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青研究的学科定位及其理论建设的若干问题

2014-02-03 11:32金大陆
中共党史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知青框架政治

金大陆

(本文作者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 上海 200235)

查考相关文献,中国知青研究发端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 (前有知青文学及评论)。近30年来,该项研究在国内外持续延展,尽管以大量的纪实回忆和思想评论的方式呈现——主要集中于经验性的“有悔说”与“无悔说”的争辩,终究还有托马斯·伯恩斯坦 (美)、潘鸣啸 (法)以及郑谦、张化、柳建辉、定宜庄、刘小萌、金光耀、郭小东等国内外学者,坚持学术的态度和方向,在史料利用、框架结构和叙述范式等方面,作了一系列具有探索性的工作。当然,由于具有政治敏感性等一系列复杂原因,该项研究受到相当程度的约束;因为时距太近,一些关键问题尚显模糊;由于学术准备和积累不足,许多研究题目的破解尚显粗浅;受制于整体投入不够 (包括人力和财力),促进该项研究全面提升的动力尚显不足。中国知青研究——这个既关乎历史又关联当下以及关系未来的重大课题,在学术研究层面上的成果,与其在历史上所承载的厚重和在政治社会发展上所借助的依托,实在不相匹配。正因如此,中国知青研究正处于“突破瓶颈”的阶段——那就是既承认研究的现实滞后于研究的价值,又期待并肯定研究的价值将会得到充分显现。其“突破瓶颈”的路径,则是确定中国知青研究的“学科定位”和“理论建设”的方向。

一、学科定位:进入历史学轨道

“学科定位” (含“史料建设”)即中国知青研究究竟应归入怎样的学术轨道,在怎样的学术背景和学术规范中展开。

中国知青运动自肇始至终结,已四五十年历史了。作为当代中国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的重要构成,它不仅在状态和过程中关系千百万人口及其家庭的迁徙和生存,更在根本上关系一代人的命运起伏,以及影响着一代人对“政党政治——国家命运——社会管理”和“价值理念——道德情操——情感心理”的认知和判断。所以,这项关于“一代人的生命史”的研究,就不是一般文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研究可以直接而完整解答的,它必须进入历史学的学科体系,坚持并强调让材料说话,让史实说话。否则,关于知青的研究永远是不落实地的“隔空喊话” “自说自话”。何况,长期以来,关于中国知青问题的叙述和讨论,大多数还是在非学术层面上进行的,相对表现为民间热、学界冷,情感性的回顾多、学理性的探究少。即便进入学术层面,也是知青文学占先,针对知青文学主题和形象的虚拟性讨论多,而以历史学为支撑的实体性的问题研究少。

当然,应该承认,学术界从社会学、政治学的角度汇聚的研究,从历史的及其相关专题的角度切入的研究,确实有所探求和贡献,但所有这些与中国知青研究期待“突破瓶颈”后全面跃升的目标——即促进中国知青研究真正回归学术本位,真正在历史学的学科框架中,真正大规模地开掘其深部和细部的史料,真正通过史实重建为依凭来回答知青研究的一系列问题——仍相距甚远。

就此,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复旦大学历史系等研究机构协同设立了“中国知青研究史料整理”课题组,首批开展了《中国新方志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史料辑录》(共列东北卷、华北卷、西北卷、西南卷、中南卷、华东卷及直辖市卷等七卷本)和《上海知青在江西档案史料选编》 (与江西省档案馆合作)两大项目。譬如从《辑录》中,以全国县级以上方志的统计为基准,就可考订并描绘出当年全国知青人口的分布和流动,可以发掘上海、北京等知青“输出地”每年向黑龙江、云南、江西等知青“接受地”提供相当数量的拖拉机、汽车及无息贷款等援助以及下拨使用的情况。譬如从《档案史料选编》中,可见自1968年至1979年,国家财政部共拨给江西省知青费用2.47亿元,木材指标15万立方米,为知青建房10万余间,但清查中也发现不少克扣、挪用、侵占、贪污知青经费的情况。在接受“再教育”的过程中,一批知青入团、入党,当选会计、赤脚医生、民办教师、生产队长,还有担任公社甚至县以上领导干部等,知青中遭受迫害,被吊打、诱奸、强奸,甚至知青犯罪的情况也屡有发生,还有一定比例的不能自给者、事故伤亡者、倒流回城者等。

