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新荣的诗歌世界

2014-01-28 07:47宁夏赵炳鑫
名作欣赏 2014年7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文学

宁夏 赵炳鑫

作 者: 赵炳鑫,《宁夏党校报》副总编,著有散文随笔集《不可碰触的年华》,哲学随笔集《哲学深处的漫步》,散文评论集《孤独落地的声音》等。

邱新荣,20世纪60年代初生于宁夏石嘴山市,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先后在《星星》《绿风》《朔方》《羊城晚报》以及中央电视台等媒体发表大量作品。编辑出版各类著作三十余部。著有诗集《野风》《晃动的风景》《青铜古谣》《脸谱幻影》《长歌短调》《风老青铜》《野风沁玉》《风之狞厉》《风漾摇篮》《风之野》《风之鼓》《风之舞》《风弄云烟》《风之烈》《风之旗》《风之情》《风舞长空》《史·诗》等诗集二十三部。

著名诗评家耿占春在《史·诗》的序言中写道:“邱新荣的历史抒情诗,像是一座没有墙的博物馆。”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建军在点评他的诗集时写道:邱新荣的诗属于以“情”为“根”的诗,属于以“义”为“实”的诗,有稳定的伦理精神和明确的方向感。在宁夏,出现像邱新荣这样的诗人是很值得骄傲的。

邱新荣是一位思考型、学者型的诗人,他在诗中对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历史和文化作了高度的概括和细致的描述,形成了一个“从民间到庙堂、从官吏到黎民、从野史到正史、从日常生活到民族宏大仪式之间,既纵横交错又平行互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立体文化图式”。他为人真诚,思想敏锐,富有正义感,对诗歌有一种宗教般的虔诚,这些,都在他诗品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基础性作用。

到宁夏方志办公室后,他除了组织好史志编辑出版工作外,业余时间潜心诗歌创作,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短短四年时间,就有了长达七万行诗的、厚重的十九部诗集。捧着沉甸甸的这煌煌大著,不禁想到,这个人身上何以有如此强大的能量!何以有如此持续不断的激情,何以有如此深邃的思考!除了痴爱,应该还有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道义担当以及文以载道的那种悲悯情怀。正如文学评论家牛学智先生所说:“激情如果不充沛、不饱满……把读者带到他的诗意世界里去,并且以诗歌的话语方式建构民族主体性、读者主体性,以及诗人自己的主体性,那就难了……持续不断地问鼎历史,又给人持续不断地注入强烈的情感体验的,绝难。邱新荣的雄心是以个人的力量,完成一个浩大的话语工程——旨在以诗的方式建构中华民族的主体性。”这是一个英雄主义者的理想,也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对自己的艰难超越,虽然具有悲情的味道,但无不让人震撼。

邱新荣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在繁华热闹中保持一份思考者的冷静,需要足够强的定力。他把阅读积累作为自己诗歌创作、诗品修炼的过程,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他规定每天都要达到一定的阅读量,把阅读作为升华生命的必修课。他奉调石嘴山市广播电视局,走上领导岗位后,由于繁忙的行政工作,在1990年后曾一度搁笔,而利用业余时间进行了大量的阅读和诗歌创作的研究和探索,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悉数细读,唐诗宋词大多都能随口背出。与古人神交的结果,往往能给他的创作带来意想不到的灵感,化千卷书为一行诗,这是邱新荣创作的真实写照。文化的积淀给他的诗歌创作带来的是厚积薄发的厚重,那些独特而唯美的史诗长卷是对他的真情回报,这些都是水到渠成,并非勉力而为。

诗歌创作的过程本身就是灵魂飞升的过程,尼采是以诗歌的形式呈现哲学思考的哲学大家,当然他也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家,鲁迅晚年曾多次提到他在文学上受尼采的影响。尼采以为酒神和日神共同塑造了希腊艺术的气质,但它们代表的创造形态却并不一样。日神代表实体(造型)艺术,酒神代表形象(想象)艺术,日神代表理性道德,而酒神代表真实本能。虽然两者都根植于人的至深本能,但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尼采把酒神的精神转化为哲学的精神,使之焕发出了无穷的创造力。他以为酒神的世界是一个狂醉的世界,这是个人的生命与世界的生命融为一体的世界,人性在其中得到了充分的表达,人的生命感受也最为强烈。他认为真正的哲学就应该是酒神的哲学。当然,真正的文学,特别是真正的诗歌,也应该是酒神的文学、酒神的诗歌。读邱新荣的诗歌,这样的感觉更为强烈。邱新荣进入诗歌创作之后,胸臆激荡,灵光闪现,思绪奔涌,生命进入一种敏感而尖锐的临界状态。在邱新荣的笔下,每一个历史的典故,都渗透着人生无奈、生命困惑的滋味;每一处景物,都闪动着人生际遇的影子;每一次嗟叹,都浸满着人类的悲悯;每一次抒情,都饱含着历史的沉思和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

