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沈从文城乡文化视阈比较浅析

2014-01-28 08:05傅晓燕德州学院山东德州253023
名作欣赏 2014年23期
关键词:天赐老舍沈从文

⊙傅晓燕 [德州学院,山东德州253023]

老舍与沈从文城乡文化视阈比较浅析

⊙傅晓燕 [德州学院,山东德州253023]

老舍与沈从文的作品都显示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追求,但由于他们不同的文化视阈,其创作也呈现出不同的特色。老舍创作的深刻内涵,往往通过意味深远的文化象征体现出来;沈从文城乡对照的叙事策略则展现了张扬理想人性、希望重塑民族精神的现代性艺术追求。

文化视阈文化象征文学乌托邦

老舍与沈从文的作品都秉承了京派文学富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创作特质,关注普通人的生存和命运,致力于思考民族灵魂的再造,显示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追求。但是,由于他们不同的文化视阈,他们的创作也呈现出不同的特色。

老舍创作小说的目的是给予读者思想的启迪和信仰的烛照,并希望在小说中表现出道德和情感的力量,这是老舍小说富有魅力的源泉。老舍是将自己融入时代的悲欢变换之中,以对社会人生的无限热情和改造社会的无比决心来进行创作的。这决定了老舍的小说创作有两大主旨:其一是揭示社会黑暗、揭示国民性的精神弱点,以此实践自己进行社会批判和思想启蒙的创作主旨;其二是关注文化变迁,对美好的传统道德在都市文明病的侵蚀下日渐消亡这一现象进行反省。其实,沈从文和老舍一样都是以注重文化批判而称雄于现代文坛的现实主义大师。沈从文的创作也注重对现代性的反思,只是他不像老舍那样把这一反思集中在同一个城市的文化变迁上,而是设置了一个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以乡村代表人性、人生形式的美好和健康,以城市代表人性、人生形式的堕落和异化,从而以对人性的观照和解剖为切入点,达致他对现代中国文化变迁的审视和批判。也就是说,在注重文化批判这一点上,沈从文和老舍的现实主义创作可以说是异曲而同工。

老舍一生最痴迷和醉心的是传统文化以及传统文化的命运与前途。但他的文化视阈却不是封闭的,他的创作思想源自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碰撞、东西方文化交织、民族性与现代性融合的多重文化参照体系。其创作的深刻内涵,往往通过意味深远的文化象征体现出来。在老舍的文化思想构成中,儒家文化的安贫乐道、推崇仁义、重视伦理,佛学文化的宽容平等、乐善好施、善良稳重,基督教文化的造福他人、奉献精神,都使老舍在致力于文化反思和重构时把道德尺度放在首位。所以,他站在城里反观乡下的淳朴良善,又由乡间的美好反思城市的病态,在城乡之间的游走中展示其对文化的批判和思考。

老舍的《四世同堂》等作品对乡间质朴美好的传统道德文化不吝笔墨地予以赞美。常二爷是乡下人,种着祁家在乡下的三亩地,他是个心地极好的横粗的小老头儿,为人诚信,正直善良,每年祁老人过生日他都要进城来拜寿,对祁家的地他尽心尽力,绝不耍滑,地里出产“打了五斗,不能告诉你四斗九升”,为的是“心眼放正,老天爷看得见!”祁家托他给照应着坟,他从不要报酬,为了朋友的情谊“每年春秋两季,老把坟头拍得圆圆的,多添几锹土。”常二爷是乡村道德的典型代表,寄托着老舍的文化想象和心灵探寻。

