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曦霞[浙江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一个后殖民时代的“多余人”
——《浮生》主人公赏析
⊙俞曦霞[浙江湖州职业技术学院, 浙江 湖州 313000]
奈保尔后期作品《浮生》呈现后殖民时代一个精神始终处于迷惘状态的“多余人”形象威利,他的遭遇体现了社会历史进程和复杂矛盾人性角逐中蕴含的悲剧意味和理想主义色彩,体现作家对“人”生存意义的终极思考,表达作家对全球化时代帝国殖民政治及其意识形态领域霸权思想的激烈批判态度。
威利 “多余人” 迷惘 空虚
“多余人”形象曾经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独有成就,这一称谓最初是屠格涅夫1850年发表中篇小说《多余人日记》之后才广为流传的,但这类人物的基本特征最早在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主人公奥涅金身上就已确定下来,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相继出现的“多余人”形象,诸如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莫夫等,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有着奥涅金的影子。他们聪明、正直、敏感、有个性,但在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爱情中遭到失败,是一个正面人物系列,他们因社会的黑暗和个人方面的种种弱点无法实现其理想和抱负而成为社会的“多余”,但恰恰是他们在理想幻灭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积极或消极的奋争和反抗精神,所体验的苦闷、彷徨、欲进不能、欲罢不忍等种种思想情绪,对社会对后世是一份优秀的遗产。①
无独有偶,在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V·S·奈保尔发表的长篇小说《浮生》(2001)中,我们又看到了这类人物。主人公威利·萨默塞特·詹德兰单纯、敏感、正直、善良,有一定才华,为探求自我和理想始终进行深刻反思,但又虚荣、懦弱、苦闷甚至堕落,精神始终处在迷惘和思考中,是个典型的“多余人”形象。小说展现了“人”在社会历史进程中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主人公看似平庸无为的一生实质蕴含作家对“人”生存意义的终极思考。
一、印度生活:囿于不自由和屈辱的樊篱威利家族属于印度最高种姓婆罗门,但威利爸爸天生叛逆,甘愿放弃优越生活到寺庙过苦修生活,威利是在他爸爸开始寺庙苦修的时候来到人间的,威利中间的名字“萨默塞特”来源于曾亲自到寺庙看望威利父亲的英国作家毛姆的名字。因为毛姆的关系,威利父亲声名远播,为了纪念毛姆,父亲给威利取此名,但同学的经常嘲讽使他有种深深的自卑感;而威利对父亲靠香客施舍的隐修生活一直有强烈的排斥和抵触情绪。最让威利痛恨的是父亲对出身低等种姓、长相丑陋的母亲一直有着深深的厌恶和蔑视。对母亲的爱是人的一种天生情感,威利一直深深爱着母亲,他痛恨父亲对她的鄙视和极端不尊重,痛恨父亲的种姓优越意识。在他的作文《牺牲者的生活》里,威利描绘一个贪心的婆罗门为了过上富贵生活,最后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被魔鬼吃掉的故事,揭露婆罗门的伪善无耻。威利母亲婚前在学校是种姓歧视的牺牲品。出身低等种姓的孩子只能进教会学校,威利母亲由于来自最下等种姓,上学第一天被迫用锈铁罐喝水,因为铝钵是给穆斯林和基督徒,铜钵是给高级种姓的学生的。敏感的威利从小就痛恨这种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本能地想逃避。