邱新荣的诗歌创作属于生命写作,他在成就他的诗意人生、实践他的诗学理想和诗意追求,从而达到从精神上超越自己的可能。在这个消费当道的时代,面对文学边缘化的现实,许多作家耐不住寂寞,欲望化书写、下半身写作甚至复制剽窃,成为一些人追求成功从而达到名利双收的捷径。因此,文学变得很轻了。保罗·瓦莱里说: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在诗歌界,受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过分追求诗歌意象的新、奇、怪、诞,从而导致诗歌意象的过分密集和结构错乱,诗歌创作滑向玩弄文字游戏的歧途。诗人热衷于写一些个人的小感觉,有些诗甚至晦涩难懂、无病呻吟。诗歌创作否定民族传统,全盘移植西方,诗歌缺失了应有的激情丰沛的生命体验,缺失了表述的澄明和坚实的价值支点,这成为当代诗歌广受诟病的主要缘由。邱新荣的诗歌坚持正面思考和理性发言。他始终保持一份对生命的超然,能够闹中取静,对历史进行冷静思考、诗性表达。特别是从他的诗中你会发现,他对人的神性的思考和对神性回归的呼唤,从中可以看出他思考之深度。

刘小枫说:“发现人的绝望没什么了不起,即便人们真的深陷恶中,也不能肯定恶的价值意义,即便人们不能改变恶的事实,也不能认同和屈从恶。”刘小枫是最早站在理性精神的立场上进行谨慎思考的学者,他的话是有道理的。这也是一些学者所说的“古老的敌意”,即文学、诗歌对抗历史的本质。诗歌必须对现实保持一种警惕与对抗的姿态,必须保持一种不可化解的敌意,这种敌意包括对善意的爱、对真理的忠诚,而不是简单的敌意,不是去伤害人。这种对抗体现在俄罗斯文学中,也体现在中国文学中,尤其是司马迁的《史记》中。《史记》突出了一种对抗性,尤其是对抗皇帝。没有一个皇帝是高大的、绝对正确的,这是一种具有现代性的、永恒的对抗。这就是文学所发现的人的神性之所在——超越自己从而达到观照人类尊严的品格。在邱新荣的诗中,《第一个皇帝的出现》就是这样的作品。

最能标示邱新荣诗歌高度的,是他诗歌的思想含量。从文学史中我们可以看出,经过大浪淘沙之后,能留下来的文字,大都是能够揭示人性真相、鞭挞丑恶、写出人性庄严和美好的作品。因此,文学的价值首要的还是思想性。邱新荣的历史抒情诗,有足够的钙质,因此才显得清新、硬朗、风骨劲健而卓然不群。正如著名文学评论家李建军先生所言:在邱新荣的诗里,他有一种冷静的态度在透视权力、反抗权力。从一些诗行中可以看出,他对裙带暴政有一种反思,有一种强烈的反对,让我看到了普希金式的高贵的激情。这与我们的尊严有关,与我们最基本的生存的安全有关。几千年来中国人的人格从来没有舒展过,健全的人格就没有培养起来过,现在去看看,有独立思想的人非常少,尤其是在知识界,随时准备说好话,有操守、有人格的非常少。在邱新荣的诗里面,写当代的现实问题的诗句很多,作者除了对历史进行反思,对现实也是介入了很深的关怀的。

在《〈孙子兵法〉走出汉简》一诗中:“《孙子兵法》走出汉简/走出自己披甲的身段/但它走不出自己的计谋/走不出那些冷静的理念/走不出仇恨与恐怖/走不出那深刻的浅显//《孙子兵法》长成一蓬草/草丛中有无数双泪眼/《孙子兵法》燃成一堆火/火里有孤寡者不绝的哀怨//《孙子兵法》走出汉简/《孙子兵法》走不出/自己对自己的诘难。”《孙子兵法》为什么走不出自己对自己的诘难?这既是反思,也是追问。“草丛中有无数双泪眼”“火里有孤寡者不绝的哀怨”……其中饱含了对生灵涂炭、苍生遭灾的悲悯与同情,以及造成这种苦难的原因的思考。他在《第一个皇帝的出现》中写道:“我们使他膨胀了起来/他思想的脑袋/给我们带来了专制的灾难//我们怂恿了这种动物/他的目光被放任成了嗜血的刀剑……他是时间中残忍的碎片/鲜血 瓦砾 宫观/以及许多梦魇/都构成了他的片断……第一个皇帝的出现/是一切灾难的总和和总和了的灾难……我们用伟大土地上的土/塑造了自己的灾难/他迫使我们跪下去/包括灵魂/包括我们古老的双眼/我们无奈地期待着他说平身/谢主隆恩后/我们的自尊/依然久久地趴在地面。”在这首诗中,诗人反思了几千年封建社会皇权至上的专制体制所带给人类的奴役和残酷统治。翻开一部二十四史,专制帝王像走马灯似的不断替换,人的真正启蒙一直未能出现,所以一代代人,仍然匍匐在皇权的淫威下,谈何尊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读《第一个皇帝的出现》,也许会给我们一些启示。作者寓思考的力量、融批判的锋芒,书写出了几千年来有着超稳定结构的社会形态的始作俑者——第一个皇帝!留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思考。在《英雄的悲剧——和屈夫子较个真》中他写道:“不需要英雄的时候/你以英雄的形象降落/践踏忠良的那一时刻/你偏充当了忠良的角色/在媚眼儿受青睐的日子里/你把耿直弄成了自己的绞索/呵 你的末路就在于不愿以小人的标准/做自己的准则。”诗人以递进排比的诗句,运用反讽的艺术手法,表达了自己对那个黑暗时代的控诉,以及对诗人屈原身世遭际的感怀。

