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王一波
作 者:王一波,南开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
当下的文学创作,尤其是女性写作,很多人将目光聚焦于城市,似乎城市化写作代表着一种“时尚”,当然,这和大多数女性作者居住在城市并体会着城市带给人的种种或新鲜、或压抑的感觉有关。大部分“新生代”的女性作者本身个性独立、生活时尚,其自身并没有太曲折的命运遭遇,无暇顾及历史沧桑的同时也并不想刻意触碰民族的创伤记忆。在创作方面,她们敢于挑战现有的秩序规范,以便更好地在商业市场上包装、推销自己。她们在光怪陆离与糜烂萧瑟的城市图景成为反复被解读的都市故事的同时,又厌恶都市里充斥的世俗铜臭与糜烂之气,所以这类作品大部分呈现出时尚化与欲望化的城市景观。在这样的背景下,葛水平对乡土写作的执着与坚持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似乎在用大量的创作实践证明,乡土写作并不过时。同时,对乡村生存环境的忧虑、对历史的反思、对民族情感的溯源,以及对生命意识的张扬成为她反复书写的永恒主题。
葛水平出生在山西沁水县的大山深处,这一地区虽并不丰饶,但葛水平却从这贫瘠的山水之间体味到沁河的柔软与坚强,她对故乡的万物苍生带着眷恋而悲悯的情怀,并且用手中的笔深情地写道:“拥有一条河流出生的人,是最幸福的人。我喝沁河水长大,沁河给了我天籁的声音。”参加工作后的葛水平定居于长治市,然而城市却并没有给她带来更多、更新鲜的创作资源,反倒是她魂牵梦萦的故土,成为她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从“五四”新文学以来,以鲁迅、沈从文为代表的乡土文学创作就一直是以文学作品来反映特定区域的文化传统与文化内涵,然而,一个“被城市惯坏了的人”,实际上已经很难再次真正地回到乡村去生活,“即使原路回头,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此外,现实中的农村和“故乡”实际上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已被逐步边缘化。但即便如此,葛水平的思绪仍固执地徜徉于记忆中的那山、那水,故乡的风土人情与民间文化是她无穷的写作动力与艺术灵感。她虽然生活在都市,可心灵却向往乡村,向往着回忆中和精神上的“故乡”,也正是因为如此,她的文学创作便成为另一种使她重回故里的方式。而她所追求的就是追随着沁河的流水,一路向前,在现代文明与民间乡土文化的碰撞交融中,“用文字匆匆记录”那逐渐在“消失的”、融入了人类无限欢欣与痛苦、激荡与安详的母亲河。
无论在作家的笔下还是在很多人对乡村的印象中,乡村的美好在于春日烂漫山间的桃花、夏夜起舞的萤火虫、秋天金色的麦浪和冬日大雪纷飞飘扬于村落。然而,实际上,萤火虫已越来越少见,即便在农村,秋日丰收的金色稻田也不再是一望无际,因为越来越多的田地被征用,农耕面积在逐年减少,水资源也被过度开发。在《我几乎看不见流动》一文中,跟随作者的目光,我们可以看到,在葛水平的故乡,自然原因造成了“沁河总体水量的减少”,而更主要的是人为的“过度开发”,使得“昔日汹涌的河水变成了今天的涓涓细流”,“高浓度氮肥基地,煤焦工业化基地”的存在使乡村的生态环境令人堪忧,然而这一切,仅仅因为“文明,洋溢着天生逼人的高贵”。当有一天,故乡的天不再湛蓝,水不再清澈,故乡的民间文化与民间艺术逐渐消失,那么,故乡还是幼时梦中的美丽家园吗?“大量的报纸告诉我们黄河的明天、沁河的明天有多么美好。美好肆无忌惮地在我们的畅想中驰骋;而河流的所见让我们明白世间的事情如此乏味。”追求财富与现代化本身并不应该被诟病,但是,如若以不当的人类行为来破坏生态环境,并由此追求财富的累积和现代化的发展,那么所谓的现代化的美好,就只能苍白地存在于妄想之中了。
自然环境被人为破坏其实并不完全是致使乡村凋敝的最主要原因。如今的农村,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耕种了,尤其是农村的年轻人,他们更愿意去城市里生活,带着那份想要改变“农二代”命运的心情,他们希望在都市寻梦的过程中创造更多的物质财富。在乡村,很多空巢房子由于曾经的住户常年外出打工而长出了荒草,经济宽裕的家庭都将小孩送到附近的镇上或者是市区里求学,以期受到更好的教育,真正留在村庄里的只有老人和妇女,在屋檐下晒太阳、掰玉米的他们心中记挂的是外出务工、上学的亲人,期盼的也是亲人们在年末归家的团聚。这样的现实状况令作家感慨,“回到出生地”“已经找不到一张熟识的脸”。只有在年关将至、春节来临的时候,往昔寂寥而空荡的乡村才会变得热闹一些,沈从文笔下“梦一般”的美好乡村在城市化进程发展迅猛的今天,实际上已经消失殆尽了。然而,那些背负行囊外出寻梦的乡村少年,大城市给他们展现的则是较之乡村自然更为恶劣的生存环境。可以说,城市带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种看不见希望的生活。从乡村走出来的他们在都市生活将面临住房、物价、医疗、教育等多重困境,当这些生存的基本需求不能得到真正满足的时候,一个人又谈何自我实现。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每一天都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而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处不在的焦虑,人们的内心普遍缺乏安全感,从乡村走出来并且扎根于城市的人则更缺乏心中的归属感。