在《牛天赐传》中,老舍又通过唯利是图的城里人和心地纯善的乡下人的对比,进一步展示了他的道德取向。天赐跟着纪妈去乡下玩儿,纪老者虽然家中贫穷破败,依然尽心招待着天赐,把家里留着卖钱的鸡蛋给天赐吃,天赐要给他钱纪老者也坚决不要。纪老者让天赐觉得可爱、可敬,不像城里的人见钱眼开。妈妈死后那些亲戚们为了谋得财产而对天赐的敌意和排挤,让天赐胆怯心寒:“他觉得那些人可怕,可是说不上来怎么可怕。羞辱他常受,不足为奇。在人群中他觉着孤寂,也是平常的事。他不慌,只是不知道怎样才好。”而淳朴的纪老者虽穷却直爽可亲,让天赐心里温暖,鲜明的对照描写展示了老舍对物欲支配下城市人情的淡漠、自私与虚伪的批判。然而作品在褒扬乡间淳朴道德的同时,也清醒地看到了乡间真实的破败贫困的现状:纪家一贫如洗,只有席底下放着五个铜子,村里什么也没有,“村外也没的可玩,除了地就是地,都那么黄黄的;只看见三四株松树,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天赐想起年画上有张‘农家乐’,跟这个农家一点也不同。这里就没的乐。这里的小孩知道什么是忧虑,什么是俭省,一根树枝也拿回家去……乡下是另一个世界:只有人,没有钱。”但城里的家中,爸爸一说钱就是几百、成千,城里住得好、吃得好,有各样新奇好玩的东西和地方。在情感上天赐认同纪老者的热情亲切、爽直善良,不满城里的敷衍欺骗、唯利是图,觉得无钱但单纯的乡间生活让人心里舒坦;但现实生活的巨大落差又使他屈服于有钱的舒适生活中,对乡间的落魄困顿不能接受。怎样在两者之间寻到理想的生活和文化状态,是老舍文本背后潜藏的忧虑与深思。

这样的双重思索在《骆驼祥子》中也有同样的体现。祥子本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来到城里,希望在这里找到自己的立足之本,改变在乡下贫穷无依、没有出路的生活状态。北京城远远优于乡下的物质生活强烈地吸引着他,给予他憧憬,他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一个在城里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安家立命的简单质朴的梦。为此他拼尽全力,苦苦地奋斗。然而城市又无情地撕碎了他的梦:重重的打击,欲望的罗网,使他离原来的自己渐行渐远,终至彻底改变了模样。

值得一提的还有《离婚》的叙事策略,老李的人生轨迹描写构成了一种乡——城——乡的叙述模式,同样体现了老舍对现代语境中文化变迁与出路的关注及思考。老李原是乡下人,十四五岁进城去读书,又在北平读了大学,毕业留在北平一个财政所做事。立足于北平并不意味着他融入了北平,相反,他的不谙世事使他在处事圆滑、城府颇深的老北平人面前格格不入。他的单纯的“诗意”追求使他在欲望膨胀的都市处处碰壁,他与人为善、处处忍让的性格使他常受欺侮与伤害。他离开乡下来到北平,是因为北平具有悠久的历史与文化之美。陶醉在北平的诗意里,他忘了乡间,愿完全降服给北平。但现实生活中琐琐碎碎的烦恼又消解了心中的诗意与理想。最终,他辞职回到乡间去了,到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中去寻找心灵的皈依和安宁。老李的人生游走在乡间和城里之间,他的心游走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关系一直微妙得让人难以把握。理想始终针对现实的缺陷试图加以改变,而现实则似乎总是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实施着对于理想的否决。”①老李的人生选择展示了老舍对城市中滋生的种种文化弊端的批判,也表达了对质朴乡间道德的褒扬,并在城乡文化视阈的双重审视中表达了老舍对理想的现代中国文化的期待。