邱新荣的诗大多是咏史怀古诗。这一类诗,我以为首先考验的是诗人的史识和体验。唐代史学家刘知几提出史家必须兼 “史学”“史才”“史识”三长。何谓“史识”?即对历史的洞察力和判断力。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历练。一个史家如果亲身参与实际的生活斗争,有了现实的经验,对历史的理解就深刻了。如果司马迁在二十岁时没有游历全国、探寻史迹的经历,以及后来遭受的政治迫害,他可能就无法认识到统治者的残暴和政治的残酷,《史记》中的民主意识也就无从谈起。对于一个咏写历史的诗人,同样,如果没有丰富的历史阅读,没有对历史深入细微的体察和思考,要想写出有思想含量和独特发现的咏史怀古诗,几不可能。而邱新荣的这类诗,在阔大的历史背景上展开,选取富有诗意特征的人物、器物和遗迹等,逐代书写,划类而制,苍茫宏阔,大气有力。如他写的《霸王别姬》:“红颜 是对方的/知己//红颜 却不是自己的/知己//不知道来时的路/亦不知生存的依据/只让自己的名字/在刀锋上留下血迹……呵 虞姬虞姬/为绝望的目光/保留自己/为冷酷的刀/证明自己/而说明自己/却不需要什么东西//……一份娴雅的气质/需要微笑的护持/一片舞袖的婆娑/离不开婀娜的哺育//而一种死呢 死/竟需要血/需要一种塌陷的结局/去高高举起//霸王别姬/不是再一次的等待和分离/不是一种宽慰和给予/霸王别姬是姬别霸王/是自己的了断和剥离/是自己回归到无血的年代/是自己去寻乡情的柳笛/是自己从战场出走/走回无霸王的日子。”可以说,如果没有诗人深邃的历史洞察力,就不会写出这样令人动容的诗句。也就不会渴望“从战场出走/走回无霸王的日子”。战争的残酷与儿女情长,“霸王别姬”还是“姬别霸王”?拷问的不但是生死,更是争权夺势、血肉横飞的现实。两厢形成两个意象鲜明的对比,揭示了人类终极关怀的主题。正因为他有独特的史识自见,所以他能从苍茫的历史事件背后,作出自己的价值选择,他才能写出这样直指人心的诗句。

再看他诗歌的艺术特质。邱新荣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避开当代浩繁的知识对自己的干扰,面对这个变动不居,乃至毫无诗意可言的社会进行主体建构。他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性,并从历史出发,打捞一个个破碎意象的关键点,从历史的、道德的、社会伦理的寓意之中去发现意义,进行焊接和重建,从而确立民族主体性。他从古老的神话时代开始,逐一呈现着人们所熟悉的各种器物、人物、事件和地点。在诗人眼里,众多的器物所呈现的并非仅仅只是神话与传说的历史,而首先是一部生活史。对任何一种器物,诗人都从最初的功能来描绘它,从最原始的场景来呈现它,又赋予它现实感,正如著名诗评家耿占春所说的:“这些器物和人物都被诗的抒写再次唤醒。”由于作者建构的诗意空间主体明晰,关照当下现实,因此,他的诗读起来没有隔膜感。

刚健清新的艺术风骨是邱新荣诗歌的又一艺术特色。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评论建安诗人及其诗歌时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钟嵘在《诗品》中提到曹操的诗时指出:“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评曹植的诗是“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曹植自己也说:“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刘大杰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认为,建安风骨主要是指一种表达思想感情的风清骨峻的艺术风格。那么,何谓“风清骨峻”?指的是建安诗歌语言的质朴刚健,清新自然。而邱新荣的诗同样具有刚健清新的“建安风骨”。他的咏史怀古诗,具有慷慨激昂、气势夺人、劲健硬朗的鲜明色彩。如《雪,飘在伍子胥的头上》:“昭关是关吗/昭关不是关……白发的伍子胥/满头的雪飞得泪光点点//黑夜沉沉过昭关/昭关的那头/又是怎样的云天/总不该又是无奈吧/无奈折磨好男儿/无奈使天下英雄气短//昭关是关吗/昭关不是关。”以“伍子胥过昭关”片断入题,写就了春秋战国时期一代名将伍子胥英雄末路、愁极无奈、备受熬煎的境况。“于是伍子胥下雪/用自己的头发下雪/下一头的皑皑雪原。”全诗以问答的方式开头,又以问答的形式结束,语言质朴,感情深挚,格调苍劲而悲凉;再如《孔子絮语》《老子》《对吴起的剖析》《听听那陪葬的哭声》等诗篇,读来胸气激荡、直指人心,让人感受到了诗歌苍劲硬朗、慷慨激昂、通脱大气、沉郁劲健的审美追求和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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