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士光 杨瑞东 李 虹
(清华大学 深圳研究生院,广东 深圳518055;清华大学 心理学系,北京100084)
主持人 伍新春(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流动人口数量庞大,生存和工作方式不稳定,已成为我国社会与经济急剧变革时期的显著特征。如何卓有成效地促进我国规模庞大的流动儿童群体在流入地城市的社会融合,不仅是亟待解决的城市社会治理现代化的议题,也是亟待破解的跨学科的学术问题。从理论上来看,系统考察流动儿童心理层面社会融合的影响因素与作用机制,对于弥补宏观社会融合理论的不足、从整体上探索流动儿童的心理发展、深入揭示儿童社会融合过程的内在机制等均具有重要意义。从现实来看,系统探讨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问题研究,对于深入探究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心理层面现象、丰富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干预和促进方案等具有重要意义。本栏目编发的两篇文章,从社会融合的角度为探讨流动儿童与城市社会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理论框架,初步勾勒了提高社会融合水平的实践思路,具有很好的理论与实践意义。
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流动人口数量庞大,其生存和工作方式的不稳定,已经成为中国社会与经济急剧变革时期的显著特征。“农民工流动家庭化”趋势日益突出,移民定居趋日益明显,促使进城务工农民工随迁子女(流动儿童)成为“社会处境不利群体”[1]。2007 年我国流动儿童人口已经达到2 000 万,流动儿童的数量还在急速增加,其中75%的儿童在城市长期居住,居住大多在2 年或2 年以上[2]。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研究是一个逐步的过程,从流动儿童对城市社会环境熟悉与接纳的单向的“社会适应”,到流动儿童与城市社会的单层次的“社会交往”,最终过渡到流动儿童与城市社会的双向互动融合,社会融合在流动儿童城市生活中居于中心地位。
社会融合研究始于20 世纪90 年代初民众对流动儿童义务教育问题的关注。脆弱群体理论、社会分化理论、社会距离理论和社会排斥理论等基础理论[3],为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撑。这些基础理论的基本观点是,不同的社会阶层导致了社会分裂或者社会排斥,群体之间存在社会距离,社会最底层的脆弱群体通常被排斥。历经近二十年的发展,社会融合研究表现为两大特征:理论研究的三个层面推进,实践研究的“22N”模式。
1.社会融合的宏观研究——两种倾向与四种视角
研究者希望在这一层面为社会融合提供一个抽象系统化的宏大理论基础,他们将社会整合视为社会系统的核心功能之一,强调社会规范在社会整合中的作用,具体表现为两种研究倾向与四种研究视角。多数研究者以经验研究取向探索社会群体之间的关系。主要视角有公民教育视角、社会排斥视角、社会资本视角以及公共政策和制度分析视角,同时提出了多元的破解路径。首先,现代化的宏大视角展现了我国城市化剧烈进程中流动人口家庭与现代城市生活之间的不协调,流动人口家庭的转型与城市居民的不协调;其次,社会排斥视角揭示了流动人口被排斥的制度机制,试图推动社会政策的进步;再次,社会资本视角认为流动人口拥有经济及人力资本的差异,期望提升家庭经济地位以促进融合进程;最后,公共政策和制度分析视角寄希望于政府制定现实的制度,以维护社会公正。我国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宏观层面主要表现为政策评估与建议的研究,以保障流动儿童的基本公民权。例如,研究者提出了将流动儿童的社会保障纳入社会保障体系的制度框架、设立学校社会工作者岗位等措施完善教育救助政策[4]、建立健全分门别类的差异化补偿制度及实现机制等建议。
2.社会融合的群体比较研究
群体比较研究通过公办学校流动人口子女与城市学生等不同群体间、群体内的比较,探讨了社会融合的过程及影响因素。研究揭示,流动儿童社会融合一般要经历起始、相持、融合三个阶段[5],起始阶段面临巨大文化冲击,相持阶段遇到社会排斥与环境适应,流动儿童在行为习惯、价值观念等各个方面实现城市化,相融阶段获得平等权利。研究者进一步认为,制度障碍是影响流动子女社会融合的决定性因素[6],其中户籍制度阻碍了流动儿童对城市身份的认同,也影响了城市人口对他们的接纳和认可;而“户籍地高考”政策会导致流动儿童在小学或初中毕业后返乡,很可能以“留守儿童”的角色重新适应农村。研究者们还探讨了流动人口融合轨迹,经济整合通常发生在先,次为文化接纳,再次为行为适应,最后是身份认同[7]。这一层面的研究集中于就读城市公办学校的流动儿童与城市儿童的群体比较、打工子弟学校流动儿童的社会融合研究,对于公办学校和打工子弟学校中流动儿童的对比研究很少。我们需要验证何种环境更有利于流动儿童的成长,而不是主观认定打工子弟学校还是公办学校更适合。