综合这些因素,清晰可见一条界线,那就是自1973年毛泽东复信知青家长李庆霖,并“寄上300元,聊补无米之炊”①《毛泽东年谱 (1949—1976)》第6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76页。之后,知青政策有了很大调整,包括上海创造了一套派“慰问团”、搞“函授教育”、编《自学丛书》、建“小作坊”等柔性措施,但知青运动所坚持的“继续革命”的政治方向并没有改变,牵涉到城乡差异和青年前途等内在的抵牾仍然存在,在某些方面、某些地域甚至还表现得相当尖锐。直至1978年云南知青喊出了“回家”的口号,终于启动了结束知青运动的程序。所以,关于中国知青运动研究的阶段划分,应该是1968年至1973年为“发动并推进阶段”,1973年至1978年为“调整并继续推进阶段”,1978年之后为“回城及善后阶段”等。

由此可见,只有强调中国知青研究进入历史学的轨道,并成规模地建立资料库,继而标树以史料开发和史实重建为中心的研究进路,构建以问题解答为中心的研究框架,才是一条正确的学术之道。

二、以社会史研究为主导的“双重框架论”

中国知青研究在史实的梳理上存在着巨大空缺,而在“理论建设”方面即回答中国知青研究应面对和破解怎样的问题,并在此过程中如何构建具有解释力的研究“范式”方面也处于探求阶段。为此,应辨析以下两个问题:

问题之一:中国知青研究是否应在“政治运动史”的框架中进行?若是,理由如下:

从1968年为起始的知青运动在整体上从属于“文化大革命”,它的发生时段、过程和主导思想,均脱胎于“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变化和“继续革命”的政治路线,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此设定,就要着重研究1968年知青运动的肇始与“文化大革命”之间的关联,如红卫兵离开“革命造反”现场时政治、经济和社会管理等诸因素的辨析,“反帝反修”“垦屯戍边”的实际需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路线等。

知青上山下乡后, “文化大革命”仍在各地、各单位继续推进和展开,以至在“政治运动史”的框架中,就应有知青运动与“清理阶级队伍”、知青运动与“一打三反”、知青运动与“整党建党”、知青运动与“批林批孔”、知青运动与“反击右倾翻案风”,以及知青与阶级斗争、知青与“再教育”等诸多研究课题。

与此同时,在“政治运动史”的框架中进行“反向思考”,便可得出更为重要的结论(应求得更为关键的论证):知青运动曾是“文化大革命”的“产儿”,但这个“产儿”的生长,并没有完全顺应“文化大革命”的政治方向,即知青的境遇和心态以及知青的反省、反思和行动,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促使“文化大革命”走向解体的动因。确立这样的思路,即探讨知青运动的路径与“文化大革命”解体的逻辑一致性,不仅可使知青运动史研究获得新方向,更能确认知青运动史研究应成为“文化大革命”史研究的一个突破口。

问题之二:中国知青研究是否可在“社会生活史”的框架中进行?若是,理由如下:

在不否认知青运动在整体上从属于“文化大革命”的前提下,提出在“社会生活史”的框架中展开知青研究,即从“政治运动史”的框架中跳脱而出,这并不是说要与“政治运动史”的框架进行切割 (实际上是不可能完全切割的,两方面有很多的粘连和互动),而是为了推进中国知青研究进入更开阔的平台。

