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 想 的 追 寻
——中国乡土乌托邦书写

2014-02-03 05:12侯长燕
文教资料 2014年29期
关键词:桃花源乌托邦文学史

侯长燕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江苏 南京 210097)

理 想 的 追 寻
——中国乡土乌托邦书写

侯长燕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中国现当代文学,江苏 南京 210097)

自乌托邦产生以来,中西文化界对其解释就一直存在着争议,直到近年来一再的重读与阐释,乌托邦才重回正轨。在中国,乌托邦书写以或隐或现的方式存在于文学史中。由于极其漫长的农耕文明的制约,乌托邦想象往往以乡土社会图景的呈现作为表现方式,从老子的“小国寡民”到陶渊明的“桃花源”再到现当代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贾平凹的商州系列,乌托邦的文化传统一直在延续,甚至渐渐演变成一种新的话语模式充斥于新时期的文学史之中。

乌托邦 文化 乡土社会 发展

乌托邦是一个充满虚幻、复杂多变的词语,它所具有的深意是乌托邦研究者也无法准确言说的,但在中西文化史上,对乌托邦的阐释从未停止。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到莫尔对“乌托邦”的命名与解释再到培根的“新大西岛”、欧文的“和谐村”等等,尽管定义有所出入,西方从古至今都执着于“乌托邦”的塑造。虽然文化境遇不同,但中国传统文化对乌托邦世界的追求也是不绝如缕。儒家的“大同”、老子的“小国寡民”到《礼记·礼运篇》中的“大同社会”、竹林七贤阮籍在《大先生传》中的“太初社会”再到陶渊明的“桃花源”以及之后桃花源情节在现当代文学中的延续,乌托邦渐渐演变成为一种文化,成为人类基本欲望的表现,成为一个民族,甚至全人类集体记忆的体现。

关于乌托邦思想的来源,至今仍是一个争论不休的话题,有人将其推至柏拉图的“理想国”甚至更久远的记忆,毋庸置疑的是,“乌托邦”一词最早出自英国人文主义学者托马斯·莫尔写于1516年的《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和乌托邦新岛》,书中莫尔借助一个名为拉斐尔·希斯拉德的航海家之口向人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废除了私有制、没有战争、男女平等推行教育、信仰自由的完美无缺的社会[1]。因而一开始“乌托邦”被理解成为乌有之乡,喻为没有或是不存在的地方,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后来的发展中马列等人将其划为科学的对立面存在。幸而20世纪的新马克思主义者颠覆了对乌托邦的贬斥态度,并赋予其新的含义,使得乌托邦话语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而中国的乌托邦文化也在二十世纪之后迎来了自己的辉煌。

在中国文学史上,乌托邦文学都是以一种或隐或现的方式存在着,提供了与西方截然不同的一种文化模式,这种文化模式在经历数千年的发展正慢慢走向成熟与健全。按照美国神学家保罗·蒂利希将“乌托邦”区分为“向前看”和“向后看”[2]的划分方式来透视中国乌托邦文学的发展,中国文学史上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乌托邦文学。“向前看”的乌托邦传统在中国表现为政治性的叙述作品,也就是所谓的政治乌托邦,其特点一般是站在当时社会的对立面,从社会黑暗现状的根源出发去构想一种新的社会模式,表现出对现有社会的强烈不满情绪,这类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屡见不鲜,凡是社会恶劣或是面对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作者们就会将自己对社会期望投射到作品之中。另一类是“向后看”的乌托邦,这类乌托邦文学多集中于乡土文学之中。在乡土作品中,他们崇尚一种无为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战争,没有剥削,也没有社会的压迫,追求的是一种自然无为、安逸享乐的社会生活模式——乡土乌托邦。