3.社会融合的心理建构
这一层面的研究主要从微观个体的心理层面,即具体的心理与行为发展的角度探讨流动儿童的社会认同与社会接纳。自我认同理论、社会认同理论和社会接纳理论是主要的指导理论,其中自我认同是社会认同和社会接纳的前提和基础,也是该层面心理建构研究的起点。自我认同理论解决了“我在社会中是谁”的问题,探索了流动儿童的自我认同是自我与社会环境共同的动态影响,自我认同通过辨识群体的归属来明确身份,进而融入到归属群体,也为融入到其他群体提供心理基础。在自我认同理论的基础上,围绕着“我们是谁”的新问题,社会认同理论探索了个体如何主动积极融入群体,以及群体如何团结和凝聚不同的个体,认为社会融合的关键是个体的自我认同。而强调同伴接纳、学习接纳技巧、倡导社会交往的社会接纳理论为上述新视角提供了积极的、可操作的社会融合方法。研究者们认为,流动儿童的身份认同陷入了尴尬状态,具有自我展示和自我保护的功能,分别形成进取性认同和防御性认同,这两种认同的冲突尤为明显。白文飞与徐玲认为,根源在于城乡户籍制度所造成的身份分类与文化隔阂,而封闭的学校空间、空洞的教育知识成为重要的影响因素[8]。研究者还进行了初步的干预探索。例如,混合班制的学校全纳教育导入基层学校并进行学校社会工作的微观干预,是破除社会排斥、促进社会融合的有效手段。针对流动儿童的社会适应问题,采用心理咨询的方法为流动儿童提供心理和社会支持。
流动与留守是农民工子女的两类成长形态,实践研究表现为“22N 模式”,即两种方式、两种工具、多个学科。两种方式包括宏观呈现和微观分析,宏观呈现是对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背景、现状、影响因素、影响后果及干预的现象呈现,涵盖前文所述宏观理论与群体比较研究两个层面;微观分析是指对流动儿童心理、行为及学业等具体内容的分析,涵盖前文所述心理建构层面的内容。两种工具是指在研究流动儿童时多采用质性研究(例如个别访谈、焦点小组)与问卷测评(例如心理量表、半开放性问卷调查)的方法。社会学、教育学多采用质性研究的方法,心理学多以问卷测评为主要研究工具。N 表明许多学术领域研究者都关注流动儿童现象,诸如社会学、人口学、教育学、心理学、法学等学科。人口学较早系统地提供了我国流动人口的人口学资料及宏观政策建议。社会学更多研究群体层面流动儿童的社会融合,关注群体之间的排斥与融入。教育学探讨流动儿童的教育与心理发展,特别是学校情境下的教育策略和师生交流对其发展的影响。心理学的研究主要围绕两个主题,一是流动对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等心理的影响,二是影响儿童社会融合的影响因素及干预。法学更多关注流动儿童在城市里是否得到公平教育的法律保护。现有研究出发点具有跨学科的一致性,不过学科之间的对话或者交流很少,学科的门户之见或许阻碍了更多有价值结论的发现。
众多研究者选择了宏观和中观的理论视角,探讨外层系统如流动儿童父母的城市适应状况,宏观系统如文化特征、政策环境对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影响。进行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教育干预研究,首先需要探索流动儿童心理层面融合的指标、测量及机制[9]。研究者构建了流动人口社会融入的指标体系,认为身份认同是构建流动人口社会融入指数的方法。身份认同的主要标志是自我认同,即流动者对自己身份的认知,通过社会比较,表现为流动者与本地人之间的心理距离、归属感及对自己是谁等自我身份的思考。自我认同反映的是参与城市生活的深度,只有心理适应了,才能说明流动人口完全地融入于城市社会。
研究者普遍将流动儿童视为潜在高危群体,流动儿童的发展遵循着“处境不利(高危)—压力—适应不良”的模式,从而出现各种适应问题。这一研究视角可能会让民众对流动儿童产生消极的偏见,不利于流动儿童的健康成长。已有研究揭示,流动儿童在一些心理特征上不比城市儿童差,流动儿童问题行为的检出率也并不比城市儿童高[10];国际上也有研究发现,儿童在诸多风险因素的环境中,也可能得到较好的发展,其功能和适应水平甚至超出了正常儿童的功能或适应水平[12]。这表明,“一般流动儿童”即心理弹性(resilience)流动儿童的存在。在积极发展心理学的影响下,需要从更加整体的视角探索流动儿童的社会融合问题。问题流动儿童是社会融合困难、自我认同和社会接纳存在一定障碍的儿童;一般流动儿童是主动与社会融合,自我认同和社会接纳和谐的健康儿童。验证一般流动儿童的保护性因素,探索其心理机制,就可能将流动儿童优秀的心理品质转化为健康发展的动力。
国内研究大多采用横向量化研究,离散性地呈现问题,生态效度不高。横向研究常常夸大或缩小一些关键因素的作用,即流动儿童问题是由于流动造成的严重问题,忽略了发展问题。需要以发展连续的视角探索流动儿童在流动过程中的适应和心理变化。一是采用纵向的被试内的研究设计,即在一个时间段内(例如3 年),对同一组流动儿童进行多次测量和评估,了解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动态变化过程。二是采用质性研究方法,提升研究的系统观与生态观。质性研究将会扩大研究的视野,将考察社会融合的影响因素与生活方式扩展到个体、家庭的微系统。三是采用横向研究和纵向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对不同年龄群体的社会融合进行追踪研究,从而更好地了解社会融合的年龄差异以及发展过程中环境因素和个体因素的影响。