沈从文的湘西文学世界和都市文学世界的鲜明对比,体现了作家在城乡对照的叙事策略中张扬理想人性、希望重塑民族精神的现代性艺术追求。他在编辑自己的作品集时曾提到下面这几篇以“湘西”为题材的作品,并自评说:“《柏子》《丈夫》《夫妇》《会明》(全是以乡村平凡人物为主格的,写他们最人性的一面的作品);《龙朱》《月下小景》(全是以异族青年恋爱为主格,写他们生活中的一片,全篇贯串以透明的智慧,交织了诗情与画意的作品)”②,这些作品对理想人性的讴歌体现了沈从文用梦想的光照构筑理想世界的创作追求,他说:“有些人梦想生翅膀一双,以为若生翅翼,必可轻举,向日飞去。事实上即背上生出翅膀,亦不宜高飞。有些人从不梦想,惟时时从地面踊跃升腾,虽腾空不高,旋即堕地,依然永不断念,信心特坚。前者是艺术家,后者是革命家。但一个文学作家,似乎必需兼有两种性格。”③他的梦想植根于现实,又是为了现实的重构而存在,对理想人性的书写构筑了一个文学的乌托邦,它呈现的是“对社会整体伦理的重造渴望,而且这种伦理重造在许多情况下同时代、国家、民族的政治重造紧密结合在一起”④。乌托邦的理想呈现虽然不乏浪漫主义色彩,但在沈从文的笔下却“多是在理想化方面作为现实主义的一种功能因素而存在”⑤。所以,沈从文的乌托邦建构凭借的是让理想照进现实的叙事策略,对都市病态人格的批判背后潜藏着一个理想都市文明的向往,而这憧憬又通过对湘西美好人性的张扬正面凸显出来,其丰富的思想价值恰如陈晓明主编的《现代性与中国文学转型》一书中所阐述的:“一方面,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激进的思想形式,直接表达现代性的意义,它表达现代性急迫的历史愿望,它为那些历史变革开道呐喊,当然也强化了历史断裂的鸿沟。另一方面,文学艺术又是一种保守性的情感力量,它不断地对现代性的历史变革进行质疑和反思,它始终眷恋历史的连续性,在反抗历史断裂的同时,也遮蔽和抚平历史断裂的鸿沟。”⑥一般认为“乡村”是沈从文的乌托邦想象,因为他经常把读者带入具有想象成分的风景美、人情美、风俗美的画卷中,其实这种乌托邦想象也存在于他所批判的“都市”,因为批判中的颠覆,其实也是在建构一种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东西站在所批判东西的背后,表达着作者对理想社会重塑的期冀。基于此,沈从文的文学乌托邦具有了更为丰富和深远的内涵。

我们首先来看一下乡村视阈中的文学乌托邦。沈从文在《〈湘西〉题记》中说:“觉得故乡山川风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俭耐劳,并富于热忱与艺术爱美心,地下所蕴聚又如此丰富,实寄无限希望于未来。”⑦故乡清新、秀美、怡人的自然景色让人心驰神往,同样令人心醉的还有那充满了湘西色彩的风俗描写:端午节是极为隆重的节日,这一日当地的女人和孩子都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个王字,吃过午饭后男女老少都去河边看划船比赛,参加比赛的都是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参赛的船也是形体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还绘有朱红颜色长线,显得极为醒目好看。还有中秋节的月下对歌,新年时的舞龙耍狮子,皆生动有趣,给人新奇别致的艺术享受。

这些美的风景、美的风俗实则是湘西文学世界的背景,衬托出作者所着力刻画的美的人、美的灵魂、美的情感,共同构成一幅动人的美丽画卷。在《媚金·豹子·与那羊》《龙朱》《三三》《边城》等作品中,主人公出众夺目的外形美与优美健康的人性美完美地结合,成为沈从文文学乌托邦的理想象征。作品中无论是热烈情欲的自然抒发,还是纯洁真挚情感的天然流露,无不是对生命的热与力的张扬和人性纯与善的赞美。男子皆如龙朱、傩送般的勇敢、诚实、强壮、健美,女子或如媚金般的充满女人的魅力与野性的活泼的美,或如翠翠、三三般的天真可爱。对于爱情,媚金、龙朱等充满成人魅力的青年男女是无拘无束的率真追求,如同《龙朱》中所写:“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翠翠、三三等尚不谙世事的少女则是把对纯真爱情的憧憬与期待放在心中,单纯、执着又满含着女孩子的羞涩与乖巧。这两类人物描写分别展现了成人的炽热情欲之美与少女的朦胧情思之美,共同组成了对理想人性的书写。

