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山河在流动中永恒——《河水带走两岸》中的信与弃

2014-01-28 07:47天津杨博雅
名作欣赏 2014年7期
关键词:现代文明物质水平

天津 杨博雅

“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正如它的牺牲不求回报。沁河之于葛水平正是这样一条河流。面对着日渐萎缩的母亲河,葛水平从沁河源头开始顺流而下,河水流经之地,青山绿水不再,愈益边缘化的乡村呈现出的是完全不同于作者记忆的破败和荒凉。用相机和笔记录下沁河的美丽,回忆它曾经带给两岸的繁华,成为了作者唯一的念想。动情之处文字也变得激越起来,犹如汹涌不羁的浪,绝望地拍打,无法抑制,不能停歇。走近一个作家,最好的方法便是阅读他的散文,因为那里面有作家最真实的自我。乡土文化一直是葛水平小说最常被解读的角度,在这一主题谱系中,《河水带走两岸》作为一本散文集,对于理解葛水平的乡土情结是一个极有力的补充。透过作者的所见所想所思,构筑起一个作家完整的精神世界。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故乡,其中满载着孩童时期的幻觉、青春年少的不羁以及成长过程中的创痛。无数次的逃离,无数次的梦回,终于明白,这故土已经渗入骨血,无法剥离。对于葛水平来说,沁河两岸便是故土,既是她用文字构筑的王国,也是她的精神栖息之所、魂归之地。不同的人对于自己的故土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一类作家,如沈从文,将乡土纯化为桃花源般的自在之地,以此来回避现实生活的种种不尽如人意;另一类作家,如鲁迅,大胆地揭露、无情地批判,将故土的落后、丑态尽展人前;还有一类作家,如同样以乡下人自居的福克纳与莫言,他们对故乡则是爱恨交织。他们审视故乡,期望能够客观公正地描绘一草一木,摆脱在情感上对故乡的羁绊。

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葛水平有着无法言说的深情:“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他以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过去,都将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活着的人,生长的过程,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着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某种目的或是境界——虔诚的一面。”米兰· 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延续的,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之前的作品的回应。”从《甩鞭》到《裸地》,从《喊山》到《守望》,葛水平一如既往,专注于描摹山乡的情义世界,会是怎样的山河造就了如此的坚守?我们可以在这部散文集中找到答案。

耳畔是旖旎的二胡调调,眼前是山崖上的一朵黄花,手中是琉璃物件,脚下是幽寂于历史的街巷。乡村的人、事、风俗、自然风景全都幻化为作者的哲思。在葛水平看来,对物质之信、对自然之信、对神灵之信是支撑起乡村道德的基石。中国人的“信”裹挟了太多的欲望,是功利,是自欺,“我看得见的一切与欲望有关”,所以葛水平回到最初那个生养她的故土,找寻骨子里的虔敬。

“手艺是时间留在人世的信物。”手艺以物质的形式呈现,它反映着时代的变迁。梁思成在讲到古代建筑的建造工艺时有这样一段话:“当时的匠师们,每天在那不可避免的环境影响中工作,犹如大海扁舟,随风漂泊,他们在文化的大海里漂到何经何纬,是他们自己所绝对不知道的。在那时期之中,只有时代的影响,驱使着工匠们去做那时代形成的样式;不似现代的建筑师们,直觉地要把所谓自己的个性,影响到建筑物上去。”在匠人的无知无觉中,物质带着时代的烙印,几百年后,依然无言地诉说着曾经的奇绝与温暖,成为一个时代的殉道者。物质文化的动人之处在于附着其上的文化内涵,它能够给予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葛水平喜欢透过物质想象历史,熔匠人故事、神仙传奇于一炉。时光风化了物质,带走了手艺,却留下了点点斑痕,任人凭吊。这物质里既有伦理道义,又有乡人逸事。葛水平在讲物质的前世今生,并不看重物质的价值属性。“人生的道路越走越远,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首先肯定,它不是物质的”,“人生的满足不在物质上,我看到这些花开时我已明白”。

透过沁河两岸残损不堪的物质遗产,葛水平一方面感慨于物是人非,本该被传承的却无奈流失,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于信的抛弃。“这世界上所有闲下来的物件都会在短期内被人们遗弃,人们永远都不在意自己生活过的历史,只打算投入到生命的当下瞬间里,所以,人在这个世上活着永远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另一方面,深蕴于物质之中的文化力量则逐渐消亡。“这个世界存在的永远是遗弃的快感,转瞬即逝的遗弃让我们放弃了一切有利于健康的笨重方式,去追求生活狗撵兔子似的现代文明。”葛水平从不讳言自己对于现代文明的不屑一顾,“一切现代的东西都归于西方了,一切中国的东西都归于过去了”,失去了传统根基的现代文明是肤浅的。