乡土乌托邦总体上展现的是一种倾向,即在现代与传统的两元对立之中,更倾向于传统,认为传统文化之中蕴藏着拯救国家和民族的生命力,而时间轴上当代的落后就在于传统与现代的割裂。这种“向后看”的文化传统之所以在中国尤为盛行,是因为中国素来是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是中国人历来追求的生活模式。这种追求延续数千年早已形成一种民族潜意识深藏于心,在作家们看来最完美的社会就是原始的无为的社会,于是在寻求这种理想的过程中就产生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乌托邦文学。“向后看”的乌托邦文学传统最早可追溯到中国先秦的儒家的“大同”和老子的“小国寡民”的构想。其中更为人所熟知的的“小国寡民”的社会模式。在老子的构想中抛却一切物质文明,回归淡然、朴实的社会,这种理想的蓝图,不是在已有文明的基础上寻求更高层次的未来,而是在寻求历史的回归。如果说老子的“小国寡民”开启了乌托邦文学的先声,那么产生于东晋时期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正式开启了乡土乌托邦的帷幕。陶渊明生活在战争频发,国家内忧外患,人民生活极端痛苦的时代,陶渊明一开始也像大多数的知识分子那样选择出仕来拯救国家但结果却失败了,无奈他只有归隐山林,幻想出一个没有战争的理想乐土——桃花源,在陶渊明的笔下桃花源与外边的世界相比,保存在远古留存下来的道德风尚与行为准则。陶渊明对桃花源的构想固然还残留着老子小国寡民的因素,但更多的是根据现实去营造,只是这种营造是在现实相反的方向出发。可以说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桃花源诗》是有意识的文学创作,意在通过古老的道德规范构筑起现代的理想王国。“世外桃源情结”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甚至是文化史上一个原型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随后出现的刘鹗的“桃花山”、曹雪芹的“大观园”都是受“桃花源情结”的影响产生的。这类桃花源的想像主要来自于它将生活的乐土设置为古老的乡村,在这片隔世的地域中没有一切世俗的干扰,曾经苛税繁重的乡村成为了避世的港湾。

