吞声,大气都不敢出,乖乖脱掉衣服跪下,等着挨马鞭子。在吴月娘面前,她只得承认别人是天,而她自己是地,与吴月娘发生冲突后,最后只能自己去“插烛似的磕头”。对于地位比她低的孙雪娥,潘金莲就是另外一种表现了。孙雪娥是女婢出身,身份比其他的妾低。一次西门庆进了孙雪娥的房歇息了一晚,孙雪娥就神气起来,在妓女洪四儿面前自称“四娘”,于是惹来了潘金莲的讥讽。金莲道:“没廉耻的小妇人,别人称道你好,谁家自己称是四娘来?这一家大小,谁兴你,谁数你,谁叫你四娘?汉子在屋里睡了一夜儿,得了些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若不是大娘房里有她大妗子,他二娘房里有桂姐……我那屋里有潘姥姥,且轮不到你那屋里去哩!”

潘金莲也是西门庆的妾,但她是西门庆用轿子抬回家的,身份自然就比女婢出身的孙雪娥高,故而时常讥讽孙雪娥。但对于西门庆,她就竭尽媚态,讨他的欢心,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一是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二是巩固依附于西门庆的地位。

潘金莲紧紧依附于西门庆。西门庆因贪欲丧命之后,潘金莲又勾搭上了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阴差阳错之中,她被武松骗买,最终死于武松的刀下。

潘金莲一边不择手段去追求自我的价值实现;一边又心安理得的依附于男人,把对男人的依附看成是自我价值的实现手段,这就是潘金莲式的价值实现观,或者价值实现方式。

《简·爱》是英国十九世纪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于1847年出版的小说[3]。小说描写了一个叫简·爱的出身贫苦的孤女最后成为了一个家庭女教师的一生。简·爱自幼父母双亡,寄养舅母家,后被打发到孤儿院,和在舅母家一样,备受虐待。她顽强地活了下来,并从孤儿院寄宿学校毕业,留校任教两年后,应聘去当了家庭教师。这家的主人罗切斯特虽然表面性格忧郁,喜怒无常,但是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刚毅,由此简·爱渐渐爱上了罗切斯特。当他们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简·爱痛苦地发现,原来楼上那个疯女人是罗切斯特的妻子。因法律原因,罗切斯特不能与疯妻离婚,简·爱只好悲伤地离开。后来在漂泊中被小学教师圣·约翰收留,还惊异地发现圣·约翰原来是她的表兄。此时,她离散多年的叔父病故,遗赠给她巨额财产。简·爱不能忘情罗切斯特,在与圣·约翰分享财产后,回来找罗切斯特,得知那疯女人放火烧毁了庄园,并烧死了自己,罗切斯特为救疯妻也烧瞎了双眼。简·爱和罗切斯特终缔结良缘。

简·爱与罗切斯特的邂逅很有意思,由于罗切斯特的马车出了事,简·爱帮了忙,两人都不清楚对方是谁,没想到罗切斯特问简·爱:“你觉得我漂亮吗?”简·爱脱口而出:“不,先生”。罗切斯特的震动很大,并进一步追问。简·爱为此解释道:“先生,我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来应当说,问到外貌的问题是很不容易当场就随口做出回答的,应当说,每人有每人的审美观,说美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3]

罗切斯特曾在法国遭到美女塞莉娜的嘲讽,心口本来有一道伤口,故简·爱这个萍水相逢,其貌不扬的一个平民模样的女子的不凡表现在罗切斯特的心中就不一般了。罗切斯特通过谈话知道了简·爱就是家里新聘的家庭教师,他知道了面前不是一个普通的“下等人”。在当时的英国,家庭教师不过是高级仆人。把简·爱与塞莉娜一比,简·爱不仅诚实,还有教养,能善解人意,不愿意伤害他人。从这时开始,罗切斯特就把她看成一个可以在精神上平等交谈的人。

简·爱在非常强的爱的包围之中,在美好生活的诱惑之下,仍然要坚持自己的尊严,这是简·爱最有精神魅力的地方。

夏洛蒂·勃朗特给我们设计了一个很光明的结尾:罗切斯特庄园被烧毁,罗切斯特本人残废,正是因为这样使得简·爱不再徘徊,她回到了罗切斯特身边,使她获得了既有尊严,同时也有爱的生活。

我们把《金瓶梅》与《简·爱》中的两个女性主人公进行比较就会发现,差异甚大。

潘金莲一生,命运多舛,从张大户到西门庆,再到陈敬济,最后被武松骗买,死于武松刀下。纵观潘金莲的人生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她一直在追求自我的实现,但这种追求的过程就是不断依附男人的过程,或者利用男人的过程。一句话:将自身的价值实现寄托于男人。

