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一
我一生很少身临其境地见识过大山。单位里的郑会计打算回秭归老家探亲,邀我去看山,还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叫“梆梆”的山蛙,顺便去考察一下。我说,当了几年水产技术推广站站长,从来没有休过假,这回就作为休假轻轻松松玩几天。
我们一早就上路了。
过了石鼓祠,我们开始下车登山。山路越走越陡,再往上一截的路几乎成垂直状,郑会计走在前面,他的脚几乎就在我的头顶上,我手脚并用,亦步亦趋往上攀爬,早已无心观赏路旁景,一心看定脚后跟。也不知爬了多长时间,好不容易爬到一处平缓地带,我连忙提出歇口气再走。不料郑会计却说:“到家啦!”抬头一看,果然迎面不远处出现一所黄墙黑瓦的房屋。通往郑会计家的坡道上,见一小水凹,郑会计说,这是他们家的“水井”,井水四季不干。我近前一看,“水井”不足一平方米大,深不过半米,水清澈见底,我正欲伸手到水中,突然“扑通通”几声,几只灰色的小东西跳入井里。郑会计说,这就是“梆梆”。见到了山蛙“梆梆”,我顿然忘掉了爬山的劳累,索性蹲了下来仔细观察,“梆梆”呈土灰色,乍看皮色近似癞蛤蟆,仔细观察形象有点像青蛙,井里的水冰冷刺骨,手不敢久试。
当我们坐到郑会计家里的火塘跟前,正是下午四点钟。郑会计苍老的父亲拨旺了牛头大的树墩子火;郑会计的大嫂在火塘上“猴子爬树”铁钩上吊起炊壶为我们烧茶;读小学五年级的侄儿山子,兴高采烈地喊我们吃“包子”,说着便在火塘热灰里扒拉出几个带穗皮的包谷……山里天气确实大异于平原地区,昨晚我们还在宜昌旅店里打赤膊、吹电扇,今天却在山上围炉烤火。老爷爷说,山里凉爽,火塘一年四季不熄火。火塘上方屋梁上,悬挂着一排黑糊糊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腊肉。按卫生常识而言,熏烤食物是致癌的,可是据老爷爷说,火塘熏腊肉,放几年不变味。这里的山民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受用,没有人得过什么癌症,真不知该作何解释。晚上,我和郑会计、山子三个人睡在堂屋上面的阁楼上,楼板是用一根根不太粗的松树拼装而成,走动时吱吱作响,睡在楼板上,能闻到一股清香气息。郑会计说,夜深人静时,可以听到“梆梆”的叫声。我睡在楼板床上,张起耳朵,在等待中人梦,梦中似乎听到了“梆梆”那敲梆子似的声音。
第二天早晨,郑会计领着我去逛山,顺便到“新民”去赶场。我问新民有几多远?郑会计说有十里路。“十里路?”我有点吃惊地说,为难情绪一下子冒了出来。郑会计用手指着远方云雾缥缈处:“那就是‘新民,我上中学时,每天都要从新民经过,然后再翻过两座山,到‘天河中学读书,来回将近四十里路。”听了真是令人咋舌!二话不说,走吧。没走多远,面前出现一道层层下迭的大峡谷,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在峡谷的顶端。曲曲弯弯的山路随着起伏的山林朝着峡谷底部延伸,叮咚的山泉全程陪伴左右,头顶上时不时有笋壳斑鸠、灰喜鹊、五彩锦鸡飞过。这条路倒是比昨天上山的路好走多了,下到峡谷底部,居然看到一条公路,郑会计告诉我,这就是从宜昌来的那条汽车路。沿路而行,忽见道旁立有一块大石碑,上面赫然刻着“飞老鼠沟”四个大字。我问郑会计看到过飞老鼠没有?郑会计说,他小时候,爷爷曾经捉到过一只飞老鼠,比猫子大些,毛茸茸的大尾巴。飞老鼠拉屎有固定的地方,屎叫“五灵脂”,是一种名贵中药,找到一堆屎可以卖好多钱。说着话,“新民”到了。高山峡谷中间,有一块半个足球场大的平地,公路从中穿过。这里有商店、餐馆、买卖山货的市场。郑会计买了一些山木耳、野菌子之类的东西,然后从原路返回。
吃过早饭,郑会计安排爷爷和山子带我去后山看“大岩”,他又要去一趟“新民”,帮家里办点事。山子告诉我,往后山的路上有一口鱼塘,那里面有好多小蝌蚪。大山之上有鱼塘?还有小蝌蚪?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临走时,好心肠的山子给我找了一根棍子,让我当拐杖拄着。我说:“不需要吧!要拄让爷爷拄。”爷爷让我拿着,不须管他。走了约摸半里山坡路,见到一户人家,一个壮年汉子迎出门来喊道:“老书记,进屋头来喝茶,您家来了客人啦!”爷爷答话说:“不吵闹你啦!我带老幺单位的同志去看大岩。”这户人家就是爷爷家最近的近邻,四下环顾,尽是茂密的林木,不见一处房屋。往上走不远,在前面蹦蹦跳跳的山子喊道:“看!鱼塘!”所谓的鱼塘,看上去比一间房屋大不了多少,只是一个积蓄山泉水的水坑,安有拦鱼网。在鱼塘的上档处,见一床板大小的浅水坑,刚走近坑边,几只个体比较大的“梆梆”通通地跳入水中。水坑里东一团、西一团分布着数以千万计大小不同的蛙卵,“梆梆”产的卵,比青蛙和牛蛙的卵要大一些,圆圆的蛙卵大的接近蚕豆,小的如黄豆,还有一盘刚产下的黑色小圆点组成的比脸盆还大的卵盘,平铺在水面上。清澈的水底下,游动着许多麻灰色的小蝌蚪。在这个微型水域里,正演绎着“梆梆”产卵、孵化的全过程。
