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跃进[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300204]
自然主义:深化的现实主义
——关于岛崎藤村《破戒》的创作倾向
⊙黎跃进[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天津300204]
岛崎藤村的《破戒》是日本近代文学的重要作品。学界对《破戒》的创作倾向和与之相关的主人公的评论存在分歧。日本学者大都从内心告白、“觉醒者”的悲哀和实地考察的素材几个方面,认定《破戒》是典型的自然主义作品;中国学者大都从重大的社会主题、广阔的社会画面和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层面,肯定《破戒》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小说主人公丑松软弱的性格,也有肯定和否定的两种评价。对同一对象中、日学者理解的分歧,源于我国学界长期褒现实主义贬自然主义的既定理论模式。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不是针锋相对的文学思潮,日本文学史的事实是自然主义是现实主义的发展。
岛崎藤村《破戒》自然主义现实主义
1906年岛崎藤村的《破戒》出版,这是日本近代文学史的一件大事。小说出版后即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当时日本许多著名作家和评论家都撰文评论《破戒》。日本文豪夏目漱石称之为“明治时期的第一部小说”,石川啄木赞之为“超群之作”,在日本学界,公认为《破戒》是日本近代文学进入成熟的标志。
对于这部里程碑式的大作的评论,无论日本还是中国,都存在一些不同意见,其中最主要的分歧点有二:一是《破戒》的主导倾向,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二是小说中主人公丑松对社会反抗的软弱是败笔还是成功。
岛崎藤村是自然主义的代表作家,这点没有异议。他的《春》《家》《新生》都非常典型地表现了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特点。但《破戒》是不是自然主义作品,在日本和中国的学术界有不同的意见。在日本绝大多数学者都认为《破戒》是自然主义作品,在中国绝大多数论者认为它是现实主义作品。
吉田精一认为“最初非常明显地阐明了自然主义文学色彩的作品,是岛崎藤村的《破戒》”①,中村新太郎也认为“唯有《破戒》能成为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和宣告日本近代文学确立的作品”②,在日本的文学史著作中,都几乎肯定《破戒》是自然主义代表性作品。但中国论者却认为“《破戒》是岛崎藤村的现实主义优秀作品”③,“它是日本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重大收获”④,“《破戒》是一部严肃的社会小说,它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⑤。
认为《破戒》是自然主义小说的主要论据有三:第一,《破戒》是作者内心的告白。在日本学界,“告白小说”是“自然主义小说”的另一种说法。小说中虽然写的是部落民出身的丑松是否“破戒”过程中的痛苦、徘徊和忧伤,表达的实际上是藤村本人在社会压抑下的痛苦感受,是藤村内在世界的小说表现。吉田精一说:“自从《破戒》发表之后,才在下述意义上提出了内面艺术的问题,即作者能够把自己本身的问题深入地体现在作品中的主人公身上,使作品中的主人公讲出了作者自己的心情。……这一部作品体现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其中包含着出于藤村自己的性格而隐藏在心底的痛苦的自白,以及企图通过把这种难言之隐自白出来而求得出路的心情。”⑥第二,塑造了悲哀的“觉醒者”的形象。小说中的丑松不是一个正面向封建势力宣战的勇士,他意识到了封建的身份等级制的不合理,并且做出了某些反抗的行动,但他更多的是徘徊瞻顾,逡巡迟疑,伴随着他的觉醒的是忧郁与恐惧。他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中最早出现的悲哀的“觉醒者”形象。连小说中的先觉者猪子莲太郎也是在追求精神自由而不得,最后在不调和的社会里一直落入苦恼与怀疑中。这与自然主义的“谋求解决人生问题而未能达到,就势必产生悲哀”⑦的精神完全一致。第三,“这是一部根据实地调查和记录来调制成的艺术作品。”⑧自然主义强调事实的真实,往往是对对象进行考察了解,将收集记录的素材加以剪辑组合。岛崎藤村在信州当教师时目睹了毕业于长野师范学校的教员大江矶吉,因“部落民”出身而被赶出学校大门,后又遭人惨杀。藤村深入到“部落民”当中,拜访小诸地方一个名叫弥右卫门的部落民头领,调查了大江矶吉一生的经历和部落民生活的种种情况,积累了大量素材,在这样实地考察的基础上写作了《破戒》这部小说。