如果说老子和陶渊明代表着乡土乌托邦的雏形和发展,那么“乡土乌托邦”在现代社会中日趋成熟,尤其是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小说笔下的乡土社会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在他们眼中,“乡土”不仅仅代表着一种地域化的色彩,它更多的是寄寓着作者的主观情感是一种诗化的存在。这种诗化的“乡土”与其是在说一种客观现实,不如说是作者理想化的主观愿望。京派作家们传达的是在“城乡”对照下“乡”的优越性,是一种强烈的文化象征意味,在现代与传统的交锋中,传统全身而退,构筑成一个“排他”的理想空间。从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到废名的“黄梅田园”再到芦梵的“果园城”到萧乾的“近郊世界”,可以说每一处的故乡都是作者的精神家园,成为他们乡土乌托邦得以建构的场所。作为京派作家的代表,沈从文从来都自称为“乡下人”并以这样的一个角色保持着城市与乡村的距离,建构出既可以审视乡村也可以审视都市的空间,从而成为湘西世界自觉的叙述者。在沈从文的作品中城市乡村相互映照,前者使后者“具有了理想化的形态”,而后者使前者“真正呈现出病态”。《柏子》、《会明》、《灯》等篇,这些作品中的乡下人其道德风貌、人生形态与过去的世界相连,俨然如一种原始的文化环境。而沈从文就是有意将乡村纯净的人文融入自然环境中进行勾画,从而完美的将理想家园的乌托邦想象植入小说的叙述中。其中最为典型的还要数《边城》,作为沈从文的代表作,也是支撑他所构筑湘西世界的柱石。它通过一个古朴、纯洁的爱情故事展现了对理想人生形式的追求,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理环境,它是沈从文在真实’与’虚构’的湘西小儿女形象中,在’历史’与’小说’交错相关的寓言结构里搭建的一个具体而微的乌托邦世界,它借助的是人物对完美理想的清醒意识和实际举动达到对现实的想象性批判”[3]。而借助田园无限风光来寄寓灵魂精神是京派乡土乌托邦的共识之一。废名的《桥》也是在这种策略之下产生的一首文化赞歌。废名在小说中营造了一个让人留恋往返的诗性世界,其田园牧歌的情调无疑是现代版的“桃花源”,作品问世后就有人评其:这本书没有现代味,没有写实成分,所写的是理想的人物,理想的情境,作者对现实闭上了眼,而在幻想中构造了一个乌托邦。在废名的笔下,《桥》是古典文学资源和传统文化相交织的产物,存在于此的乌托邦并不是现代时间和空间里的真实具体之物,而是仅仅借助于对传统世界的回眸才能获得的一种理想。京派作家开创了自陶渊明以来“桃花源”新的写作模式,并对后来乡土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新时期的乡土文学完成了一个从政治性到文化性的过渡。在这期间最早出现的是伤痕、反思文学,这些作品多表现为对五四时期启蒙意识的回归。80年代后期思想进一步的解放,乡土文学的言说遵循意识层面上的需求向文化世界转移,作家们逐渐摆脱了意识形态上的束缚,呈现出一种乌托邦精神的渗透,乡土世界负载起精神家园的重担。相关作家有汪曾祺、贾平凹、阎连科等。新时期乡土乌托邦的发轫之作是汪曾祺的《受戒》,它以江苏高邮这一具体、真实的江南小镇为原型向上提升、转化而构筑的一个优美和谐的乡土乌托邦世界,其后寻根文学中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阿城的“遍地风流”、迟子建的“黑土地”、陕西贾平凹的“商州”、河南阎连科的“耙耧山脉”等创作不约而同的的开始了乡土乌托邦的书写。在当代将沈从文的乌托邦情结传承下来的最为典型的是贾平凹。正如赵园所说“贾平凹籍属陕西商洛,其文字意境却较之同代的‘湘军’中不少作者更近沈从文,或许可以作为文学创作中代际承传的一段佳话”[4]。20世纪80年代前期,寻根文学刚刚兴起,贾平凹受其启发就已经开始他的“商州”世界构造。其最初成果是《商州初录》,并由此开始写了一系列的小说包括 《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腊月正月》等,在这些小说中,贾平凹充分的表现了乡村社会里人性美好和纯洁的一面,其中《商州初录》里的14个故事都是人性和人情的赞歌,充满诗情画意的描述,显见出理想化的涂抹,它们或多或少的过滤了乡村的愚昧与无知,并在精神层面上,表现出对传统美德的呵护,乡土世界的乌托邦化和诗意性成为了一种昭然的存在。那个安宁、自足的乡土世界里,人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人道秩序和伦理规范,平日里相互扶持,行人来时则置茶置水,让吃让喝。他们恪守为爱、为义、为真情的道德信念,以至于《莽岭一条沟》演绎出神医老汉与老狼之间至纯至美又违背人兽情理的故事(老狼为报答老汉为其治愈病腿而衔来小孩的项圈)。道德理想主义和审美乌托邦对于主流社会的批判,在工具性与现代性尚未成为主流的国家里,其批判性只能以边缘性的姿态而存在。阎连科是乡土乌托邦的另一代表,他致力于乌托邦文学的再表达,无论是《受活》中的受活村还是《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亦或是最近的新作《炸裂志》中的炸裂,他笔下的“耙耧山脉”是一个独立、完美的世界,这里的生活游离于历史、政治和社会之外。外界的风波在这里掀不起任何涟漪,在世世代代的传承中他们逐渐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伦理规范、话语模式以及自治的权利系统。总之,乡土乌托邦的写作在当代文学史上开始了新一段的繁荣,作家们纷纷从自己的故乡出发来营造一种与现代文明相左的理想境地,以此来表现对历史的回归与对现实的不满。而现在看来现阶段中国在国际上被认可的文艺作品也多是这些以东方乡村世界为题材的乡土乌托邦文学,这是蕴藏着几千年农业文明的创作宝库,是中国作家取之不尽的创作素材。

一种思想现象或精神倾向的形成发展总是跨越史的分段时期,中国当代文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现代文学的延续,两者之间无法绝然用某一分段方式予以割裂。对于乌托邦这一文学史上的重大母题,择取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演变进行梳理,诚然是远远不足以概括其丰富的内涵的。而乌托邦本来就是一种颇有意味的文化形象,因此,在中国当代文学的范畴里,依然可见乌托邦这一精神倾向在文学叙事中的多重表现形态。面对这一内容繁复、形态多样、意义丛生的文化现象,我们能做的只有消除对它的误解,时刻注视它的存在。

[1]托马斯·莫尔.乌托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2]蒂利希.政治期望[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

[3]赵园.论小说十家.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

[4]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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