威利刚开始想去加拿大,和他的老师一样当传教士,但有一天在校长办公室看到一本杂志,封面上是自己国家人人敬奉的佛陀居然被一个传教士用斧头砍倒,并得意地微笑着站在这尊佛陀上,威利再次深深地感到了耻辱,念这么多年的书,原来神父们都在愚弄他!他不去上学了,不想当传教士了,不知道该干什么,思想陷入深深的迷惘中。他对妈妈说:“我就是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是悲哀的。我们有的只是悲哀。我不晓得我能做什么。”②他求爸爸想办法让他出国。父亲最后通过伦敦朋友的帮助让威利到伦敦一所半慈善性质的学院上学。
名字永远承载着殖民者压迫的阴影,人的良知让威利意识到种姓制度的愚昧丑恶,老师对佛教的侮辱是祖国的耻辱。在母国威利感受到生存的扭曲和变异,他将永远被迫在不自由和屈辱中苟活。
二、英国见闻:在自由中走向空虚在英国威利彻底自由了,他享受着自由带给他作为人的一切权利。为了赢得周围人的尊敬,为了满足自己日益增长的虚荣心,更为了忘却母国的难堪和耻辱,威利需要在这个新的环境中努力构建属于自己的新身份,哪怕是编造改写自己的家庭出身和背景。威利把妈妈那个狂热分子的叔叔说成是“工会领袖”。妈妈是个基督徒,隶属于印度次大陆的一个古老基督教社团。父亲的婆罗门身份继续维持,而爷爷则是“朝臣”。在别人肃然起敬的反映中威利开始觉得自己不同凡响,在自欺欺人的编造中威利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乐趣:“自我在和其他人的不断的关系中被创造出来,这个主题永远是主体性的。我的身份在为了得到认可而进行的不间断的对话和斗争中被构建,在这一过程中,其他人(同时包括人和机构)承认某些特性、属性和特征是属于我的,帮助产生我自己的自我感觉。”③
然而良知提醒威利这一切都是虚伪的,自己的编造是卑鄙的,他没有泯灭求真向善找到自己存在价值的初衷,但接下来的移民生活还是让他处于迷惘无助的状态。通过结识牙买加混血儿伽图,威利得以顺利进入伦敦的移民社区,并成为1950年末伦敦波西米亚式移民生活的一部分。移民们大都没有正式工作,也无安稳住处,在诺丁山的出租房人种交杂的场合,酗酒、做爱,寻欢作乐,精神颓废。伽图非常务实势利,他刚到伦敦就找到了一份俱乐部看门的工作,并在那里老练地勾引到了伦敦土生土长的姑娘琼,结识伦敦的房地产开发人,并一直为他做事赚钱;伽图讲究穿着和生活质量。在威利眼里,伽图是个城市人,懂得西方的生活方式,是个完全融入西方社会的典型,威利以他为楷模,也想完全融入移民社会。
伽图的放纵生活让威利生平第一次想要有个女朋友,但他从未有这方面的灌输,而眼前最容易得手的女人也就是离他最近的伽图的女友琼。他们瞒着伽图做爱,威利生平第一次的做爱没有体会到他想象的快乐,他找来企鹅版的平装本《性生理学》,上面写的让他对自己的性无能感到失望。威利开始感到这种颓废生活与自己的本性并不适合,它并不能使自己获得最终的满足。
在一次晚会上,威利经人介绍认识了他一生的朋友罗杰。罗杰是个有思想的年轻律师,与他的友谊让威利彻底感到以前的波西米亚生活是多么无聊荒唐,他开始用另外一种目光来看这种生活、这段历史。罗杰认为他有写作才华,同时指出他以前的创作不是真实的东西,这使威利深刻反思,他买来海明威的小说仔细研读,尝试把中学时写的《牺牲者的生活》进行重写。他学会了欣赏电影,知道如何处理情节。他把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生活都写进了小说。罗杰看后认为很富有原创性,鼓励他再写下去,可以出版兜售了。在罗杰把他的编辑介绍给威利后,威利又根据这位编辑的颓废主义倾向创作了一篇小说,在小说里把他远在印度过隐修生活的父亲也写了进去。这部共二十二篇故事大约180页的小说集在朋友的大力帮助下终于出版了,但是评论界反映冷淡,偶尔在小说评介中会读到这样的评论:“这些零星晦暗的恐怖、不安与焦虑的故事,似乎出自一种未定的人生观;显示年轻人的迷失方向,在新的处境中举步维艰。”这个评论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威利那时的精神状态处于迷惘彷徨之中。
威利再次陷入了精神危机。这时罗杰举办了一个晚宴,在这个晚宴上,威利认识了两位中产阶级冒险家,都毕业于牛津大学,生活仅仅围绕金钱,都以追求有钱女人为生活目标,并都借此成功跻身于上层社交圈子。在另一个宴会上,衣着讲究的上流社会男女在作秀地谈论如何用甘蔗渣造纸赚大钱,威利不禁想到:“……在这个宴会上,人人都在表演。”