“塔和村庄一起存在,人们敬奉它,它带不来一穗谷子。可原来建它的人是有‘信’在里面的呀。”心中有信便会产生敬畏之情,它让一切都有了悲怆感。与土地亲近之人信的不仅是尊道守德的传统,更是自然的力量,对神灵的敬畏不免带着功利的诉求,而对于自然却没有。“看看那些花开,岁月永恒静好,人的慧敏,该是为自然所开启,看群山巍峨河流绵长,你会明白什么是人类的宗教,自然才是人类的宗教”,“大自然所具有的那种永恒、自在、单纯、朴素的性格,培植出了庄稼人的良善。山高水长,由于自然的素朴,庄稼人的爱,就如山中日月,明澈而高洁”。对自然之信中包含着大爱,所以牲畜如兄弟,“这是一个充满遗憾的世界,用什么来抵御岁月的风霜?牲畜成为庄稼人一种安详的依附”。信反映在人事上或许就是一种坚守。祖母王月娥耗尽一生只为等待一个参军的未归人,年华如梦却能心静如水;山村中的孩子们,他们顽强、生命力旺盛,却过早遭遇不堪的命运的捉弄。一个简单的教书先生王有才,因为贫农团剩余了一个指标就被划为了地主。

对大自然和生灵心存敬畏,对一切未知的神秘之物保持虔敬,只因人不是自大的,只因人有信与爱。但是,目下的乡村,消失的岂止是河流?“朝思暮想,是欲望把我们的日子翻得断了线。”“我们丧失了许多,恰恰可能是有关生命最秘密的隐喻和福音。”有形的物与人,无形的信与爱,皆生长在过去的时光。“上帝有意设置了这样一种未来,我们只能告别和放弃所有意义上诗意的原始了。”诗意的乡村只能存在于记忆中、文字里。物的简化不是文明车轮向前的必由之路,而是对生命神秘的部分的不敬。现代文明讲求的效率、精确,实则取消了人对于神的敬畏。

“只为曾经的手艺,消失得比风还快,虔敬不在,我们拿什么来坚守?”辉煌、繁华属于过往,现实是目下的苍凉,葛水平感慨于现实乡村的凋敝,对于自在乡村的怀恋之情溢于言表。“屋脊上,曾是有神的灵魂走动的地方,我得敬奉它,我一一拜过去,拜那一份留在世间的手艺。”走进乡村,满是触觉,细碎而温暖。手作的独一无二、不守规矩,有着人情味儿的温暖,这些都是在现代文明的大生产中体验不到的。那是“一个远去了的把文明活在骨子里的年代”。美的标准总在改变,但“当所有的‘美’全部以‘新’为准时,‘新’竟是如此霸道”。庸俗的进化论告诉我们新即美,旧的应该被抛弃。

“这世界大抵有了人,就有了护佑万物的神灵。敬畏神灵的日子里,我始终认为人是幸福的。乡村城市化的过程中最明显的一点是让我们丢弃了神……我怀念那些与神为伴的日子,万物皆有佛性,打通生死,打通人与自然的界限。那样的日子里百姓都有神性的快活。”葛水平如是说。《裸地》中暴店人对羿神诚心敬奉,葛水平借盖运昌之口说:“活人不敬神,不信神,等于没个怕,人不能没有怕。”传教士最终也没能在暴店建起教堂,暴店人供奉羿神的三嵕庙被日本人的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所有的信还是被迫放弃了。

有评论称:“葛水平以自己独特的经验和想象,在生死、情义中构建了说不尽的男女世界。于是,那封闭、荒芜和时间凝滞的山乡,就是一个令人迷恋的朴素而斑斓的精神场景,那些性格和性情陌生又新鲜,让人难以忘记。”(孟繁华:《葛水平小说论》,《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山乡的原始封闭使得很多久远的、富有历史感的形制存留下来,连同深蕴其中的信与爱。这点儿残存的美好也将随着土地的不断开发而消失殆尽。

葛水平怀着一颗敏感而悲怆的心,不断地寻找迷失的温暖家园。“许多物事已经消失。记忆潜入的时候,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有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响在不朽的辞章里了。”她深切体会到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和无知,充满同情地看着熙熙攘攘的世界。在探寻还乡的这条路上,葛水平执着地坚守,温柔地对抗,唯愿思念永驻,山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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