在沈从文的创作中,与湘西健康优美人性形成对照描写的,是对都市虚伪、自私、龌龊、委顿的病态人性的揭示。沈从文不止一次在作品中流露过对都市和故乡的不同感受和都市中人性失落的悲哀:“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我对于城市中人在狭窄庸懦的生活里产生的作人善恶观念,不能引起多少兴味,一到城市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悍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这种心态决定了沈从文的都市书写迥异于对故乡的深情怀想与赞颂,而是以揭露和鞭挞为基本的情感倾向,在对丑恶的讽刺与剖析中建立对真善美的期盼与呼唤。

在沈从文的《绅士的太太》《有学问的人》《八骏图》等作品中,他所塑造的人物不但外表是靠各样服饰与饰品装扮起来的华丽体面,尽失湘西文学世界中的天然之美,而且为人处世尽显人性的沦丧和人格的委顿。与湘西英俊健美的傩送、龙朱等充满活力的男子形象形成对照的,都市中的绅士、学者等男子形象多庸俗、衰弱、苍白,是抽去了生之力的萎靡的形象:《绅士的太太》中的绅士“渐渐胖下来,走路时肚子总先走到,坐到家中无话可说时就打呼睡觉,吃东西食量极大,说话时声音滞呆。”而另一位绅士则是一个废物:“因为风瘫,躺到藤椅上哼,到晚饭上桌时,才扶到桌边来吃饭的。”太太们虽花枝招展、标致漂亮,却多是包裹在绫罗绸缎、金银首饰里的花瓶式的女人,他们的内心多空虚无聊,绅士、少爷和太太们生活中除了打牌消遣,就是逢场作戏的调情或寻求刺激的偷情;那些大学教授们,在高级知识分子、学者的光鲜外表下隐藏的也不过是一个个病态的人格:有的在俗常的生活中依靠想象弥补被压抑的欲望,有的持独身主义,主张爱一个女子要等到对方人老珠黄时才告诉她,以保持爱的新鲜活泼。有的“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牵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所以离了婚。就连对未婚妻情意绵绵的达士先生,因为一个美丽女子的诱惑,也居然向未婚妻撒谎,托病延迟了返家日期。“八骏图”实则是“八丑图”,都市文明造就的所谓的上等人实则生命力萎缩,灵魂扭曲异化,与湘西热烈奔放的情感表达、健康自然的人性张扬、单纯磊落的美好内心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沈从文在揭示都市种种丑恶现象的同时,其实也在憧憬着一个理想的都市文化与人性的构建,而这一期冀又通过对湘西世界的赞美呈现出来,在城乡对照的创作视阈中,沈从文表达了对民族精神沦落的忧思及寻求其重建的诉求。

可以说,老舍与沈从文在各自的城乡游走与对照之间,异曲同工地努力探寻着美好人性与理想文化的重塑,并分别在严肃的文化批判和人性解剖中致力于民族精神的重新振兴和民族灵魂的再造,这可贵的创作动机和实践赋予他们的作品以独特的美学价值和思想价值,成为现代文学史上一种富有深厚文化意蕴的文学经典,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文学乌托邦。

①谭好哲、任传霞、韩书堂:《现代性与民族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9月第1版,第77页。

②沈从文:《横石和九溪》,《沈从文集·散文卷·湘行散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10月第1版,第217页。

③沈从文:《潜渊》,中国现代文学馆编《沈从文代表作·下》,华夏出版社1999年10月北京第1版,第347页。

④伍茂国:《现代小说叙事伦理》,新华出版社2008年5月第1版,第117页。

⑤温儒敏:《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132页。

⑥陈晓明主编:《现代性与中国文学转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⑦沈从文:《〈湘西〉题记》,中国现代文学馆编《沈从文代表作·下》,华夏出版社1999年10月北京第1版,第244页。

作者:傅晓燕,文学硕士,德州学院文学院教授,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系山东高校科研计划(人文社科)资助项目(J12WE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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