认为《破戒》是现实主义小说的主要论据也有三:第一,重大的社会主题。《破戒》的基本主题是对日本社会存在的封建等级制的抨击。小说中写到了大日向、猪子莲太郎、丑松等“部落民”的不幸遭遇,连仙太这样一个孩子也遭到社会的歧视。小说主题并没停留于这一社会现象,还试图通过部落民问题探索日本近代社会本质性的东西,也就如藤村对当时日本社会所评价的:“回顾过去的半个世纪,封建时期的遗物还活在我们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虽说是明治维新,但我们并未将过去根深蒂固的事物完全更新。从某种意义上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物,不过是封建时代遗物的近代化而已。”⑨《破戒》中藤村正是抓住了当时社会的似新实旧的本质,巧妙地将身份差别制度问题与整个明治年代存在的种种黑暗现实联系起来。刘振瀛先生分析道:“《破戒》的主题,在于揭露、抨击日本近代社会中不合理的、野蛮的身份制度,同时也批判了天皇专制主义教育机构的腐败与黑暗。但它的更重要的意义,还在于揭示了日本近代社会中新事物与旧事物的冲突,在于揭示封建落后性与近代自我觉醒的矛盾。对日本近代社会的阴暗现实的批判与民主精神的炽烈追求,形成了这部作品的主调。”⑩第二,广阔的社会画面。小说以丑松的见闻感受和行为为基本线索,又涉及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包括政治、经济、教育、宗教等情况,在作品里有生动而具体的反映。作品通过高柳利三郎,揭露了明治官僚的丑恶嘴脸,对饭山小学校长和莲华寺住持两个人的描写,揭露了当时教育和宗教的腐败,风间敬之进一家的遭遇,典型地表现了当时下层人民悲惨生活的情景。所以说“《破戒》描绘了富有时代特征的生活画面和人物,是一部具有深刻的现实内容的现实主义优秀之作。”⑪第三,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小说主人公丑松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思考着和行动着的人,在他身上深深地打下了时代的烙印。时代的新的因素,使他已经觉醒,意识到了社会的种种不平等与黑暗,萌发出一定的反抗意识,而他面对强大的封建势力又怯于行动,犹豫彷徨。小说生动细腻地刻画了新旧交替的时代本质在他心灵中的折射。他最后的“破戒”以及离开日本到北美寻求新的生活也是时代的制约。“丑松不甘于习惯势力下苟且偷生,他渴望人权平等,反对种族歧视;他同情受侮辱、受损害的人,仇恨为虎作伥的邪恶势力,是明治时期觉醒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⑫而“对丑松性格上的矛盾性以及他最后归宿的安排,体现了作者创作中的现实主义精神”⑬。
对于小说中的主人公丑松的评论,历来就有不同意见。尤其是对小说结尾,丑松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跪在地上两手扶地,破戒悔罪的卑屈场面。作品出版的当时,日本就有论者表示不理解,“有什么理由必须使他把耻辱的额头埋在地板的尘埃之中呢?……读起来令人很不舒服”。“令人惊讶的是作为描写丑松心情的这一部分:丑松在陈述了过去隐晦的罪行后,伏在地上说‘我是个下贱的秽多’,他自己把秽多看得这样过分卑下,反而损害读者的同情。”⑭当代日本学者中村新太郎也从社会批判的角度提出疑问:“丑松为什么只能采取在自己学生面前两手扶地表示谢罪的卑屈态度?丑松为什么未能坚决留在日本的现实中,为同样受虐待的部落民进行斗争?”⑮国内也有论者认为,“丑松的告白与其说是反映了丑松的软弱,不如说是作者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主人公柯斯尼尔科夫最后向上帝忏悔、赎罪的败笔”⑯。总之,这些论者都认为作者把丑松写得如此卑怯和软弱,影响主题表达的深化,是艺术上的缺陷和不足。国内的一些学者甚至认为是小说受到自然主义的“毒害”,为渲染“觉醒者的悲哀”而妨碍了作品的深度。
另一些论者却恰好相反,认为正是丑松性格的矛盾和软弱体现了时代的精神。“丑松的进步思想和斗争精神是时代赋予他的,而他斗争的无力也是由那个特定时代造成的。面对天皇制政权的强大势力和整个社会的黑暗,区区小学教员丑松恐怕只能是软弱。”⑰“主人公丑松在作品末尾的卑屈表现,是来自明治社会强权政治压迫下的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他虽然破戒了,但对过去的留恋与对未来的恐惧,使他立不稳脚跟,从而出现了原罪式的自虐心情。这正是既要斗争又害怕斗争的小资产阶级心理的写照,带有一定的典型意义。”⑱总之,丑松性格的矛盾复杂性和他行动的软弱无力,不是藤村的败笔,而是他现实主义的成功之笔,是“现实主义的胜利”。对丑松形象理解的分歧,实质上是对《破戒》创作倾向分歧的延续和具体化。而对《破戒》是自然主义还是现实主义的分歧,其根本点在于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关系的理解:两者是水火不相容还是可以互相渗透互相包容?
