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虽去 风范长存——盖叫天生前几件不小的小事

2014-02-05 04:40沈祖安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排骨老头萝卜

沈祖安

我和盖老先生相识于1953年初,相知于1959年之后,最后诀别于1970年他弥留的病榻前,前后不到20年。但是,他在不同环境下以不同的心情向我传授做人和学艺的道理,尤其是弥留前那十来天,仅仅是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使我受益终身,经久难忘。

及至1977年起,我最早发表于《浙江日报》和《戏剧报》等报刊的皆为短篇札记和随笔。从我为上海《文汇报》写《论盖叫天舞台艺术》开始,加上《盖叫天散论》、《顶天立地一虬松》、《盖叫天之死》和有关盖叫天艺术生涯中几段关键性的文字在内,尽了我二十年的聆教和四十年的缅怀之情,大约也不超过20 万字。今天再要重新回忆,我总觉得思念无尽,而有关的介绍不再有新的论述。这也是我多次说过的:对盖派艺术的研究有待深化,而对盖叫天艺术精神的传承是无止境的,海内外有识之士尽可能在有生之年尽情发挥。

我和盖老的子孙们说过,我和老爷子的感情,是从一件皮袍子开始,到一张竹躺椅结束,生活上的交往该说和想说的话,也差不多了,除非还有一点我暂时不想说和今后也不可能说的话,就让它和我的躯体一起烟消云散吧。但是对张英杰先生的景仰和感悟,无论是谁,都是永恒的。

最近,由于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的王涛同志的热情相邀,更由于看到传记作家徐忠友先生根据盖叫天的孙子张善麟口述而撰写的回忆文章,我深有感触,也比较高兴,因为这又使我回归到了一个和张家子孙们友好相处的回忆之中。所以,我静思之后,想起了盖老生前的几件不小的小事。

一、一个卖萝卜的倔老头

盖叫天形成了他那美轮美奂的盖派艺术,是他毕生奋斗的结果。但是他绝少也不愿意刻意宣扬,因为不愿炒作。为此,他曾经多次讲过一个“天津萝卜”的故事。

众所周知,盖叫天先生从小没读书,长大成名后也不善于用文字表现自己,可是每当他兴之所至、情之所钟时,用大白话来表达他对艺术的孜孜以求,对生活的坦荡追述。盖老先生的这些话,凡是听到过的人,都有深刻的印象,就是知无不言,言皆精妙,这是我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一辈子也说不出来的。

他小时候在天津卫隆庆和梆子戏科班学艺,遇到一个卖天津萝卜的老头,就在八里台(天津之西)把摊摆开了,自己坐在树荫下抽旱烟。周围有好多卖天津萝卜的男男女女,都用各种声部的腔调来招徕顾客,譬如说“天津萝卜赛咯梨”、“不吃我的萝卜,你要后悔一辈子”、“没到过天津卫不稀奇,没吃过天津萝卜后悔不及”。那老头独自蹲在地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

有人走过来,指着萝卜说:“老头,萝卜卖吗?”

老头说:“不卖,我拉出来干嘛啊!”

那人耐心地说:“那你说说,你的萝卜好在哪里?”

老头回答:“你没吃过我的萝卜,我放什么屁!”

有人嫌他太倔,掉头走了,也有人好奇,拿起一个,咬了一口之后,忙说:“我买两斤。”

盖老对我们说:“后来才知道,这老头卖的萝卜在我们这一带方圆几十里,没有一家赶得上他的,主要是种得早,收得迟,调理得好。”他由此引申开来,联想到戏曲:“你来学戏,要吃这碗饭,你得有真本事,不管你脾气多倔,只要下苦功夫,最后来捧场的人最多。”不过他也认真地说: “倔脾气,是真性情,可不是好习惯。”盖老自嘲地说:“看戏是高兴的事,你尽想当大爷,谁高兴伺候你!”

所以他当年在中国戏曲研究院给全国知名演员进修班讲课的时候,就讲这个天津萝卜的故事。后来,他在上海和浙江的戏曲学校上课说:“卖天津萝卜的这个老头,先给人的印象是太倔,后来的印象是地道。”他深情地说: “凡是成名较早的年轻演员,都少不了有这个倔脾气,有了点心气,就容易冲撞人。到后来也都吃过亏,有了教训。可是现在不知深浅的人,还误以为脾气倔也是盖派的一种特色,那就错了。”

后来,我曾问他这个卖萝卜的老头姓啥,他笑着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就记住老头的倔。可是每当我办事不专心的时候,或许碰了一点困难想歇手的时候,这个倔老头就在我面前出现。”盖老说得很平静,可是让人听了吃惊。