以往的干预研究中干预方案的数量少,干预措施缺少系统化和标准化,过于侧重“问题——校正”的传统研究思路,所以系统的、可操作的干预措施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编制“流动儿童心理层面社会融合量表”,采用分层随机抽样的量表调查法,获取其现状及人口统计学变量特点。符合心理测量学要求的量表是标准化调研的基础。在现场访谈和专家建议基础上,初步编制心理量表。
我国流动儿童的流动类型分为跨省流动、省内流动、县内流动等三类,现有研究大多只包含了跨省流动的儿童,集中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研究者的工作地点多在大城市),可能无法客观描述现状。因此,使用量表调查法,考虑城市类型、流动类型等分层因素,探讨我国流动儿童的社会融合现状及家庭收入、入读学校类型等人口统计学变量的影响。
流动儿童在基础教育年龄的阶段,问题是暂时的,发展是永恒的,个体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学界普遍采用“压力——应对——心理健康”的研究思路,即应对调节压力和心理健康的关系。在这个研究背景下,传统研究“处境不利——压力——适应不良”的模式,其实质是心理不健康,量化数据推导出的普适化观点并不一定理性。所以,在“处境不利——心理弹性——适应良好”的框架下,提出“一般流动儿童”的概念,他们在心理弹性的机制下运用保护性因素,适应流动生活,其实质是心理健康儿童。
采用横向研究,分层随机抽样的调查法,建立问题流动儿童社会融合困难的成因研究;采用纵向研究,了解一般流动儿童的心理发展特点,总结其保护性的心理因素。聚焦于个体的心理发展与成长,围绕流动儿童的自我认同状况,以社会融合的障碍性因素为突破,即“流动——障碍性因素——自我身份认同”模式,通过横向研究对问题流动儿童的障碍性因素进行分析,探讨问题流动儿童社会融合困难的成因。一般流动儿童是心理弹性儿童,即使经历创伤也能恢复,能够应对生活和学校的压力。与障碍性因素产生交互作用的因素即心理弹性,流动儿童的保护性因素将会在发展过程中发挥保持健康的作用。
在一般流动儿童研究的基础上,探索以班级为单位,面向全体学生建立“班级社会融合团体教育”方案;采用实验法,评估其有效性。我们假设“班级社会融合团体教育”能够有效地教育和促进全体学生的心理层面融合,促进自我认同和社会接纳。该方案的设立基于如下考虑:一是流动儿童是在集体主义文化氛围下成长起来的;二是流动儿童的交往基础是班级和本班级同学;三是团体辅导的运营机制能被流动儿童接纳;四是一般流动儿童是流动儿童的发展方向,他们的成长往往具有示范和借鉴作用。因此,班级社会融合团体教育方案需要反复、多次、多地区地探索,在实验中不断调整和修改。
分析流动情境下影响心理层面社会融合的因素及相互作用机制,探索具有可操作性的“问题流动儿童综合干预方案”;采用实验法,在实验学校进行实验组对照组的对比研究,评估其有效性。我们假设“问题流动儿童综合干预方案”能够有效地促进“问题流动儿童”的融合。障碍性因素对儿童的消极影响具有累积效应,而一般流动儿童在任何时间点上都会存在多个保护性因素。所以,我们尽可能综合考虑对儿童产生的两方面因素,特别是从自我认同和社会接纳出发,建立一个系统的“干预性生活环境”——问题流动儿童综合干预方案。其规模、操作方式、运营机制和班级教育方案是不同的,关键是能创设安全的交流空间、实际的生活对接等特点,以凸显心理学服务社会的功能和解决实际问题的作用。
[1]郑信军 岑国桢:《家庭处境不利儿童的社会性发展研究述评》,载《心理科学》,2006 年第3 期。
[2]段成荣 梁 宏:《我国流动儿童状况》,载《人口研究》,2004 年第1 期。
[3][9]任 远 邬民乐:《城市流动人口的社会融合:文献述评》,载《人口研究》,2006 年第3 期。
[4]徐丽敏:《农民工子女在城市教育过程中的社会融入研究》,载《学术论坛》,2010 年第1 期。
[5]巩在暖 刘永功:《农村流动儿童社会融合影响因素研究》,载《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0 年第3 期。
[6]巩在暖 刘永功:《农民工进城子女社会融合过程分析》,载《科学社会主义》,2010 年第3 期。
[7]刘建娥:《乡-城移民社会融入的实践策略研究:社区融入的视角》,载《社会》,2010 年第1 期。
[8]白文飞 徐 玲:《流动儿童社会融合的身份认同问题研究——以北京市为例》,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9年第2 期。
[10]胡 进:《流动人口子女心理健康存在的问题及教育干预》,载《教育科学研究》,2002 年第11 期。
[11]Richardson,GE. The meta-theory of resilience and resiliency,Journal of Clinical Psychology,200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