长期以来,我国理论界认为现实主义是本质的真实,自然主义是表面的真实;现实主义具有社会意义,自然主义局限于自我天地;现实主义表现的是社会的人,自然主义表现的是动物的人。从这样的既定理念出发,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是对立的两个营垒。加上我国的习惯思维是尊崇现实主义而贬斥自然主义,因而对《破戒》这样在文学史上有着突出地位的作品,非将它从自然主义行列中拉出来,抹上现实主义的光环不可。
实际上,以这样的既定理论来论析《破戒》是很难说清楚的。《破戒》正好是说明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可以融通、渗透的作品。只有突破某些理论框框才能合理地理解《破戒》这样的作品。比如,自然主义也可以反映时代的本质。若能这样理解,就可以把悲哀的“觉醒者”与当时的时代本质联系在一起。从整体上看,日本自然主义者以及他们笔下的一批知识分子形象,都是时代铸就的,他们的“觉醒”与“悲哀”都是时代的本质,既是自然主义文学的特点,也是时代特征的体现。所以《破戒》是藤村的内在世界的“告白”,但这种告白又富于时代的精神。藤村的主观感受来自时代,与社会的客观现实是一致的。
因而,我们赞同另一些日本学者的看法。日本评论家三好行雄说:“认为《破戒》是社会小说或自我告白小说,从问题设定的本身来看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破戒》本身就具有二重性。它既有对社会偏见的抗议,也表现了自我意识上的矛盾。”⑲他在市古贞次主编的《日本文学史概说》中说得更加明白:“该作品两重主题并行,以作者自身的投影,刻画了‘觉醒者的悲哀’,同时围绕部落民来批判社会的矛盾。”⑳故由《破戒》的争论和深入探讨可以这样总结: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不是针锋相对的两种文学思潮。就日本自然主义而言,相对于坪内逍遥、二叶亭四迷和砚友社的创作而言,它是一种发展了的现实主义文学。
①⑥⑦⑧[日]吉田精一:《现代日本文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57页,第58页,第58页,第58页。
②⑮[日]中村新太郎:《日本近代文学史话》,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91页,第199页。
③张效之:《东方文学简编》,山东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87页。
④陶德臻主编:《东方文学简史》,北京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页。
⑤⑪⑯何文林:《一部富有时代特点的现实小说》,《东方文学名著讲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0页,第290页,第286页。
⑨[日]岛崎藤村:《饭仓通讯》,岩波书店(东京)1937年版,第102页。
⑩⑱刘振瀛:《〈破戒〉译本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第9页。
⑫杨国华:《岛崎藤村的〈破戒〉》,《东方文学五十讲》,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9页。
⑬⑰周力:《论岛崎藤村的〈破戒〉》,《日本学》(第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09页,第199页。
⑭《现代文学评论大系·〈破戒〉评》(第二卷),河出书房(东京)1953年版。
⑲[日]三好行雄:《岛崎藤村全集·别卷》,筑摩书房(东京)1983年版,第280页。
⑳[日]市古贞次:《日本文学史概说》,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239页。
作者:黎跃进,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讲座教授,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东方文学、比较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