第一,中国知青运动起源于1955年,除了发扬社会主义精神,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城市就业,故与“文化大革命”无关。发生于1968年的知青运动与“文化大革命”相关,是因当时全国的中学积累了三届初、高中六个年级的毕业生,且解决城市就业也是实际问题。所以回溯源头,应该承认1968年的知青运动与1955年的知青运动起码在形态上存在着接续关联。

第二,1968年的知青运动确实属于“文化大革命”的组成部分,但终究是在“革命造反”高潮退却之后发动的,即与所谓批判《海瑞罢官》、斗争“牛鬼蛇神”、破“四旧”、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月革命”(夺权)、揪斗“走资派”、大武斗、“大批判”、建立“革命委员会”等历史要素之间只存在间接的因果关系。从这一角度理解,知青运动反而是前三年大动荡的后果,它在“时间——空间——人际”等相关方面摆脱了政治运动的主线。

第三,知青运动从1968年掀起高潮,到1978年的“回城”大潮,其间的发动、演变、起伏、结束,不仅延续时间很长,地域空间很广,人数参与很多,更有自成一体的特别运作和完整过程。所以,知青运动可以在研究的布局中,成为伴随“文化大革命”的独立构成。

第四,固然,知青运动的性质有相当的政治属性 (如“再教育”等),但它在更广阔的内容和事实的层面上,与知青“输出地” (区域、届别、年龄、批次、人数、类型、政策等,即主管部门如何筹谋,基层单位如何运作,方针政策如何制定,方案执行如何变通,以及所有这些情况的来龙去脉等)和知青“接受地”(自然地理、经济地理、耕地与生产资料、人口分布与迁移、组织构架与性质、生产与劳动、经济收入与往来、日作息与年作息方式、文化与习俗、婚姻与生育、事件与事故,疾病与死亡等)之间的联系,应是属于“社会生活史”研究的范畴,即只有更普遍地复原知青的生存状态,才能更准确更深刻地解答由知青研究引出的一系列问题。

当然,中国知青研究的“政治运动史”框架和“社会生活史”框架,是不可能截然分开的,两者的交叉、渗透和互动共同支撑起知青研究的整体面相。然而,若是面对中国知青研究如此开阔而又复杂的局面,不在研究方法上将两者区划开来,使之具有不同的侧重点和开掘面,不仅中国知青研究的许多面相将难以呈现 (譬如同为上海去外省插队落户的知青收入,在黑龙江的可以一天一元多,在安徽淮北的则可能一天一角多),其整体面相也将因难以把握而变得笼统模糊。继而,进一步探求两者在中国知青研究中的倾向和权重,及其在学术展开方面的意义,应该承认“社会生活史”的框架更宽广、更基础、更扎实,也更智慧、更富有弹性,以此连通起“政治运动史”框架,才可能求得最佳的位置和角度,对中国知青问题进行透视和剖析。

所以,主张以社会生活史研究为主导的“双重框架论”,是本文的基本结论。

三、关于“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的讨论

金光耀教授在知青研究中,曾参照美国关于“越战”研究的模式,提出将“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的命题,其要义是:1968年的知青运动是“文化大革命”路线的实践,在其实施和执行的过程中,根本性地违背了社会的进步发展和人民的意愿,就如同“文化大革命”已被中共中央文件否定一样,知青运动的政治属性也是应该被否定的①金光耀:《知青历史,光有电视剧远远不够》,《东方早报》2012年6月13日。继而,有研究者提出将“知青、知青工作、知青运动”分开的观点 (张化:《一代人的经历 几代人的话题》, 《社会科学报》2014年1月23日)。。

这就引申出一个极端性的驳题:“既然中国知青运动在政治性质上是应该被否定的,那么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不管自觉,还是非自觉;不管情愿,还是非情愿,多多少少都应该对其承担责任。”此说似乎具有逻辑上的一致性,但中国知青运动的复杂性,决定了这种推论上的“一致性”承载不起实际情况的“复杂性”。由此,便应该在理论上追问:“知青”与“知青运动”究竟应在怎样的情况下“分开”呢?