就这样,威利接触到的伦敦知识界和上层人士充漫了虚伪、颓废、浮夸和浅薄,一种世界末日的情绪弥漫在他周围。威利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感到一种在母国没有体验过的拥有自由后的深深的空虚。
就在这时,诺丁山发生了种族暴动,威利不敢出门,他开始越来越担心自己的未来。妹妹萨洛金妮到伦敦来看他,问起他拿了文凭后怎么办?他告诉妹妹自己想等写的书出版后再定,妹妹说:“然后呢,又有别的事情需要等,然后,又还有另外的事情需要等。”威利知道妹妹的话不中听,却说得很对。拿了教师文凭,留在英国教书,这是躲藏,不是他要的生活,刚发生的种族暴动又提醒他这个地方的危险性超过了在家乡所面临的。而选择回去,他又感到无法过那种日子了,因为这两年半过得像个自由人。威利陷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而这时的威利:“他现在唯一的念头——一个像是相信魔法的念头——就是,有一天,会发生某种事情,有一缕光会照到他,一连串的事情会发生,把他带到他应该去的地方。”他就在这种宿命论的支配下得过且过,听凭命运之神的摆布。
机会终于来了。就在这时,由于他那本书的出版,吸引了他未来的妻子安娜。安娜看了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威利很感动,年轻、单纯、富有又漂亮的安娜有非洲混血背景,在非洲葡萄牙属地有外祖父留给她的地产庄园。两人一见钟情,他想跟安娜到非洲去,这是他逃避困境的唯一和最好选择。安娜犹豫一阵后答应了。威利就这样结束了伦敦三年的大学生活,开始了他在非洲十八年的生活。
三、非洲感受:在空虚中走向堕落非洲殖民地庄园生活开始于1920年代,安娜和威利在1950年代到达时正处于崩溃前期。作为庄园主的安娜他们大部分因为祖父母有一位是非洲人,被认为是二等葡萄牙人,在非洲享有种种特权,但在葡萄牙本土要挤入上流社会不太容易。
威利一开始觉得这种庄园主生活富裕又刺激,周末赴宴,或去海边餐厅,但很快他就感到了空虚和无聊,庄园主们流露出及时行乐和消极颓废的倾向。在当地人的眼里,他仅仅是安娜的伦敦男人而已。庄园主们的每周聚会,都是为了大吃一顿,并不是为了交流感情,彼此之间都漠不关心。“我们对这些随土地而来的庄园朋友和邻居所知非常之少。我们看到的是他们选择给我们看的,我们每次看的都是那个人同一个侧面。他们变得像我们在学校学习的剧本中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而每个角色都化简为某几个点。”⑧比如柯里依亚夫妇骄傲自己的贵族姓氏,口不离钱,制造恐慌,老是认为大灾难要来临,在伦敦、纽约和瑞士的银行都存了钱。而纯正葡萄牙人(即一等葡萄牙人)诺伦哈夫妇非常傲慢,他们带着最细致的屈尊俯就的神情进入这半白半黑的世界,诺伦哈太太能预卜未来,来参加宴会有助于抬高她的价码,因为这些二等葡萄牙人都多疑不安。
威利在非洲还看到了种族歧视政策给最底层人民带来永远的伤痛。周末到海边餐厅吃饭,威利经常碰到年轻健壮漂亮的混血儿瓷砖工,任由店主叫骂,从未回嘴,因为那瓷砖工是私生子。像他这样的私生子在非洲很多,妈妈是非洲人,爸爸大都是葡萄牙大地主,长大后让他学种种手艺:电工、机械工、金工、木工、瓷砖工。威利每想起这一幕,不禁会想:“谁来救这个人?谁来为他复仇?”蕴含着他对贫苦非洲人的深深同情和爱莫能助。
在精神极度空虚和惶恐不安中威利听凭自己滑向堕落的深渊。威利认识了柯里依亚夫妇庄园的管理员阿尔瓦洛,一个低俗、卑鄙、生活放荡、毫无责任感的肉欲主义者。他介绍威利来到非洲本土富有特色的性交易场所。在开始几年的时间里威利沉湎其中,但渐渐开始感到无聊、空虚:“欢乐场所带给我的快乐愈来愈少。……主要的原因,是那起先让我感到兴奋的性行为——那种直接与野蛮——变得机械化了。第一年,我在脑子里记了一本账……渐渐地,我外出不再是为了需要,而是为了增加数字。更到后来,则只是为了测验我的能力了。”吃惊于自己的堕落,威利开始感到自己有多么的无耻,居然天天面对妻子安娜而不觉得羞耻,他知道他必须离开了。在一个雨天在庄园前院台阶摔伤被送进医院后,威利向安娜提出离婚,说这不是他的生活,他要离开非洲。小说至此结束。