离开鱼塘,继续往山上去。山道虽然并不十分险峻,可是我却已是大汗淋漓。幸亏山子给我弄了根棍子,帮了不小的忙。走在我前面的爷爷,背着双手,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爷爷兴致很高地朝我说:“你看南边的白岩山。”爷爷让我回头看那下车时曾经见过的屏障似的大山,此时发现山的上半截清晰地出现三个大小各异的洞穴。爷爷说,东边十字形的洞,是个无底洞。年轻时,他曾经伙同别人结伴,点了七根蜡烛没能走到底,里面尽是奇形怪状的石头,进去时,边走边丢记号,要不然就会迷路;第二个居中的洞,实际上只有一个洞形,深不过三四尺,那上面原本供有一面“金锣”,后来被日本人拿走了,只剩下装“金锣”的框框;靠西边的洞,也是一个无底洞,有人在那儿取过硝石,下半截洞口已经被堵死。沿着羊肠小道往上爬,爬了一程之后,羊肠小道消失了,面前尽是一人多深的灌木和茅草,显然进入人迹罕至之地。山子提醒我,不要用手拉茅草,小心划破手。爷爷在路旁折了一根树棍,在前面披荆斩棘,让山子和我呈直线跟着他开辟的路走。
这时的我,已经只有喘气之功,并无说话之力了。
好不容易爬到一处高高的山顶上,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谁知爷爷却说:“这里不行,看不到岩景。”于是又折向另一座更高的山头。只顾低着头往上爬,不留神脚下踩翻一块石头,石头滚下去竟然了无声息,我诧异地朝右边山崖看去,骤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右脚旁不到三十厘米,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我们正沿着悬崖峭壁的边缘前行着。我有些胆怯了,几乎想喊爷爷停下来。可是看着在前头奋力攀登的一老一小,我为自己怯懦的一闪念感到羞愧。此时,我不敢再往崖下乱飞眼了,用手一把一把地紧紧抓住山边矮树的底部,匍匐着向上攀缘。爬到山巅最高处,只有卧牛般大小的一块石坪可以容身,站在石坪上,爷爷用手朝前画了一个半圆:“这里就是大岩!”我定下神来看去,只见右前方,一座足有百米宽城墙似的陡壁悬崖,岩壁上嵌刻着大大小小的凹洞和天然石级,有青藤悬吊石上,映山红点缀壁间。再看左边,是一弯月牙形的绝壁,宽度也不下百米,左右两处崖壁呈对应形制,下延深不见底,尽是密匝匝、森森然的古树。爷爷说,我们所站的位置正是两块大岩的中心,恰如一只老鹰的头,两边的大岩好似老鹰张开的翅膀,这里的名字就叫龙头老鹰岩。春天里能看到香獐和麂子在绝壁上跳来跳去,还有飞老鼠飘来飘去,药材多得很,有岩耳、灵芝、细辛等等。爷爷和山子觉得站在这里看大岩还不过瘾,又摸到鹰嘴下面更突出的山尖上,喊我也下去。那儿正是悬崖的边边上,宽不过半米,如果脚下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我鼓起勇气,伸腿往下试了试,觉得不行。“只要拉住边上的树干,不要紧的!”爷爷给我打气。我看了看那石缝里比大拇指粗不了多少的无名树,仍不敢移步。爷爷和山子这才返身转回,我们三人并排在这牛背大的山巅上坐了一会儿,太阳晒得人身上发疼,可能是离天特别近吧,感觉天上飘的云彩都出奇地矮,仿佛跳起来都能抓住似的。起身走时,爷爷垫着坐的草帽底下,发现一条银晃晃铅笔大的小东西,山子一把抓住,拿在手上玩。小东西长着细细的长尾巴,背上有条从头贯到尾的白色条纹。爷爷说,这小东西名叫刺蛇子,又叫四脚蛇。“放它!”爷爷用命令的口气对山子说。“它跟你一样,是大山的小娃娃。”山子听话地放了刺蛇子,一眨眼间小东西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下山感觉轻松多了。我问山子来过这边山上没有,山子说扯猪草来过,他指着山坡上一丛一丛极像葡萄叶的东西说:“葛藤叶,这里好多好多,随便一扯就是一篮子。”爷爷插话说:“葛藤的根长得像莲藕一样,又粗又大,磨成粉可以当粮食吃;还有那种三角形叶子的厥树,根也可以磨粉吃,三年自然灾害时,救过好多人的命。”半路上,山子在草丛里摘了一大把朱红色刺树果子,那果子约摸小指头大,食之酸甜可口。山子还顺手牵羊地在路旁捡了一大把肉茸茸的蘑菇,他说,上山的时候就瞄到它们了。
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门前核桃树下乘凉,说是乘凉,其实都穿着长衣长裤,也不拿扇子,山上没有那种咬人的夜蚊子。望着四周齐刷刷的树木浓荫,我情不自禁地赞叹说:“山上的树长得多好呵!”