迫于生存与生活的压力,他们每天忙碌而疲劳,为栖身之地而苦苦挣扎。物质第一、真爱难觅造成了都市中人很多都对婚姻缺少期望和自信。而住在乡村的父母则同样为在都市打拼的子女感到焦虑,担心他们没有住房而无法成立家庭,因为“外来者”的身份始终无法融入城市的生活圈子。同时,乡村的老人们也在为生存而焦虑,由于子女都在城市里,农村便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他们的养老问题迫在眉睫。种种一切都说明现代文明将文学作品中充满“诗意”的乡村边缘化,“在追逐童年的记忆里”,将再也“找不到我的青山绿水”。
乡村,作为知识分子精神上的“乌托邦”、曾经充满诗意而纯净的世外桃源般的精神家园,如今已经渐行渐远,逐渐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对此,作家也曾忧伤地感叹:“我曾经努力,试图让自己回到故乡不再离去,回到我的小炉台前去闻那小米捞饭的清香。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象,头顶的燕子依然在飞,晚夕的阳光卧在河岸上,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穿枣红格格粗布衣裳的女孩。”虽然葛水平无奈地承认“城市的文明”“使我的脸和思想一样,没有血色”,但难能可贵的是,她仍然坚持将文学创作立足于乡土,希望用自己的文字复原乡村的诗意、追寻民间的美好。葛水平曾在采访中说起沁河与故乡于她的感受:“我就出生在窑洞里,乡村是我记忆的全部……沁河是养育我的河流,我从她的源头走起,一直走到她流入大海的入口。对乡村、对故乡,总有我斩不断的情思,撒不完的热泪。故乡的人和事……总能引起我热切的思恋。我会用我一生的热情去写故乡,故乡的人,故乡的物,故乡的事。”①她用文字还原着属于自然、属于大地的点点滴滴,乡村是她“生死不移的眷恋与诱惑”。她沉醉在故乡的旷野里,倾心于北方大地的质朴与古韵中,跟随作者,我们的心灵仿佛也游走于沁河两岸,那山涧、沟壑、河水、石雕、戏台、人家……种种一切都具有浓厚的山西地方特色。沁河的水滋养着两岸的土地与农庄,也向葛水平传递着隐秘的生命信息,她和沁河血脉相连、密不可分。她用文字还原着这块土地上源远流长的文化,表达着身体已经离开故乡,但精神仍然依附故土的赤子般的情怀。
在《沁河给了我天籁的声音》中,她写道:“沁河,我一路沿着河道走来,与旷野的寂静一样,我祈祷河水长流:希望上苍让我听到弦响般的风声和水声……我走过春暖花开,走过内心的依恋和不舍。” 这样细腻的文字,如同热气腾腾的毛巾,铺盖和擦拭着一路走来的疲倦和面庞上的黯黯风尘。落雪的夜晚,穿越字里行间,我们仿佛可以回忆起自己曾经的故乡,又仿若听到了记忆中犹如少年时代情歌般的窃窃私语,这份细腻的感情,从遥远的过往一路传来,又有谁可以将之阻挡在心门之外?“我是一个在外乡长成的女人,我的沁河澄净如梦,我时刻眷念它,我对它永怀感恩。”作家用这样充满眷恋的描述,使我们的心犹如踏上午夜行进中的列车,除了铁轨铿锵着重复行进的节奏将夜空划破,窗外的风也似乎在呼啸吟唱,那是从山冈走到另一个池塘的声音,也是由一方簇簇花丛奔向另一片树林的温柔气息。此刻的阅读仿佛伴随着风的速度,穿越国度,带着故乡的那一份温情,我们和作者并肩而行。不知不觉,在恍惚的迷茫中,故土已经仿佛是地图上越来越远的一颗图钉,留下的只有让人感动和温暖的一些声音。
文学是对人类生命意识的一种表达,生命的存在是人类社会历史得以存在的前提,对人类心灵世界的探寻往往需要通过审美经验来领悟。而人类的生命与周遭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一个人对生命现象有着什么样的态度,往往可以折射出该个体的文化立场与人格气质。葛水平在作品中对生命本质和人生意义的追寻、阐释,虽不能穷尽生命的奥秘,但足以给人以意味深长的思考与启迪。在采访中,葛水平曾反复提到“我出生在沁河流域,我只是想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我想要记忆的就是这一地区日渐消逝的文化与民俗”,“一个人究其一生也不会写完其故乡”。曾有研究者这样评价葛水平与她的作品,“比城市更多些温柔善感的慈性”②的乡村养育的灵魂,在精神上与这质朴的山山水水融为一体,那乡村也许贫瘠而荒凉,也许曾经闭塞和野蛮,但是在她的笔下,却充满着灵性,有着悠远宁静、淡泊世事的一丝醇香。
所以,与其说是葛水平选择了乡土创作的立场,不如说是黄土地、是沁河选择了原本就在心灵上永远依附自己的葛水平。她充满悲悯情怀的文字不只是自由流淌于笔下,更如同自由生长于脚下的那片粗粝而坚实的土地。她笔下的这些文字,这些对大山、对沁河、对故土的亲人们深情的回忆与念念不忘,让今天的我们在纷繁杂芜的快速文化消费品中,在各种充斥着空虚无聊、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中,嗅到了来自大地与河流的泥土清香,同时也感受到了属于生命本真的强劲而雄浑的律动。
① 周晓玲、葛水平:《聆听大爱之声——与葛水平对话》,《剑南文学》(经典阅读)2013年第8期。
② 陈世旭:《行走在北方——葛水平印象》,《文艺报》2005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