笔者以为有四个层面的回答:

第一,对广大知青人而言,因其青春生命投入其中,所以不管是从“社会生活史”的方面作阐述,还是从“政治运动史”的框架作评说,其“身体——心灵”的刻印都是不容抹去的。如果说这是总体的判断,那么在具体的过程中,广大知青人的经历和境遇更是千差万别的,不必说地理上的天南地北 (关系劳动方式和收入),单位所有制的归属 (军垦战士、国营农场职工或插队社员)以及届别、性别、政治成分、家庭背景等更加不同,就是从“城市→农村”的去路,有胸怀理想的、激情浪漫的,也有随波逐流的,甚至被迫无奈的等诸多复杂情况。譬如作家韩少功说,当年他是主动提出去插队的,但到了汨罗,不到一个星期就后悔了。而从“农村→城市”的回路,有正常或非正常的参军、升学、招工、提干,以及最后阶段的“我们要回家”等。譬如华东师范大学校长俞立中教授在新生欢迎会上说,在农村劳动十年,主要是看不到前程,后来改革开放了,才通过高考进入大学。所以,广大知青人对知青运动的感受和评价是不一样的。尤其将知青人的命运引导到改革开放的时代中,其变化就更大,情况就更复杂。正是这种知青境况和认知的多样性,决定了将“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的必然性。

第二,毋庸讳言,知青运动的主题是“接受再教育”,是为“继续革命”的政治路线培养“接班人”。然而事实上,广大知青在农村中的经历,尤其在住房、自给、疾病、婚恋、学习等种种现实的困顿中,产生了许多思想和精神上的困惑。各地的知识青年办公室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存在着种种不足和失误,以致并没有在整体上支撑起知青运动的主题。毛泽东给李庆霖的信可谓例证,甚或可以从学术的角度认为知青运动的败局就此而定,延续至邓小平说知青运动造成“三个不满意”,大批知青回城,已成必然结局。何况,知青运动因政治需要,走了一条与经济发展、社会发展、科学技术发展相悖理的路,不少知青对此有反思、反省,更加速了知青运动的结束。就此,将“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也就确立了意义上的正当性。

第三,众所周知,60年代中期的知青群体是从红卫兵 (城市学生)转换而来的。如果说从红卫兵的“革命造反”到知青的“接受再教育”,是一种政治身份的转化,那么更实际的情况则是这批城市学生的生存状态发生了根本改变。他们不仅要为生计劳作,更要为前途运作;他们不仅参与耕作了中国边疆农村的土地,更直接明悟了中国农村、农民的状况,以及中国底层的社会构造和社会关系。还有一种很正面的说法是,城市知青把文明的生活方式和科学文化知识带到了农村,这确是一种附带的客观效果,而知青经历磨砺了人生,透视了社会,是非、好恶、冷暖、轻重、进退、祸福、悲喜自在心中,恰是一种人生的体悟。这一切由“生产——生活——生存”所给予,正属于“以社会史研究为主导”的方向,而不是“政治运动史”的框架所能统驭的。缘此,从研究方向上将“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也是必需的。

第四,一言以蔽之,主张将“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并不是要在内容和形态上切割知青与知青运动的关联,其根本目的是为了表示:在理论的阐述和论证上,不能因为“知青”在“知青运动”中有所磨炼,有所成长,有所贡献 (也有遭受灾难和迫害的),也不能因为一些“知青”在此后的人生之途中,分别在政界、学界、军界、商界成为优秀的栋梁之才,而反证“知青运动”的政治正确性。这就跟某些理论标举当年“知青运动”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色彩,而反推“知青运动”的宏大和崇高一样,其中隐匿着一条并非正大的逻辑——以“知青运动”的某些作用为“知青运动”的性质作辩护。正是基于这个立场,强调将“知青”与“知青运动”分开,不仅在理论上,更在政治上,都是非常重要的。

当下,中国知青研究需要史料的开掘和理论的建设,我们的工作是一种探讨,也是一种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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