“树长得好吗?你看它好整齐?”爷爷说,“其实这些树都是后栽的,1958年之前,山上尽是两三个人抱不拢的大树,大办钢铁都砍光了,烧炼钢炉啦!”
回想起后山的邻居喊他“老书记”,我问爷爷是不是干过工作?爷爷说:“我从土改开始当民兵,后来当民兵连长,再后来当农会主席,管现在的四个大队。从互助组转初级合作社,又转高级社,再到人民公社,干起工作来没日没夜的,忙起来一饿一天不吃饭,开起会来一熬一整夜,不怕苦,也不厌倦。那时农民的觉悟高,旧社会受的苦深,毛主席领导闹革命,农民心诚。大跃进的时候情况变了,到处搞谎报虚夸,逼虎上墙,明明是白田,他偏要你说高产多少多少。我硬顶不住了,我们人又直,说不来那些假话,横竖要求下台不干了。”
山子不耐烦听过去的这些老话,要求爷爷讲山的故事。爷爷说峡口岩的故事你听过的,山子说还想听。爷爷开讲道:“对面山的后头,有个峡口岩,岩上洞穴里有一块纯金的金匾,想去取它的人,不是死就是伤。菩萨托梦说,想得到金匾,需要一千担纸,一稻场大的豆腐,还要一百个人头落地,才得能取下金匾。清朝的时候,来了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拿挑稻禾的钎担挑了一担纸;端了一盘豆腐绕稻场走了一圈;头顶半边西瓜皮,一步一跪,西瓜皮掉下来又戴上去,跪了一百次。末了,金匾被他拿走了,现在还留存有金匾凹。”
这时,来了几个小伙子,打算帮我们去捉“梆梆”,商定好了价钱,每人另外报销一对电池钱。要求必须捉活的,我们拿回去试养的。
爷爷嘱咐说,捉梆梆要穿深筒套鞋,或者打梆腿,小心有蛇。附近结板沟“梆梆”多,那里溪沟宽,可以几个人结伴同行。爷爷对我说:“山里人本来不吃这东西,最先是山下学校老师抓了吃,现在有人吃了,味道肯定好,从前说的山珍海味,这就是山珍。怕的是抓的人多了,抓绝种了那就拐了。你们要是能养成功,倒是一桩好事。过去山上好多野物,豪猪、野猪、金钱豹……本地打猎的打,外地来的打猎队也打,现如今都打光了。”
大清早,送“梆梆”的陆续来了,最大的一只接近四两重,郑会计一一过秤付了账,装蛙的扁篓装满了一篓子。
吃过早饭,山子拿了一块银灰色的小石头给我看,接着又拿出一盒小印泥,在我的笔记本上盖了一个红印——“郑宗华”,山子说,这是他的学名,章子是他自己雕的,石头是在学校铺路的碎石渣中捡的,用刀子蛮好刻。印章真还雕刻得像模像样,我发现这小哥相当聪明。这时,郑会计喊山子下山去帮他买烟,我忙说:“我跟山子一起去!”一来是明天要走了,打扰了几天,给大嫂家买点东西;二来想去学校那儿捡几块刻印的石头,我也算是个业余篆刻爱好者。山路的陡峭,我来时早已领教过,下山虽无须攀爬,但是一路跌跌撞撞的,感觉腿发软。我问山子,上学中午回不回家?山子说,中午不回家,也不吃饭,晚上放学回家吃一餐饭。我惊讶地问:“早上在家不吃早饭吗?”山子说:“头天晚上吃多了,清早上吃不下去。”山里人所谓的饭,既不是大米,也不是面条,而是指头大的小土豆,放点盐,在锅里炒熟就是“饭”。山子说:“先前的时候,老师把学生一留留到太阳落山,他们自己光顾打球打忘记了。现在换了一个校长,定了制度,四点半准时打铃放学,不许留学生。”我问山子下雨、下雪上不上学?山子说:“下齐腿子深的雪都要去!还不敢往下滑,屁股打湿了坐在板凳上冷。”到了石鼓祠,我俩在操场附近寻了好几圈,山子眼尖,捡了四五块手指头大的石头,统统给我了。我朝四周望了望,心想这铺路的石渣绝对是就地取材,倘若在此勘探出矿脉,或许一种新的印章石种就会在这大山深处诞生。还有对面白岩上神秘的洞穴,极有可能是一处待开发的溶洞……
弹指间,离开郑会计的老家已20多年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