威利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迷惘状态。在母国印度度过的青少年时代并没有在他的前半生里留下珍贵的回忆,有的只是让他在以后生活,无论是在伦敦还是非洲,形成的一个不自由和屈辱的鲜明对照。在伦敦求学期间的波西米亚式生活和创作实践是一种沉重的回忆:自由但空虚,仍旧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路。随妻子安娜在非洲的十八年生活,享受到的是作为殖民者后裔、非洲庄园 主的豪华生活,留下的是空虚﹑ 无聊和世纪末的幻灭情绪,而接触非洲雌妓最终留给他的是羞耻、道德的沦丧和最终的堕落,他的遭遇典型地表现了后殖民时代移民社会中小知识分子苦闷、迷惘的精神状况,是一个典型的“多余人”形象。
威利的遭遇体现了社会历史进程和复杂矛盾人性之间力量角逐中所蕴含的悲剧意味和理想主义色彩。他单纯、敏感、正直、善良,有才华,但也爱慕虚荣、意志薄弱、善于自我沉溺,面对失败善于自我解嘲,在他寻觅、自责和堕落交织在一起的思想里,始终没有认同于任何一个国家、一种文化或者一种生活方式,他始终关注的不是自己生活的舒适富裕(这正是当代大多数移民所梦寐以求的),他关注的是自己存在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他堕落而又清醒,沉沦而又自责,精神始终处在焦、迷惘和痛苦中,始终在思考自己应该怎样在这个世界上表现真正的自我,实现自我价值,他是当代的格利弗,一生所寻觅的朦胧的精神乌托邦蕴含奈保尔本人对“人”生存意义的终极思考,表达作家对全球化背景下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思考探索。
奈保尔通过对一个后殖民时代普通移民小知识分子丰富精神世界和流离坎坷命运的刻画,表达他对全球化时代帝国殖民政治及其意识领域霸权形态的激烈批判。当我们回首威利的前半生时,感受到的是一个不想沉沦于世、努力寻找真我、幻想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正直小人物,他对生活的迷惘和执着都真实反映了20世纪下半叶小人物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真实境遇,他对社会和人生的彷徨和思考典型地反映了这些移民社会小知识分子的共同和普遍的精神状态,那么,对于威利这样一个人物的结局:他最后依旧无法认同于任何一种生活方式,最后还是感到迷惘和无所适从,我们会情不自禁地问:到底该由谁来对威利的迷惘负责呢?无疑,奈保尔将矛头指向帝国殖民政治和它的意识领域霸权形态,威利的求索和最终的迷惘是一种后殖民时代全球化背景下特有的文化现象,这是几百年来西方殖民主义政策所造成的严重历史遗留问题:是财富资本和文化资本的极端不平衡带给前殖民地人民的精神创伤,威利身上体现的正是这份创伤,这份精神痼疾的最终起因以及带来的这份不平衡值得我们深思。
①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上),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3月第二版,第339页。
② [英]V.S.奈保尔:《浮生》,孟祥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第一版,第41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③ [英]科斯塔斯·杜兹纳:《人权与帝国》,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页。
作 者:俞曦霞,文学博士,浙江湖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2012年浙江省哲社科规划课题《奈保尔后期创作思想研究》(编号:12JCWW04YBM)的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