二、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

我曾经有机会和盖老前后三次逛上海南市城隍庙,在大门进去靠右边的那个摊位上,吃过三次油氽排骨和年糕(也是我接触最多的时期)。

盖老喜欢吃肉,但有节制。照他的胃口和对这种小吃的喜爱程度,在70 岁左右,可以一口气吃两块(过去16 两制,约近4 两左右)。每次吃的时候,他的眼珠直瞪盘里,那冒着热气和滚动着油珠的排骨,简直像个久不知肉味的孩子。他用右手将筷子夹住之后,细嚼慢咽,左手着力地按在桌板上,无名指、食指和大拇指轻轻地来回转动和按击,真是妙不可言。但是,根据师母的嘱咐和我的责任,不能再让他吃第三块了。当盖老知道不可能再添的时候,就自我解嘲地说:“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在这十几年中,我多次听盖老讲到油氽排骨和年糕:“好吃!可得悠着。”

1959年夏秋之间,他在给浙江绍剧团六龄童(章宗义)的学生周水泉主演的《猪八戒智激美猴王》几场武戏加工的时候,说了一句: “六团长,你这位高足现在也是个人物了,我要扫他的兴。你给他说说吧。”六龄童立即发现水泉的毛病——也是当年自己犯过的老毛病:因为想表现“猴气”,老是不停地抓耳挠腮,生怕观众不知道他的猴性。六龄童就在现场现身说法道:“在台上表现孙悟空的猴子性情,是盖老先生南派京剧的特点,北方京朝派京戏是没有的。但是不能猴气太足,完全变成猴子,不是孙悟空了。我早先也有这个毛病,幸亏盖老先生及时指出。”盖叫天马上打断说:“行喽!谁一开头就没毛病?我也有过不少‘想当初’。”他又顺嘴就说了“油氽排骨好吃,但是——”他又加了一句“少吃多滋味”,意思是表演动作要少而精。六龄童和电影导演应云卫先生,都是当年陪盖老吃过油氽排骨和年糕的,他立即笑道:“老师,我明白‘多吃要坏肚皮’这句话的分量。”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老爷子给人指出缺点,总是点到为止。就像他向关肃霜演《大英杰烈》中乔装丈夫皇甫刚出场时,男子汉气概很强,盖老就只问她一句话:“我糊涂了,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关肃霜立即会意,在“皇甫刚”的男子汉气概之下,一看四下无人,就用女孩的娇羞,扑哧一笑,表示“本是女的呀”,立刻又换了男子声气。盖老高兴了,“行喽!这就够了。”

1962年,他为浙江越剧团姚剑英等青年演员加工新本《白蛇传·盗草》时,对那个演鹤童的演员说: “你想学我的‘鹰展翅’,我会教你的,但是在这段戏里,你不能多用,因为你不是主角,你演得精彩,增加了气势,好。可不能特别精彩,要不然白娘子就只能打败了。”他又忍不住补充一句:“你知道吗?多吃坏肚皮。”那个演员闻言摸不着头脑。可他会心地对我笑道:“他没有吃过油氽排骨。”盖老先生平时严肃稳重,很少与人说笑,但是谈到艺术时,尤其涉及一些可以发人深思的笑话,他也会有不少即兴发挥的幽默语言,令人难忘。

盖老的率性和风趣,常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几句笑话,随意的比兴,令人深思,但是他没有推敲字句,随口而出,却常含有生刻的哲理。所以,戏曲大家阿甲常说:“谁说盖叫天没文化?他一肚皮的精彩,经常是随口而出的。”可是盖叫天又经常反问:“刚才我说什么啦?我是粗人,粗口说粗话。但是在台上不能粗心,一定要细心,多找点自己的麻烦,别让台下的观众添麻烦。”

三、你在台上地动山摇,让我站在哪儿?

盖叫天曾经为东阳婺剧团王正洪等的武戏《虎头牌》加工,一看演元帅的演员大摇大摆地出场,又是吹唢呐,又击点将鼓,还念了一段[新水令]: “咚!咚!咚!三声号炮。”连伸三指配唱:“旌旗飘飘,地动山摇;帐下儿郎,豺狼虎豹。十万貔貅,要把狼烟扫!”

盖老叫他停下来:“我要问你一句,你是谁?”

那个演员答:“我是汉朝元帅。”

盖老又问:“你现在去干什么?”

那个演员又答:“番邦大举进攻,已经把我们城门团团围住了,我要领兵冲杀出去!”

盖老再问:“你打算用多少人马?”

那个演员再回答: “全城将士,连老弱病残,也还有一万多人。”

盖老接着问:“那么番邦有多少兵?”

那个演员无法回答:“这我不知道,大概是人山人海。”

盖老最后问: “你刚才说‘十万貔貅’,那是怎么回事啊?”