简·爱的一生也是曲曲折折,但她始终坚持维护自己的独立人格,她对罗切斯特说:“我不是鸟,没有罗网捕捉我;我是个独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现在就要运用我的独立意志离开你。”[3]在简·爱身上表现出来的追求自由、平等和维护尊严的信念和举动非常鲜明和突出。

潘金莲没有“尊严”;简·爱有“尊严”。我们知道“尊严”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抽象概念,它是在人和人的关系中获得别人的肯定才能拥有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对自己的肯定。简·爱在与罗切斯特的交往中,维持着自己在精神上的平等,以达到相互理解,由此得到了罗切斯特的尊重,获得了“尊严”。而潘金莲则完全不具备这种品质。西门庆一发火,她就乖乖脱掉衣服跪下,等着挨马鞭子,在吴月娘的面前也只能“插烛似的磕头”,反之,则捉弄和讥讽比她地位更低的孙雪娥。我们在潘金莲的身上看到的是依附、利诱、争夺,完全无精神层面的东西可言。是什么因素造成这两个女主人公的差别呢?这得从中西方历史文化中去找原因了。

中国文化的定型期是在先秦。儒家、道家、法家等,各家关心的问题都是社会治理、家园稳定、天下安宁的伦理政治问题,无一例外地带着男性指向。在他们的著作中即使讨论夫妻等关系也是从天下家国的大前提出发。

孔子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孔子强调君子人格,君子人格的品质就是“工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可见,孔子的理想人格——君子人格就是无怨、远怨;同时,君子人格的另外一面就是“谦逊”,“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由此可见,“怨”和“不逊”是和君子人格相冲突的。在孔子看来,这两大忌却在女人身上经常发生。因此,女人肯定就不具备君子人格,当然就与君子无缘了。

孟子和孔子一样,认为“男女有别”。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诫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4]接着孟子分析什么是大丈夫,孟子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这段话成了历史上志士仁人的座右铭,在今天读来也是字字珠玑。

在这里,孟子是把“妾妇之道”与“大丈夫”之道划分开的。女人的道德操守是“以顺为正”。大丈夫则是“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当然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庄子》一书并没有专论有关女子的品德和操守问题。在《庄子·外篇至乐第十八》中记载:庄妻死后,庄子“鼓盆而歌”,其举止豁达,他的好友惠子前来吊丧,见此情状,指责庄子不近情理,庄子则振振有词地说了一通。我想,一生都致力于精神境界提升的庄先生可能和妻子没有多少精神的交往。

宋代理学家们在精神和人格上都是一个很张扬的时代,是一个精神至上的时代。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明证。但是对于女性,他们则发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呼叫。在这样的社会文化环境中,“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就不足为奇了。到了潘金莲生活的明代社会“阴卑阳尊“的纲常观念已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已是中国从下层社会到上层社会的共识。

结论是:中国文化从先秦以来,对女性的“定位”是“主内”的,强调“男女有别”,女人的操守是“以顺为正”。因此,要使得女人成为有智识、有独立思想与独立人格的人就不可能了。知识、精神、思想、作为是男人的事,女人的事是温良恭俭让、贤淑柔顺。

试想,在这样的社会历史文化环境下,潘金莲她能争取什么呢?因此,潘金莲只能争取得到西门庆的欢心,依附张大户、依附西门庆、依附陈敬济就成了潘金莲的唯一选择。

西方文明是从古希腊开始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都是西方文明在那一时期的代表。应该说,这一时期的女性没有被这些思想家、哲学家们看成是精神上平等的对象。柏拉图的女性观还很矛盾。但是,我们必须指出的是,这个一辈子未结婚,并开创了西方哲学家独身传统的柏拉图却主张给予女性与男子完全相同的教育。我们只要打开他的《理想国》,就能发现,他的社会政治观是这样的:在担负国家职务方面不分男女,在一国中,无一事专属男性,也无一事专属女性。柏拉图列举了在医术、音乐、体育等领域,女性同样可以有所作为。他称赞女诗人萨福是“第十位缪斯”。正因为如此,柏拉图的思想,尤其是他对女性在政治生活中地位的肯定,对后代欧洲社会的影响不可低估。

到了中世纪后,基督教的在上帝面前“众生平等”的观念也给女性留下了应有的空间。女性的心灵、精神在与上帝交流这一点上是和男人一样的。欧洲中世纪与文艺复兴交汇时期意大利著名作品《神曲》里,引导主人公但丁进入天堂的是美女贝亚特丽斯,是他的恋人。在《神曲》中,但丁吟出了不朽的名句:“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飞升。”

因此,欧洲19世纪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的简·爱能那样维护自己的尊严,强调平等,相互尊重,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获得爱情,就不难理解了。文化环境使然,这就是潘金莲和简·爱不同状态的深层次原因。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商务出版社,2011.167.

[2]黄霖.金瓶梅讲演录[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169.

[3]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北京:北方文艺出版社,2012.166,286.

[4]杨伯峻.孟子译注(上、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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