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一
“我叫萧红,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出生于黑龙江呼兰县的一个地主家庭。1942年1月22日,病逝于香港圣提士反女校红十字会临时医院,享年31岁……”这是许鞍华导演的电影《黄金时代》中的旁白,主角“萧红”(扮演者汤唯)这样对自己一生的自述。
作为一个没结过婚、没有孩子的“女强人”,许鞍华承认自己并不能体会作为女人的所有感情,但揣摩女性角色的内心时,她有一种独特的敏锐与视角。在走入萧红的内心世界后,66岁的许鞍华将收官之作的主角定为萧红——这位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的东北女作家,是文学史上极为独特的存在。“我二十多岁时就想拍,但没人肯写,也不太懂她,现在终于等到了李樯的剧本。”
民国时期被认为是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而如今,作为电影人的许鞍华也处于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至少在票房表现上,中国电影似乎也迎来最好的时光。
一个是上世纪30年代的才女,一个是当今电影界的才女,两人隔空对望,惺惺相惜,因为那是属于她们共同的故事。无论是电影学院新生许鞍华,还是刚刚崭露头角的女作家萧红,两个年轻人都正好站在一股新浪潮的开端。
萧红第一篇小说名为《弃儿》,以此纪念她第一个夭折的孩子。受“五四运动”浪潮波及,生于哈尔滨附近呼兰小城地主家庭的萧红得以进入学堂读书,接触了进步思想和中外文学之后,她不再驯从于传统的包办婚姻,在1930年从家中逃出。之后怀孕被弃,困顿于小旅馆之际,与前来营救的文学青年萧军相爱,从此走上了写作之路。
鲁迅是萧红短暂生命里的贵人之一。与萧军一起去上海之后,萧红结识了鲁迅,并在鲁迅的帮助下出版了长篇小说《生死场》,作为东北抗日文学的序曲,鲁迅为之作序,胡风为其写后记,在文坛上引起巨大的轰动和强烈的反响,萧红一举成名。
许鞍华的出场则更为顺利和耀眼。香港资深影评人列孚曾这样描述:“1984年。許鞍华如日中天,比今日的王家卫更红。”
从伦敦电影学院一毕业返港,许鞍华就得到了为大导演胡金铨当助手的机会,但没等到胡金铨开戏,她便去了香港无线电视台做编导。
也是因缘际会,此时恰逢大制片场的导演陷入创作瓶颈期,香港电影市场失去了活力与吸引力,为了补充新鲜血液,这批电视台的精英分子被拉进了电影圈。
之后的1981年,香港新导演以空前繁荣的姿态横空出世。许鞍华的处女作《疯劫》,被认为是香港新浪潮电影代表作之一,接下来的《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是浪潮时期巅峰作品。
按列孚的说法:“那个时候的许氏作品,几乎是无可匹敌。要好评,有毫不吝啬的褒义;要票房,就算是重映,也会比不少有号召力导演的同期上映新作还要好。她是新浪潮中的宠儿。”
在许鞍华的电影里,有一种奇特的情怀,那就是于苍凉人生里焦虑的寻找,却总归无疾而终的感伤,这种感伤统统来源于她的童年——没有母亲的童年。
小时候,母亲在许鞍华眼里是一个“不太会讲粤语,又没读过书,不做家务,还整天穿得很漂亮”的虚荣女人,母女之间隔阂很深。从东北到澳门,再到香港,漂泊不安的迁徙生活也赋予了许鞍华内向而害羞的性格。
直到十五六岁,许鞍华才知道,母亲是个日本人,在东北与父亲结婚之后,为免受亲友歧视,隐埋身份生活了很多年。她以此拍了半自传电影《客途秋恨》,片中多年以后女儿陪母亲返乡,才慢慢了解母亲当年的处境。
萧红也曾将自己童年的经历写进作品中。《呼兰河传》是萧红最著名的作品,在这部小说里,半世飘零的萧红以一个小女孩的口吻回忆起童年生活过的呼兰小城,从马车夫到小团圆媳妇,从后院到泥泞的大街,尽管充满无知与荒凉,却始终透着悲悯和温情。
而萧红的童年,母亲也是缺席的。父亲冷漠吝啬,母亲令人畏惧,常常打她。9岁的时候,萧红生母去世,继母也经常虐待她。童年生活的寂寞给萧红定下了敏感孤寂的调子,并影响一生。
唯一的温暖是萧红的祖父张维祯。《呼兰河传》中,几乎有一半的篇幅用来描写祖孙相处的欢乐时光。“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举向这‘温暖’的方向,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萧红的文字启蒙始自跟祖父朗诵《千家诗》;而5岁前许鞍华的英文老师,正是她爱好舞文弄墨的祖父。
“正因为萧红小时候得不到爱,所以长大后努力追求爱。”对萧红有深入研究的邝可仪教授认为。在短短的31年间,萧红身边有过3位男性,这是3段失败的恋情。萧红甚至怀孕过两次,但第一个孩子送人,第二个孩子夭折,她始终等不到一声“母亲”。
萧红悲惨而短暂的一生,最终在香港画上了句号。太平洋战争爆发,萧红辗转来到香港,因为误诊气管瘤病情恶化后死亡。而陪伴萧红走完人生最后44天的,不是之前的几个男友,而是一位只见过两次面的男士。最后,萧红的骨灰一半留在广州,另一部分留在了香港。
学者葛浩文曾恨铁不成钢地说,“萧红太软弱,她无法独自生存,而她的男人们都在伤害她。”但被忽略的是,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一个女人除了要承受战乱、饥饿,还要面对疾病和感情的折磨。萧红身上东北女人的独立和生命力被湮没在时代的铁幕下。
她无疑是孤独的:“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从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从日本回来,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
这样的人生许鞍华感同身受:“归根结底,每个人都是孤单的。”许鞍华至今独身,与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得了金像奖照样独自一人出门挤地铁,“白天在外面开戏,回家返老人院,好好笑!”
她将私生活隐藏得很好,观念也足够“大女人”:“一个人结不结婚跟是不是女人和她对一件事的看法有什么关系呢?”只有在只言片语中,能窥见一个女人的心路,“三十多岁时,也曾考虑结婚的。”只是她话锋一转:“其实我不太懂爱情这个东西”,“我看英国作家毛姆写的《人性枷锁》,这本书是讲爱情的,里面充满人性的绝望和沉沦,所以我一直都没有结婚。”
与早逝的萧红相比,许鞍华没有经历那么多感情苦痛,却仍要独自对抗漫长的孤独。2012年上映的《桃姐》可看做许鞍华对心目中老年生活的预演,“因为我也老了,65岁,单身,是即将孤零零老去的女人,桃姐经历了我内心所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