那个演员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刚才念的是一段[新水令],句子都差不多的,什么戏上都可以套用的,无非是壮壮气势。”

盖老语重心长地说:“你们这样打仗,是打嘴仗还是打虚仗,我这个没文化的老头没弄明白,想不到你们更不明白。你‘十万貔貅’,那么多人,地动山摇,我连站也没地方站!”

言外之意,同样是演打仗的武戏,要按不同的情况,分清强弱,不能胡乱套用,你被番邦团团围住了,明明是敌强我弱,怎么还套用“地动山摇”、“十万貔貅”呢?然后盖老用了三句话:“咚咚咚!三声号炮,儿郎听道,弓上弦,刀出鞘,奋勇杀敌,誓把狼烟扫!”想不到他也是拼凑老段子,用得恰到好处。当时大家都拍手叫好。盖老说:“别为我叫好。我也知道,现在的剧团条件好了,演新戏,要大场面,要讲气派,可是戏里明明四面受敌呀!你团长不能‘穷大发’呀!”

盖老一生教戏,从来不讲大道理,而是喜欢讲生活中的小道理,以小见大,举一反三,一点就通,就全盘明白了。

四、人才是从锤炼中逼出来的

盖叫天经常在人前调侃自己没文化,也因此慨言没有文化做不好工作。但是,他没有对一个艺术团体的领导讲过大道理。他说:“我没有文化,怎么可以对文化人讲大道理?”

有一次,他在江苏遇到南方某地的一个京剧团,因为经济发展好,剧团条件也好了起来。全团四梁八柱的名演员不少,都有不少拿手戏,所以业务也好。特别是五年前招来的一批青少年,毯子功、把子功都不错,有的也会高难度玩意,“一百八”、“三百六”都很“边式”,动作很“溜”。听他们“开口”,大小嗓也有,就没有实践机会,讲白不够有力。他就问团长:“这些孩子有不少好苗子,应该上台练练呀。怎么也得让他们搞几场星期日青少年专场呀!”团长回答他说: “还早呢!现在经济上也不困难,挑梁的大牌名角和四梁八柱都轮不过来,先让他们当当下手,跑跑龙套,过两年会考虑的。”

盖叫天听了,心里不快活,就直言相告:“现在新社会了,唱戏的不愁一日三餐,可闲着就是搁着。这大活人,可是搁不起,搁着就荒疏功夫。时间长了,这些少年人才很快会变成小‘老艺人’——嘴巴会说了,功夫丢失了。多压任务多挑担子,对孩子们成长大有好处。人才是从锤炼中逼出来的。”

这位团长说:“老爷子说得是。我就怕他们没名气,卖不了座,又砸了咱们自己的脚啊!不如再让他们多观摩,反正现在还养得起。”

盖老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就沉吟道:“在旧社会,可是想也不敢想,今天的孩子会有这么好的成才条件,可是人才培育不易,保护好人才更不易。在咱们小时候就听老辈人说:‘埋没人才和压制人才,如同谋财害命呀。’”

那位团长听了忙说:“老爷子,您言重了。让我们研究研究。”

盖老先生对我们转述这番话时笑道:“我说那么重的话,也就是唱戏的没文化,说粗话、绝话,和说脏话一样难听。可我怎么也想不通:日子好过起来了,人才不当一回事总不行吧?”

转瞬四十年又过去了。今天我还认为:盖老这番话真是语重心长,内涵丰富。如果我们今天还有因为某种缘故白白地埋没人才,尤其是从别处挖来的人才又搁了起来,作为老师、领导和家长,您心里舒坦吗?埋没人才和积压人才,在我们戏剧界是常事,不管出于什么动机,把人才埋没了,也真有客观上误杀别人的艺术生命的意思!他老人家还有一句要紧的话: “人才,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人才?是骡子是马,必须牵出来遛遛!真正的人才,是从炉火中敲打锤炼出来的!”

我又想起1959年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的纪念演出。盖叫天先生自编自导并扮演了楚霸王项羽。省文化局专门从全省京、昆、越、绍、婺、瓯和新昌调腔等九个剧种召集了30 名武生,给他配戏。经过几天的排练,他对当时主持艺术工作的李碧岩和史行两位局长说:“你们选上来的武生,我已经看出来了,其中有几名确有苗头,也有几名可以当导演,还有几位或许还可以当团长,当演员够呛!”果然,后来能当好武生的,只有十分之二。可见,真正的人才,还需在实践中慢慢地冒出来。

几句淡话,也是老生常谈,但是旧话新提,对当前那些追求形式上和场面上繁荣的现象,想起盖老关于人才的细挑精选和严格的选才功夫,确有清凉通气和去暑消肿之功。为纪念这位毕生认真严谨、眼睛里掺不得一点沙子的盖叫天先生,我们不能忘却的是他意气风发的生动形象,依然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

2014年2月8日双目失明

后重见天日之第三天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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